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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历史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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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历史

为什么称为“中国大历史”?

                                —中文版自序

    macro-history这名词刻下看来由我创用。如果有前人用过,则恕我查访未周。其实此间之出处与是非已无关宏旨,因为这名词纵是新颖,已乏创意。经济学家以货币之流通影响到物质与雇佣之最基本的原则统称之为‘宏观经济学”(macroeconomics),而以内部较精密之观察有如涉及物价指数与商业周期等详情称为“微视经济学”(microeconomics)由来已久。亦从未有人出面自称为始作佣者。宏观与微观亦不过放宽视界与计及精微之不同。改称大小,转用于历史,显系模仿而非发明。

    至于我自己将宏观及放宽视野这一观念导引到中国历史研究里去,倒确经过一段长期间的周折。

    大部原因出自命运之安排。我年轻时从军10年。解甲退伍之后,负笈于海外,可谓“学书未成先习剑,用剑无功再读书”。有了这样一段颠簸之经验。自己尚在憧憬于近身所见闻的事迹之真意义,而一旦授有学位,作为人师,在美国学子之前讲解中国历史,深觉得不能照教科书朗诵,尤其每次复习与考试之后,不免扪心自问;他们或她们须要理解井田制度到何程度?与他们日后立身处世有何用场?难道他们或她们必须知道与HanFei Tzu(韩非子)同受业者有Li Ssu(李斯)其人;他曾鼓励Shih-huang-ti(秦始皇)焚书,后又为宦官Chao Kao(赵高)所构杀?Empress Wu(女皇武则天)的一生事迹仅是“秽乱春宫”?对我的学生讲,除了用她与沙俄的Catherine the Great(凯瑟琳二世)比较;或与清朝的Empress Dowager(慈禧太后)比较,这段知识尚有何实用之处?

    当然我无从将数千年的历史内凡一人一时一事提出与今日之西方处处衔接,讲到午前之用场与黄昏之用处,提供建筑师与会计师应参考的地方,这样一来更感到综合的重要。

    在1960年代,我就觉得我们应当广泛的利用归纳法将现有的史料高度的压缩,先构成一个简明而前后连贯的纲领,和西欧史与美国史有了互相比较的幅度与层次,才谈得上进一步的研究。

    其实我们自己对中国现代史的看法,亦复如此。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蒋介石、毛泽东与邓小平的看法亦无非出自个人之爱憎。可是他们代表广大的群众运动,所得的成果又大都已成为既成事实,不可逆转,那我们就应当考虑这些群众运动之积极性格及其前后连贯的出处,不能全以本人之恩怨当作历史之转折点了。

    1970年,我得到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的一笔研究费,前往麻省剑桥研究明代的财政税收,受费正清教授的督导。费教授对我个人和我家庭的善意照顾,我已在其他书刊里叙及。可是在治学方法上,我们却也有根本不能融洽之处。他重分析,我主张综合;他坚持以20年为研究的范围,我动辄牵涉一个世纪或一个朝代;他用演绎法,我用归纳法。后来《明代十六世纪之财政与税收》书成,未交哈佛出版,而送至英国剑桥付梓,不得已也。

    此中有一个明显的例子,作《财政与税收》时,我曾用明代方志39种,内中无不包括当日徭役税收的标准名词,有如“里甲”。“均徭”、“驿传”与“民壮”。如果用以分析,读者可以—眼看出当中毫无体系,可算杂乱丛芜,互相矛盾,我们可以斥之为官僚制度之无能.也可能责之为腐化。可是经过一段综合之后,所见又不同了。明代税收章程一方面包括着一种中央体制,一方面又顾及地方实况,内中有永久法则,亦有临时条款,总之即不明白区分,而系囫囵的套入,所以外表全国一致,实际当中则万别干差。因为如此,全朝代避免整体的改组而能支持276年。但是如此之中央管制产生一种负面作用:此体系不鼓励各地发展其特长,而制造一种人为的平衡。这种作用,是好是坏与我们今日所面临的问题仍然有关。所以历史学不专恃记忆,它本身也成为一种思维的方法。

    日后我作《万历十五年》时注重官僚系统里以仪礼代替行政,维持各品级文官的协同和谐,不顾及各区内经济因素之公平而自由的交换,大致得益于研究明代财政与税收之心得。

    1972年我去英国剑桥襄助李约瑟博士关于《中国科学技术史》当中一段的研究工作,有机会和这位“魁梧长者”接近。有人批评他古怪孤僻,在某些情形之下也确是如此。他的书籍与笔记就摆在学院里四五处不同的地方,分类的方法也全在他自己脑内,如果要寻觅某种资料,他不待说完就走,学院中的草地向来就禁人通行,他在此时常用做院长之特权,不顾禁忌,以最直线的途径大步跨线而去,使我紧随在后也只好跟着犯规。

    我和他讨论辩论多次之后,发觉他治学的方法,也以综合为主,尤以他和我说及:“在我看来,欧洲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成立民族国家,进行资本主义是一成套的行动,一有都有。”那么就有一种归纳重于分析的趋向了。他又和我说起:“即算阴阳五行,大家都认为是假科学。我们不要不加审问,劈头就说它错了。我们先要检阅此中逻辑,如果是错,我们也要追究错在什么地方。我和李公相处一年,以后又在1974、1975和1978年重去剑桥。我受他启发的力量非一言可尽,事后想来,我写《资本主义与廿一世纪》采用一种综合的幅面,不随着别人去走牛角尖,其设计已肇始于1970年代与李博士在剑河河畔闲步纵论古今时。

    迄至70年代的后期,我已将自己在课堂上的讲稿逐节修正,一步一步接近于现有布局。中国通史的原始资料不能脱离《二十四史》。可是这丛书篇幅浩繁。以北京中华书局所出标点本言之,虽醒目易读,也有76000余页,即一个学者不务他事专心每日读50页,也要四五年,井且当中很多天文地理孝子节妇的记录与今人甚少关系。《资治通鉴》也用《二十四史》作蓝本,只是将分列在本纪、列传、志各处的节目再加以不见于上篇幅之资料剪裁连缀成书,其弊也仍是过于支持传统社会的价值。《资治通鉴》英译为Comprehensive Mirror for Aid In Government,再直译回来即是:“用以资助于行政的一面完全的镜子”,这当然不放弃传统道德的立场,而司马光本人就卷入了王安石改革中的游涡,他的观念免不了一个历史“应当如是”演进的偏见,而不及于我们亟欲知道“何以如是”展开的因果关系。

    我已经迭次在各处发表,我写的历史是从技术的角度看历史,不是从道德的角度检讨历史。这井不是说道德不重要,而是新社会的道德要靠社会的结构而决定其内涵,不如过去农业社会里人与人之关系为单元,所有道德观念及其尺度可以亘世纪而不变,放大眼光说来,这也是说司马光等的道德观念有等于欧洲文艺复兴前之标准,尚未进人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之境界。

    作此书时我当然引用《二十四史》及《资治通鉴》等基本资料,也仍借重过去写中国通史诸大师如钱穆,邓之诚、周谷城各先生的见解,更参考西方的次级资料。但在多少情形下仍不免挂一漏万。我自已了解现代中国的基点仍在晚明。1960年间我曾在教书之余读过《明实录》一遍。全书133册费时二年半,至今受益。至于本书特出之处则来自《二十四史》内之《食货志》。二十四史内有食货志12篇。虽然内中繁简不同,作者的见解尤不能与今人相较,但其中6篇巳有西方及日本学者详细译注,构成了今日治经济史者最好的线索。迄今我最大的困难仍是无法提供一种既适切而又不浮夸“参考书目”。如果要广泛的张罗则虽四书五经西洋经典著作都应列入(文中即已提及《易经》三次,《孟子》九次),如要简短则虽费正清与李约瑟的基本著作也应舍弃不提。总之,既为一种大历史,又因综合归纳而成,则自作者束发受教以来所诵习之文件均有影响,旁及于文理哲学报纸杂志。

    1980年我脱离教职,自此花了一段时间整理撰写修订此书之英文本。当中若干资料不易压缩,曾使我一度踌躇,有如北魏亘北齐、北周至隋唐之“均田令”也前后不同,“五胡十六国’之种姓也极混乱,即南宋与金之和战亦是前后反复,我在稿中只介绍此为一种观念或一种现象,因为我自己曾经整理明末财政,知道很多技术上之变数在长期历史上之衍进无决定性之影响,不愿以之烦劳我的读者。反之则袁绍一家父祖经历、黄巢行军路线,因其情形特殊,引起作者与读者共同的好奇心,其琐屑之处也代表一种罕有的现象,则又据实写出。此中差异乃是本书注重想像,不注重机械式的记忆。有了这样的剪裁,我才能腾出篇幅介绍敦煌龙门石窟的外观与内景,又在记南宋之一章得有幽闲叙至西湖景色并及“白蛇传”。

    我认为近代中国所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乃是传统社会不容产生现代型的经济体制,在综叙背景时我称唐末帝国带扩展性,明清帝国带收敛性。虽然这线索摆在很多小故事之后,明眼人一看就看透了。我刚将书寄往剑桥,不久之后就接李约瑟博士来函:“哎呀,”他写着,“一切靠抽税而转移!”最近香港行政局议员钱果丰博士(私人方面我们是世交)也在香港电台接受访问时推荐此书,提到盛唐之后中国再无有效的税收制度打开局面。可见得他们已先有和我相同的共识,所以一经说破,引起共鸣。

    可是不久之前也有—位书评者在报刊里写出:不论我写的历史是否谈及古今中外,我总在把中国写成一个资本主义的国家。

    这个说法使我想起一段故事:数年之前尼克松讲到他见毛泽东时,他恭维毛:“主席,你写了几本小册子,竟使整个中国改观。”

    毛立即抗议:“我怎么能使中国改现,我不过使北京一二十里的地方,这边那里稍微扭转一下罢了!

    毛泽东犹且如是,我怎敢想望由我的文字使中国改变?况且历史从业员的工作只是报导已经发生的情事之前因后果,不及于筹划未来,事实倒是这样的:我刚将《中国大历史》整顿组织就绪,时值1981年间,正不知如何收篇,而中国领导人正在提倡“摸石头过河”,关于他们改革的新闻,经常在美国报纸杂志里出现。这种趋势和征象与我私下想像中国历史和西洋文化汇合,以商业组织代替过去农业组织之体系,逐渐进入以数目字管理的诸条件符合。这种种条件不由我创意,而源于英国研究17世纪的专家克拉克(Sir George N.Clark),他认为英国在光荣革命后进入这境界。将一个农业国家蜕变而为一个工商业国家不是一件容易事,我常用的一个隐喻:有等于一只走兽蜕化而为飞禽。以英国的农业基础、社会习惯和法规传统而能使银行开设于乡镇之间,土地能随意典买抵当,各地创建付费公路(turn-pike),人口能自由移动,17世纪之前已是不可思议。只因为日子久了,我们以为英国历来如此。想像不到要将这样一个国家当作一个城市国家那样的处理,以货币作管制全民的工具,不可能避免一段奋斗。本书有10页左右的篇幅介绍西欧国家进入这境界的程序。中国是否已进入这境界,读者一望可知,至于中国应称目下的体制为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我主张让摩登学究去争辩。

    话说回头,80年代最初的几年,我虽有以上的愚见,还不敢申张,直到大陆上‘承包到户”的政策普遍施行,使人民公杜不复成为生产的单位,情势确是不能逆转,才将本书结论作较肯定的说法写出,再加以背景上有几十年的筹谋思虑,那也就不能说我和出版者没有慎重将事了。

    为什么称为“中国大历史”?

    中国过去150年内经过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革命,从一个闭关自守中世纪的国家蜕变而为一个现代国家,影响到10亿人口的思想信仰、婚姻教育与衣食住行,其情形不容许我们用寻常尺度衡量。本书作者不是哥伦布,他没有发现新大陆。可是他像一个普通船员一样随着哥伦布航行4次,亲历牙买加、洪都拉斯诸地,回到西班牙,说及确有一个新大陆的存在,听的人还说他在胡讲瞎吹,那也就怪不得他不耐烦了。

                                  黄 仁 宇

                                1993年8月18日 纽普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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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安与黄土地带

前言:

    西安是中国历史的一座重要舞台,许多人物事件在此牵连、搬演。作者经由它,引领我们进入时光,看看历史是怎么发生的。在现今考古仍旧无法证明夏代以前的历史记载是否确实时,有甲骨文和殷墟遗址佐证的商朝,便成为叙述中国历史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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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的位置接近中国的地理中心,现在已成了旅游者注目的焦点。撇开其他的条件不说,它是中国历史上11个朝代的都城所在,最早的还可以追溯到秦朝统一中国之前。它在历史上所享有的盛名,远超过任何其他政治中心。不过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内忧外患,古老的建筑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废墟还保留了一些昔日的雄伟气象。

    在现今西安市的东边,也有好几处有名的历史遗迹。距离西安城不到五英里的地方是半坡村,它至少有6000年之久,是目前中国境内所发现的最大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从墓葬的形象看来,半坡村的社会当属母系社会。



西安是十一个朝代的都城所在

    西安城东北不及20英里的地方有华清池。据说8世纪的一位唐代皇帝(玄宗,713—755在位)所宠爱的妃子(杨贵妃)曾在池中沐浴。唐玄宗本身就是一位艺术气息浓厚的人物,据说中国的戏剧是他创始的,而他所爱的女人,更是“资质丰艳,善歌舞”。华清池也因她在此一濯芳泽而享名千载,但是他们的故事却以悲剧结束。西元755年(天宝十四年),一位镇守边关的将领(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叛军逼近京城,皇帝一行往西逃向四川,到了马嵬驿的地方,护卫的将士要求皇帝对杨贵妃作出断然处置,否则不肯用命。在这情形之下,即令是天子,也只好让他宠爱的妃子当场被缢死。一位向来沉湎于欢乐的君主,从此意懒心灰,自逃亡至退位之后,他的残年,充满着寂寞和悔恨的情调。一位时代去他不远的诗人——白居易,以极带想像力的笔调,描写唐明皇(后人给他的称呼)终夜不眠,看着宫前萤虫飞来飞去,阶下落叶也无心找人打扫的心情。这样的忧恨缠绵只有越陷越深,非人世间任何因素可能稍一舒慰。这首《长恨歌》,也随着流传千古,直到1920年和1930年间,仍旧为小学生所习诵。也可见得即使是君主制度下的教育,在开口闭口不离道德之余,并没有完全忽视情绪和抒情主义。要是全然的不近人情,则不会让这样的一首诗歌,传教学习,直到民国时代,还去打扰年少公民的未成熟心情了。有了华清池和杨贵妃的故事,我们也可以存着信心,不论经过任何意识形态之熏陶.也不论古今中外,人类共同的情绪,有如一座大水库,永不会枯竭。

    去华清池的温泉不远,有1936年西安事变蒋介石蒙难的地方。当年12月12日,“少帅”张学良的部队冲入委员长行营,要求他停止对**的“围剿”;以便一致对日抗战。这兵变的目的既达。中国的政治从此改观,间接也影响到全世界的历史。时至今日,在某些方面讲,我们仍然感觉得到这五十几年前的事变之后果。当年“双十二日”枪声既息,国府的最高统帅被一个下士班长和一个士兵发现。他孑然一身,未被伤害,躲在附近骊山的一个山洞里。今日该处有一座亭子,纪念当年历史之展开竟让这两个藉藉无名的角色,去完成如此一段带戏剧性而具有如此庞大后果之任务。

    越是接近骊山,我们也更感觉到和历史接近。它的影响愈浓厚,它的展开也愈合时宜。本来我们也已经知道秦始皇帝葬在骊山,去西安约40英里。此人被称为世界上最可怕的专制魔王之一。他在公元前221年统一中国之后,用焚烧诗书和活埋反对者的办法去巩固他的统制。他的“陶器兵马”在1974年发现。内中包括塑制的兵俑,和实物的兵器与战车。美国的三位总统曾来此观光,一些兵俑器物也曾送到国外去巡回展览。

    但是秦始皇不是中国历史的起点,秦始皇统一全中国,距离中国文化的开始已有好几千年了。按照一般的顺序。我们应当先处理其他的几个题目,当中首要者无过于地理背景。当旅游者乘火车或汽车前担临潼县参观骊山及华清池时,应先注意四周黄褐色的泥土,这种泥土与美国田纳西州一带耕地的土壤相似,它是中国历史开展中的重要因素。当地周围景物通常较路基为高,所以这黄土不难观察。



中国文化有多种源头

    本书成稿之日,我们没有绝对的证据,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中国文化完全是在本地萌生,或者说当中至少一部分受到地中海文化的影响。20世纪初期,学者多崇尚后说,主张中国文化之起源,不仅较埃及与美索不达米亚为迟,其使用青铜与铁器尚比这两处至少要迟1000年。有些学者甚至认为中国文字可能也是埃及象形文字之变体。中国史前陶器上的文饰就和中亚及近东所发现的类似。目前这“世界文化一源说”已被中外无数学者指摘。中国的文字被认为特创一格,即数目字亦与众不同,陶器上肤浅的相似之处敌不过基本的差异。中国的冶金术即使在原始的阶段也表现出技术上之特色,而无模仿的迹象。中国的栽培作物更显示出中国的农业与近东出于两源。最近人种学家和考古学家甚至指出,即使在中国境内,文化的起源也不是一元的,从东北到珠江流域,都可找到文化起源的遗迹。

    虽说钟摆现在已经摇转过来,中国文化独立自创的理论显然比较站得住脚,我们却不能武断地说再也没有争辩的余地。我们可以作的结论是,不管它是本地独创或是外间传,中国文化受地理条件的因果关系极深。不论中国当初受外间发明的影响或浅或深都不足改变这观点。当初期农作物受东亚大陆的土壤和气候影响的时候,中国文化的因素就开始与当地居民结下不解缘(详第二、第三两章),以后也始终如此。基于这个原因,西安附近之黄土,也就更值得注意。



夏代的存在仍然存疑

    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考古学家用碳14放射性的技术,断定中国新石器时代之遗址最初出现于公元前4000年,或者还要早。可是以文字记载的历史,却不能追溯到这么久远。根据史书的记载,最早的“朝代”为夏,它的出现若能证实无讹,也只能把中国历史的前端摆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可是关于“夏朝”的传说虽多,也仍没有考古的实证确断它的存在。怀疑的人提出,要是这朝代确曾出现,至少应当在古物附近有文字出现。相信夏朝实有其事的人则辩说,中国文字出现于公元前2000年,只是最初的文字写在竹简和丝织品之上,年久月深业已腐朽。现存关于夏代的事迹,出自口传,再由记事者写在竹简之上,辗转抄传,所以较迟。两方所说都有理由也仍不能成定论。

    现在能确切证明之中国历史,始自公元前约1600年的商代,这朝代的两座都城和约十处国王埋葬之陵寝业经发掘。不仅它的文字确切的存在。而且其字体镂刻在兽骨之上。出土的这种“甲骨文”碎片,数以十万计。  

    商代遗址在今日的河南省,历史上称为“关东”,我们也可称它为“东部平原”。它和西部西安一带的“黄士高地”构成一种东西轴心。“商”之成为一“朝代”也是名正言顺。它的王室谱系全部保存无缺。国王传位一般采兄终弟及,偶尔父死子继。此外商人也可以视作“商民族”,因为他们垄断冶制青铜的技术,在军事上占优势,也保持着宗教上的向心力,所以能凌驾其他民族之上。他们的青铜器皿,不是兵器,就是祭器,只有极少数例外,其制造采取集中的方式由国家监督。



商文化的内容丰富

    商文化表现着它和同一时期其他文化等量齐观,却并不一定就能代表传统中国的特色。例如商代社会虽属父系,但是它的贵族妇女却享有相当自由,几百年后,甚至几千年后,中国妇女仍不能望其项背。商人好酒,兴致高而活力充沛,他们杀人作祭祀,毫不感到罪恶,而且在甲骨文上不断的留下人祭的纪录。他们能派遣3000人的军队,作百日行军的远征,这样的军队尚可以由附庸国家的部队支援。有时候作战的目的在于掠夺取利。国王的陵寝由上至下掘土而成,上端的坑大,越至下端愈小。国王的陪葬品有战车与马匹,殉葬的人被斩首,头颅和躯体整齐地排列着。而由上至下以泥土敲打而成的梯级,则显示出殡时必有繁缛之仪节。

    商民族虽已从事农业,却仍保持着渔猎的传统。他们在500多年的历史内,迁都的次数在6次以上,而且甲骨文上经常有狩猎的记载。商代最后的一座都城,临近现代的安阳,考古学家在当地发现极多兽骨。农业的操作似由奴工执行,在一处坑内所置放的石制镰刀有好几千把。

    甲骨文上的记载表现着商朝的国王对于天侯极度关心。编订历日,也是王室重要的职能。在这些方面,商朝与此后以农立国的中国已保持着传统之联系。而甲骨文的书法,更是与中国文化一脉相传。



甲骨文的书法

    当初甲骨为巫卜之用,现存的甲骨,则是商代的史官根据原件复制作为一种永久的纪录。甲骨的大量出土,使当时事物逐步可考,给后人看出此间一个初具规模的国家即将发展成为一套令人心折的文化。根据专家统计,甲骨上所记载的不同文字,为数共约3000,其中1000字已可以辨识。这种古代书法,乍看起来变化万千,可是因为其由原始的天才人物设计,引用永恒不变的意义为根柢,当中之一部分今日可能为熟悉东亚文物的人士一眼看出。下图所列,其最基本的原则可谓出人意外的简单:

(图)



    左端为象形,日圆月弯,一经画出,不待解释。会意由象形稍加引申而成,例如日在树后上升.是为东。双手执鸡放在樽俎之内,是为祭。还有不能图解之观念则可以同音字代表,如“亦”字发音与“腋”同,所以画人之两腋为亦。“来”与高粱之“来”同,所以画“来”而得来。其他“转注”、“假借”等也不外将这些基本原则重叠而扩大的使用。值得注意的则是青铜时代的书写方式和今日报纸杂志的铅字一脉相传。

    这些原则一经推广,今日之汉字为数2万,又经日文与韩文采用,无疑的已是世界上最具有影响力的文字之一。它的美术性格也带有诗意,使书写者和观察者同一的运用某种想像力,下至最基本之单位。上海人的沪语发音软如法语,广东人的粤语发音便如德语,也能用同一文字互相会意。所以这种书写的方式促成中国人文化上的团结,其力量不可权衡。只是既有长处也有短处,其引用起来,不管是一条吊慰的短柬或是一张实验室的报告,同样要从摆方块的形式作起点。中文的前置辞和联系辞少,抽象的意义只能重楼叠架构成(如本书文句中之“的”后带“之”,“之”后又“的”)。也要将可以眼见耳闻的事物极度的延伸,才能成为可以理解的观念(有如“抽象”即系抽出其相,与“具体”之具有其体相对)。其为单音字,又要写上10个字才能代表10个音节。文人用笔,通常省略当中某些环节(例如“一将功成万骨枯”,只有两个子句,当中无联系辞,也不知道所说系理论抑是事实),虽说言简意赅,却不是严谨、正确的通信工具。

    公元前1000年左右.甲骨文的字汇,饱和到大约1000个字(专家认为其他的2000字大致为专有名词),青铜技术也达到最高峰的时候,这两文化为周所替代。周发源于西安附近,为后起之强国,此后数千载,这黄土地带上的一雄给中国的影响,远超过东部平原的商。这地区自中古至近代并非中国最富庶地区,更不是最容易接近的地区。西安总揽这地带却注定要在中国历史里产生决定性的作用。以一个天马行空的比喻来说,就如同让得克萨斯州和俄克拉何马州在历史上的功效,超过东部的麻州或宾州。这种比喻别无他意,不过强调地理因素在历史上的重要。中国文化为亚洲大陆产物,美国文化则离不开大西洋的传统,此中有一个深刻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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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亚圣与始皇



前言:

武王伐纣,建立周朝,以封建方式制定了一种合乎当时农业扩张的统治形态,又以宗法制度使封建统治更加稳固。800年的统治中,影响之深远,常使历史学家难于区分,究竟某些特色是周朝的还是中国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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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难于相信,从个人说辩的能力和长久的功效两方面讲,孟子在传统政治上的地位要超过孔子,虽说他受业于孔子孙子的门人,因之被中国的皇帝和文人尊为“亚圣”,亦即第二个圣人。威利(Arthur Waley)在他的杰作《中国古代的三种思想》中即以孟子代表儒家,和道家与法家对立。

    孟子的生卒日期不详,我们只知道他活跃于公元前300年左右。《孟子》一书,是亚圣言行的纪录,其中最后一章,缕叙周朝立国后700年的事迹。他出生于山东之邹,在西安之东约700英里。



孟子的政治观念

    孟子生在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动乱的时代。周朝的王室既已衰微,诸侯开始互相攻伐吞并,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秦国。当孟子在政坛活动的时候还有12国。他访问了当中的一国——齐。齐国的国王刚在军事上大获全胜,打败了北方的敌国——燕。他企图井吞燕国,又怕其他国家干涉。孟子没有在战略上或外交行动上给齐王任何吞并或是撤退的劝告。可是他倒主张尊重民意,因此他给读者的印象则是,可能时,他会让燕国国民自决。他在政治上不能接受现实也不能得到齐王朝廷的欢迎,于是只好前往其他国家,希望有机会效力,得以宣扬“王道”,可是毫无成果。

    然则最崇慕孟子的人也不能说他在提倡现代的民主。他所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乃是针对以世袭贵族治理为数以百万计的农民的政治体系而言。即算盂子有时候好像提及人民有一种“公意”,如果把这观念稍微延伸,好像可以视作“公众的权力”,可是他所谓的自决,绝不是毫无条件的自决。严格说来,其范围不外生存的权利。他在“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的文句里已经勾画着一个最低限度的保障。其提及生活程度,则以“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为标准。换言之,孟子之为政治思想家,着重“君子”对多数“小人”抱着恻隐之心,而不坚持本身之私利。他的哲学以慈悲为怀,甚至以为这种悲夭悯人的心情出自人类的天性。

    值得注意的,乃是孟子和孔子一样,认为这种施政方针始自700年前的周文王。《孟子》一书与孔门子弟的《论语》同为君主时代的神圣经典,直到1905年文官考试制度停止之日,同为皇帝开科取士的不二法门,构成中国历史中持久不变的“茎干”。

    以人心维持政府这一观念,并无特别了不起之处,这观念也非中国人所独有,可是不论付诸实施与否,却被中国的统治者当作口头禅,前后宣唱达3000年,甚至成为公众生活理论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有似其他国家的宪法情义。这样一来,这才值得注意了。如果说这是中国人的特征,也还未说尽此中的奥妙,因为其中尚有天候地理之因素在内。我们读《孟子》时,挑选某些章节和周朝立国后700年的事迹对照,则当中的关系更为明显。



周民族的发展

    现存的资料不能使我们确定周民族的来源。他们留下来的一段简短传说,也和其他原始民族的传统一样充满着神话与幻想,可是这传说不断地提及农业。周人之始祖契据说自幼就熟悉栽种食物和麻,成年之后成为商朝的农官。直到商朝末年有关周人的历史才有相当的可靠性。这时候周民族是商所节制的部落国家之一,以西安为中心,在渭水流域拥有农业基地。到商代最后的一个国王期间,周王不是因为他的威势,就是由于他的仲裁力量,巳开始打破局面。不少名义上受商节制的小国家,已开始向周臣服。周之势力东渐,及于汉水,尤其威胁商在东部平原的侧翼。商周武力冲突一开,周王西伯曾一度为商之阶下囚,以付赔得脱。

    西伯的一个儿子终能纠集多数叛商的部落国家东征,于是以周代商,事在公元前1027年或1122年。这不同的日期,由于不同的专家据史迹考证而有此差异。读者必须知道:中国古代史里的日期只在公元前841年之后才能确定无误。因为自此以后。古书里提及天候星象的变化,可以和外间的纪录对照。841年前的日期带有推算性质,不能视作绝对的可靠。

    叛商的领袖,成了一代英雄。他所创建的朝代,兹后连亘约八百载,可是他未曾自称为朝代的创始者,而以此名位加在他父亲西伯头上。西伯被溢称“文王”。其为“文”,则是温和谦让,有大政治家的风度。他的儿子名发,以后被溢为“武王”,以表彰其战功,有此先例从此子孙不能在祖先面前逾越,文治胜过武功,成为中国政治上的传统。只不过口头如此歌颂,事实发展却不尽然。



周代的文化

    我们可以相信周的青铜技术不及于商。从出土实物看来,自周代商之后,青铜的制造设计大不如前。但是这黄土地带的统治者入主中国后,随着就产生许多文学作品,有些至今还传颂不绝。父位传子的原则从此代替了商的兄终弟及。两个民族或国家间宗教上的差异也极为明显,商人尚鬼,大凡一切事情之成败,从战争或利或不利,到牙痛发炎,都有特殊的祖宗作祟。这种万物有灵的信念(animism)自周而中断,代之则为周代的祖先崇拜。周人认为绵延宗嗣是后代的义务。有些学者怀疑商与周具有种族的差异,可是其间的区别不可能极深,因为文字上未因更换朝代而产生剧烈的差异。此外,我们可以相信黄土地带很可能是中国农业的发源地。早期周人流传的民歌,就提及很多不同种类的耕作物。

    整个看来周人实为中国初期各种制度的创始者,其中最具创造性的人物为周公,他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时至今日,历史家对他的规划,没有一致的看法。不过我们综合古籍的叙述,无妨称之为“间架性的设计”(schematic design)。这种设计以极简单的口语道出,用一种数学的观念,夹带着一种几何图案,向真人实事笼罩过去。主要在使人口统计和土地测量的技术尚未准备妥当之际,即在一个区域广大的国家内,造成了一种人为的政治区分。

    假使以同样的设计组织美国,则密歇根湖岸所有不规则之处即可以全部忽略不计。我们可以假设它之整饬有如怀俄明州的州界般整齐。在那种理想的方式里,纵使实际上国都偏东,我们仍可以将它与哥伦比亚区同置于地理的中心,很方便的与缅因、佛罗里达、俄勒冈、得克萨斯及亚利桑那各州等距离,就算它各为1500英里吧。国都又务必有近接的各州环绕,那么也可以让马里兰州直接与俄亥俄州接壤。这还不算,各州内的县、乡、镇,也算全部方整。实际上如此砖砌的设计不可能全部认真的付诸实施,只是当日地广人稀,有些矛盾的地方也可以马虎不计。上层领导人只凭一种抽象观念即可以将全部人众组织起来。



封建与宗法

    周朝的制度,向称“封建”,英文总是译为feudal,其实封建制度与欧洲的feudalism(封建制度)只有某些方面相似,而且其相似处在精神方面,而不一定在实质。大致说来两方都是以世袭贵族掌握地方政府。周代的诸侯.有王室的家属、商之子孙,和现有各部落国家的首长。他们按国之大小,理论上以五等面积,封为五级。这些诸侯各按所封地距国王都城的距离而有不同的功能和义务。理论上封地都处在九条大型方格的地带里,各与国都同心。事实上这种方格在地图上也画不出来,况且当时西安也不是全国的中心。可是这间架性的观念则不难领会。

    虽说有如此大刀阔斧而不合实际的观念,周公很多的创设还是可以在事实上证明,而且下及纤细之处。其中奥妙不难解释:他所有组织国家的方案着重在至美至善,符合自然法规(natural law)。虽说迁就融通之处所在必有,其下级则务必先竭心尽力做到理想上的境界,同时上级也不时向下级施加压力。及至最后真是力不从心只好任其不了了之。中国政治思想家受官僚主义影响,经常重视形式,超过实质,可算其来有自了。年久月深,当初技术上的需要,日后也就被认为是自然法规之一部。

    周公另一创制是将封建与宗法关系结为一体。每个诸侯的疆域内,必有宗庙,它成为地区上神圣之殿宇,其始祖被全疆域大众供奉,保持着一种准亲属的关系(所以时至今日,很多中国人的姓氏,源出于当日部落国家的名号)。在领域内不仅公侯伯于男的名位世袭,即主持国政的卿及大夫也仍由指定的世系所把持,他们在周朝成立时,即各在领地内拥有地产。他们也兼有军事领导权。在周朝的前期,世袭的武士兼统治阶层,与一般人众有别。

    周朝全国的耕地据说构成一种“井田制度。一“井”,包括约40英亩方整的土地,每边各以三分,割成9个等方块,每块约45英亩。八家农户各耕耘外围的8块方地,并共同耕种当中一块“公地”,亦即公侯所领之地。这样的安排,不必全照规定一成不变的办到,却好像已在广大的区域内施行。显然当日农民认为在中央地区无代价的工作,有如一种公众的义务。流传所及,今日中文字里公众之“公”也与公侯之“公”无别。

    说是周朝创造了封建制度,井不言过其实。事实上周人借着封建,广泛地推行了农业。因为封建又与宗法相连,才保持了全局的稳定性。这后来被称为“儒教”的和平共存的原则,日后被孔子一再称颂,而将它归功于文王和周公。以上一再提及的注重形式超过实际,又尽力于仪节的种种特性也与以农立国的中国结下几千年的不解之缘。这也就是说周朝统治中国达800年,不可能没有留下永久的影响。有时即使历史家也很难区分究竟某种特色是周之性格抑是中国人之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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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与战国

    可是周朝王室在一个广大的疆域内作为多数农业小国家的宗主,实际上保持着发号施令的力量,不过约250年。最初的世纪内,新耕地不断开拓,“蛮夷戎狄”逐渐自渔猎生活改为耕耘,周朝责成他们进贡,朝廷对各种争端的仲裁也颇有力量。只是在公元前8世纪或甚至还要早时,以上种种积极因素逐渐失效。公元前771年,国都西安被入侵的戎人毁灭,国王被杀。王子东迁,以后的周朝在历史上称为东周,从此政治上长期衰退,直到周的领域全被秦国吞并,而秦最初也是向周臣服之国。

    传统上东周又被分为两个阶段。可是两段之间,并不衔接。自公元前722年至公元前481年为“春秋时代”。公元前403年至公元前221年为“战国时代”。如此称呼,纯系根据两部历史书籍而来。《春秋》是鲁国的史书,以春去秋来的方式记载前一阶段的重要事迹。《战国策》是一部不具作者姓名的著作,片段叙述秦统一之前约182年各国间的军事与外交,两书各有独到精采之处。

    在这两阶段间,中国社会产生了一种革命性的变化,衍进了好几世纪才成定局。周朝的组织是使一切事物按照固定的方式维持一成不变的关系,可是人口激增之后,环境更变,这种安排已无法维持。原来各国间的无人地带,此时已不存在,各国当面接触之后冲突时起。外交问题,也影响到内政。周王本身靠自有的地盘继持他的军事实力,丧失了这领域之后,对诸侯的仲裁也鲜有成效,更使王室窘迫的则是各国的进贡也告终止。

    可是全部经过,并不是只有衰退和今不如昔。很显然的,社会的流动性起先使贵族间的等级不容易保持,继之则连贵族与平民间的界限也被冲破。生产增加,铜钱开始流行,教育普及。迄至东周末叶,以平民出身的学者也周游列国,说辩于诸侯之间,而尤其是进入战国这一段历史上号称“百家争鸣”的时代,各种政治哲学兴起,既富有内容,又多品目,兹后2000年的中国历史中再也无此精到之处。所谓百家争鸣的百家,实际不过约20家。除了儒家之外,最值得注意的是道家和法家。道家对世俗的权威无好感,认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他们崇信宇宙间的一元组织,愿意回归到原始的简朴,抵抗各种侵害自由的措施,不管其为威迫或是利诱。所以道家有支持泛神主义、抒情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趋向。这些思潮对当日政治之狂澜不能挽救,只能使明达的人退而为隐士。以后道家以一种“到自然去”的指向,策励艺术家和诗人。他们主张的极有限度的政府,也在不少农民造反的场台里赋予大众性的意识,成为他们解放的宗旨。法家和欧洲18世纪实证主义(positivist)的法理学家很相像。他们认为法律表彰着统治者的意志,不受习惯的羁绊,也不受世俗的道德所约束。但是中国的法家在整个社会需要团结与凝固的时候展开,因此不免留下了极坏的印象。通常他们支持独裁者,以赏罚为不二要义,而这些独裁者心目中的法律则不外军法和戒严法。

    我们该如何说明周朝末年的大混乱?我们该如何解释此中矛盾;一方面有人在劝说所有的王侯与政治家要具有恻隐之心,要和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on)一样的慈悲为怀,另一方面却有人提倡只要目的纯正, 便不怕手段不纯正,以致施行马基雅弗利(Machiavelli)式的政治现实主义,弄到焚书坑儒,而这些事迹都发生于基督降世之前百年。



秦始皇统一全国

    如果中国历史和其他各国文化有唯一最重要的歧异,那就是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的统一全国。随着青铜时代的终止,全国立即展开政治的统一,这种政治上初期的早熟,创造了一个惊人的纪录,在此后千百年间树立了一个中央集权的传统。

    传说周武王渡黄河灭商的时候,有800个商的附庸,参加他的征伐。虽说我们无从证明每一个都是一个部落国家,只以数目之众,即表示当日自主之单位为数必多。在春秋时代,纪录留下了170个国家的名目。当诸侯互相吞并的时候,其中之一——楚,就独自吞并了百余国中之40个。迄至孟子之日,只有12个可以在地图上画出,其中也只有7国可以实际算数。这样的兼并不断的继续下去,一直发展到周之封建所划分的各国疆域全部作废,最后,所有土地归一人管辖,治下延伸到东亚大陆的一大部分。

    在东周的550年内,战争的方式也有很大的改变。春秋时代军队人数少,战斗不出一日,交战时保持骑上风度。交战者按仪节行事使战斗艺术化,符合封建时代的道德标准。一到战国时代,这样文明的作风已荡然无存,强国已有今日欧洲各国的疆域规模。作战起来其凶残也不下于现代人物。一到战国末年,每方投入战斗的兵员近50万,实为常事。野战之后又包围城市,可以连亘数月。有好几个国家已做到全民动员的地步。至少有一次,有一个国君命国内15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到一个前线的重镇集结。当时战死的人数和加于俘虏的残酷事例,不论是否经过夸传,足以使现代的读者战栗。在这样鲜血淋漓的纪录中,不免令人怀疑许多作家提及中国人的和平性格是否名副其实。

    中国因秦而统一也是世界史上的一桩大事。如此大规模螺旋式的发展,其程度愈加深,速率也愈加快,在世界其他各地无此事例。很多背景上的因素无从全部缕列。可是有了现代科学的知识,我们自信可以将此中主要的原因概述有如下章。由此也可以看出为什么盂子提倡全国慈悲为怀这种平平之论,足以在如此的长时间内,得到如此热烈的支持。亚圣与始皇,恐怕他们自身还没有体会到的时候,某些客观因素已经把他们生平事业牵连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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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土壤、风向和雨量

前言:

易于耕种的纤细黄土、能带来丰沛雨量的季候风,和时而润泽大地、时而泛滥成灾的黄河,是影响中国命运的三大因素。它们直接或间接地促使中国要采取中央集权式的、农业形态的官职体系。而纷扰的战国能为秦所统一,无疑的,它们也是幕后的重要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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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游者从西安到骊山所看到黄褐色的土壤是黄土地带的东南边际。这土壤纤细有如面粉,令人设想几百万年前经过风力的转运,堆积在一个广大的地区。它的深度自50英尺到700英尺,它的下层可能是在冰河时期结束时受到极大的压力所粉碎而成。当初一部分土壤也可能被水力冲刷而沉淀于东部,又经过长期间的堆积,才聚成今日之深度。这种现象给中国历史的展开,有好几重影响:因为黄土之纤细,可以供原始的工具耕耘,如木制之犁及锄。周朝的开国,与推广农业互为表里,显然是得到这种土壤特性的裨益。于是在公元前1000年,中国社会即已在文化上表现出均匀一致。它的基层细胞的组织与小块耕地的操作结下不解缘,也表现出家族的团结。凡此都经过无数成文资料的证实,井非某一种资料强作此说。



黄土与中央集权

    黄土还给中国另一种影响:黄河中游由北至南将黄土地区割成两半,其纵长500英里。它也在内地接受几条支流的汇入,其结果是黄河的流水中夹带着大量的泥沙。通常河流的水内夹带着5%的泥沙已算相当的多,南美洲的亚马孙河夏季里可能高至12%,而黄河的流水曾经有过46%的纪录。其中一条支流曾在一个夏天达到了难于相信的含沙量63%。所以黄河经常有淤塞河床,引起堤防溃决泛滥,造成大量生命与财产损失的可能。这河流的水量在洪水期间和枯水期间幅度的变化又大,更使潜在的危机经常恶化。按理说来,有一个最好坐落于上游的中央集权,又有威望动员所有的资源,也能指挥有关的人众,才可以在黄河经常的威胁之下,给予应有的安全。当周王不能达成这种任务时,环境上即产生极大的压力,务使中枢权力再度出现。所以中国的团结出于自然力量的驱使。

    《春秋》中有一段记载,提及公元前651年.周王力不能及,齐侯乃召集有关诸侯互相盟誓,不得修筑有碍邻国的水利,不在天灾时阻碍谷米的流通。这“葵丘之盟”在约350年后经孟子提及,可是他也指出,盟誓自盟誓,会后各国仍自行其是。《孟子》一书中提到治水的有11次之多,可见其重要性。其中一段更直接指责当时人以洪水冲刷邻国的不道。我们不难从中看出洪水与黄河暨黄土地带牵连一贯的关系。孟子所说天下之“定于一”,也就是只有一统,才有安定。由此看来,地理条件和历史的发展极有关系,尤其是当我们把地理的范围放宽,历史的眼光延长时,更是如此。

    上述谷米之流通尤其值得考虑。中国地区的降雨量极有季候性,大致全年雨量的80%出现于夏季3个月内,在此时期风向改变。并且中国的季节风所带来之雨与旋风有关,从菲律宾海吹来含着湿气的热风需要由西向东及东北之低压圈将之升高才能冷凝为雨。于是以百万千万计之众生常因这两种变数之适时遭遇与否而影响到他们的生计。如果这两种气流不断的在某一地区上空碰头,当地可能雷雨为灾,而且有洪水之患。反之,假使它们一再的避开另一地区,当地又必干旱。前人缺乏这种气象的知识,只在历史书里提及六岁必有灾荒,12年必有大饥谨。其实在1911年民国成立前之2117年内,共有水灾1621次和旱灾1392次,其严重经过官方提出。亦即无间断的平均每年有灾荒1.392次。

    在《春秋》里经常有邻国的军队越界夺取收成的记载。饥荒时拒绝粮食之接济尤其可以成为战争的导火线。《孟子》书中提到饥荒17次之多。在一段章句里提及公元前320年,魏国的国君因为他的辖地跨黄河两岸,曾告诉亚圣当灾荒严重时他须命令大批人民渡河迁地就食。在这时候鲁国已扩充其疆域5倍,齐国已扩充其疆域10倍。不难想像,当日各大国要较小国家占有显明的优势。它们所控制的资源能够在赈灾时发生确切的功效,所以在吞并的战争中也得到广泛的支持。当诸侯为了好大喜功而作战的时候,一般民众则随之争取生存。如是的竞争只有像螺旋式的使两种因素的加入越来越多、越大。



农业与游牧

    此外另有一种气象上的因素也促成中央集权的发展。虽说在某一地各年的雨量可以相差极大,但是全中国的平均雨量却有定型。这现象不难解释,带着湿气的热风,愈吹入内地,被蒸发的程度也愈为增高。而且沿海下雨就已减少了空中的湿气。此中值得注意的是所谓“15英寸等雨线”。这线从中国东北向西南,当中的一段与长城大致符合,更西而南则使青海与西藏和中国本部分隔。这等雨线之东南,平均每年至少15英寸的雨量是常态,符合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所说,“中原农业茂盛,人口繁殖”。提及线之西及北,他则说:“几千英里内人类全然不事农桑,他们不直接的倚赖土地上的植物为生,而在他们自己及植物之间加入一种机械作用。”这也就是巧妙地说出这群人为游牧民族,他们与牲口来往于干燥的地区,让牛羊自觅水草。牧人的生计不能转变为种稻人的生计。

    中国的农民和塞外的牧人连亘了两千年的斗争纪录,回顾起来,欣喜的成分少,仇恨的成分多。尤其是气候不利的时候,马背上的剽窃者就不由自主地打算袭取种田人,后者通常有半年的积蓄。零星的侵略可能扩大为战事,防守者则企图报复,有时也全面出击以图先发制人。

    在时间上讲,亚述人的壁画在公元前9世纪即描画着骑马的弓箭手,可是全部游牧成为一种部落习惯和随着而来的骑兵战术则出现较迟,并且经过一段长时间,才传及东亚。到公元前3世纪游牧民族的威胁已相当严重,这时已有将北方几个小国家所筑土壁结合起来构成一座相连的城塞之必要,这项工程终使秦始皇在历史上名传千古。所以这种局势的展开也指出中国即使在国防上也要中央集权。全国的国防线大致与15英寸的等雨线符合,这是世界上最长的国防线,不仅为无数战士留下了辛酸的记忆,也是中国妇女流泪的渊薮。总之它在地理上构成第三个因素,注定着中国农业社会的官僚机构必须置身于一个强有力的中央体系之下。

    孟子去秦始皇统一只50年,他已经和法家一样,赞成中国需要一个中央的权威。只不过始皇以残暴的力量完成帝国的统一,而亚圣还在以好意劝说,着重道德上的移风易俗。在历史上他们所掌握的是同一类的问题。在近距离之内,孟子好像失败,当他劝说战国的君主行周文王之政时,周之封建已衰退到不可认识。井田制度早被放弃,世袭的卿大夫阶级已为官僚所替代。因为国君能直接派遣官僚治理属下地区,他们可以直接向人民课税,也将他们征发为兵,数以万千计。而且这种竞争风气更受商业的影响。当时所谓商业仍在婴儿时代,只是因为有好几位特殊人物超越国界的政治活动,才使之活跃而显著。这样的环境已不复是凡物都有一定位置和场所,或者凡事都可以用仪礼及恻隐之心对付。实际上,吞并的战争仍继续进行,以至最后只有一个胜利者。



儒家与农村组织

    然则从长期上讲,亚圣孟子与大成至圣孔子,都已看清中国命运上注定必然为一个庞大的农村组织,虽然要根据某些数学原则行事,但仍需人本主义(humanism)的调节。所谓儒教是以崇高的情感组成,在这种背景内自有它存在的价值。《孟子》一书中提及亚圣与他年齿稍幼的两个哲学家意见不合。杨朱主张各人循着自己的私利观行事,若以道德激劝,强人违反自已的意志行事,只有增加混乱,所以他说虽拔一毛以利天下不为也。他的逻辑认为每个人都应当按照自己的趋向,去接近欢乐,避免苦楚,这和近来西方时尚之“占有性的个人主义”(possessive individualism)非常接近。和他观点相反的是墨翟,墨子强调上天命令每一个人不分畛域又不待仪节约束地去兼爱他人。既有如此的强迫性存在,则任何要求也不算过分。在行动上墨翟和他的门徒冒着性命的危险,企图避免当日的兼并战争。

    孟子对两人都没有好话可说。他指斥杨朱之纵容个人的私利观,等于承认君主为不需要。另一方面墨子之兼爱,等于否定父亲的特殊地位。他以绝对的态度丝毫不通融地警告着:“无父无君,禽兽也。”如此不容忍的态度可能使现代读者感到惊讶。所以务必投以历史的眼光,才能了解个中究竟。

    战国末期铁器业已出现,因此上层社会的繁复程度更增加。可是几百年后中国仍是一个农业国家,下层仍保持着均一雷同的基础。文笔之吏仍以竹片作书柬,纸张之发明尚在公元后1世纪。但需要整个帝国一体行动的诸条件,却已迫不及待。如此一来,要在农民大众之中构成基层组织,无过于提倡家族团结。当中的一个推论则是让世袭君主按照父亲的榜样行事。对待其他人的好意,也务必有亲疏之分,有如血缘关系之远近。所以认为个人或凭私利观行事,或对旁人一视同仁,可能对现代读者富有吸引力,但在古代中国却不合实际,首先在法律上即会产生纠纷。迄至20世纪,中国仍缺乏对个人作人权保障的能力,遑论在基督降生之前。事实上整个君主时代中国始终维持着一部大体不变的刑法,这套刑法也按社会组织,亦即家人亲疏之分责成各人安分守己,至于各人尚有何种权利,也只能由这社会体制而定。



家族组织与社会秩序

    现代的法理学是长时间推衍而成的。在西方直到中世纪结束,封建公侯无力控制城市,才让市民不受庄园法庭的管制。之后又从这城市特权,产生了公民的自由权利,自始至终这发展不待人谋。而等到最近的两个世纪,才产生了一种自觉运动,将所有公民的自由权推广及于全民。又直到最近几十年来,我们才看到这种运动逐渐地达到目的。事实上也是命中注定,中国历史上未曾产生此项运动,并非有反对这趋向的因素和它作对,而是城中绅商与官僚的冲突从未发生。欧洲汉学家白乐日(Etienne Balazs)说.中国的官僚从未失去城市的掌握。事实上中国官吏在城墙之内,权力最盛。

    显而易见的,儒家的统治者在立法时确定男人的地位高于女人,年长的高于幼辈,并且有学识地位之人高于无知之人,他们自以为凡此都与自然法规吻合。有一段长时期,这系统听产生的秩序及稳定,还曾赢得外间的赞赏。直到19世纪初西方的商业利益挟着实力在中国沿海各处立足,才在相形之下使儒家体制的弱点彻底暴露。它自恃为十全十美的理想,毕竟假设多于实际。况且它以满足民间最低的期望为目的,而不及最高的标准,看来乃是组织简单、效能低下的政体。既缺弹性,也欠实力。当这些弱点暴露之际,其缺乏效率之处,尚可视作非道德。

    将杨朱、墨翟和孟轲参差拼合,可以看出中国历史里长久的茎干。当然,尚不止此,此后这面目及趋势,还有相当长的发展,牵涉到许多惊异曲折,上文不过指出,任何值得提及的事体在中国展开,通常都是以极大规模的方式展开。中国历史上戏剧性和出人意料的地方,当然也离不开这种特性,如果当中有任何差池与过失,通常也是非同小可的差池和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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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兵马俑的幕后



前言:

秦兵马俑的逼真、庞大,反映了要构思和完成如此的工程,非有创意上丰富的沟通和技术上充分的合作,否则绝对无法达成的;同时也印证了史书上所说战国时代高度的动员水平,和百家争鸣的景况。它的出土,正为秦帝国之所以能统一天下,提供若干重要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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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外学者应当对临潼县人民公社的工作人员表示谢意。也算是运气好,1974的春天,他们将埋在黄土地下20尺达2200年保卫秦始皇陵寝的陶制军队开掘出土。纵使这一发现不能解答历史学家关于中国天下统一的一动问题,至少在极关重要之处,提供了线索。最重要的乃是这些证据显示中国的历史性格与世界其他各处之初期文明迥然不同。



秦始皇的崛起

    在成文的历史记载里,秦王室的祖先按照“谁生谁”的程序一连串的记载着,有如《圣经》中的“旧约”。及至战国之际,这些记载开始引入新奇的事迹。他的“肖像”也好像出自讽刺画家之下,作者必先有一种“鹰眈”的观念,才把上唇画如鸟嘴。大历史家司马迁在始皇后约10O年著书,他所提供始皇的出身如下:在公元前约250年有秦国公子按照当日的习惯,到赵王的宫廷内为人质,以保证两国停战协定不被侵犯。虽然如此,两国边界的军事冲突却仍断续发生。因之公子缺乏安全感,他不过是秦国太子20多个儿子中之一人,也就无从被本国重视。富商吕不韦发现这情形可以从中使耍伎俩,恰巧这时候秦太子将他宠爱的姬妾升为太子妃,她虽有权势而膝下无子。吕不韦首先以恭维的言辞和贵重的礼物交结于作为人质的公子。接着以公子私人代表的身份,游历秦廷,更大肆张罗,轻辞重币地打开门面。他说服了太子妃,她要是需要保障来日之安全,不如以在赵国作人质的公子为己子,他既为人忠厚,又不预闻秦廷的政治纠纷。这谋划成功后,为人忽视的公子日后回国恰逢秦王去世,秦太子立为秦王,昔之人质终成为了太子。

    故事的当中,尚有一段奥妙:王子在赵国时邂逅了吕不韦一位貌美善舞的姬妾。吕慷慨地将她奉送,王子惊喜之余没有发觉她已经怀孕。一年之内她为王子生子,又十三年之后,这来历不明的王子立为秦王。又二十五年之后他成为统一中国的秦始皇。他的亲父富商吕不韦也在朝中为相,直到以后失势身败而止。

    中国在公元前221年的统一,是历史上重要的里程碑。毫无疑问的,此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可是以上人物在特殊环境里出现,也不过是风云际会。本书以上几章业已提及,幕后天侯、地理、人事的因素早已酝酿了好几个世纪。将周朝的封建革新而由一个国王通过官僚机构直接统率全民,井非秦所特创,况且赢秦尚不是改制的先锋。可是其他国家尚在片面改革之际,秦国则实行全面的翻新。其方案不容通融假借,其执行步骤包括贵族被废为平民,官吏按能力任职,井田制度一体取消,土地得以自由买卖,土地税按亩征收,士兵按征兵的程序入伍。国家又提倡农桑而贬斥其他各业,以求全国普遍的丰衣足食。从史书里看来秦始皇即位之前约100年,以上的政策都已付诸实施。这种体制着重中央集权,能使境内人民保持一种集体性格,称之为“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并不为过。



秦国的集权体制

    秦国是一个以警察权为主的国家。它与现代集权国家的重要区别是后者将一个业已多元化的社会扭转回去以遂行其狭义之目的。赢秦则不待社会多元化,先已构成集权体制,此外秦之集权亦无国家主义的征象。虽说这个国家以征服其他国家为职志,其所拟之消灭者仅是对方的王室与贵族,秦王本身的重要卿相.却全属客籍,即统一天下之后亦然。秦之记录里看不出人民因原有国籍而受亲疏歧视的待遇。

    秦之体制既成流线型,法家思想即构成其意识形态。虽然它站在人性为恶的立场.可是也认为人类的可以集体为善。这种信条与19世纪德国历史家特莱澈克(Henrch von Treitschke)的理论,极为接近。也因它的“现代”色彩,中国法家有时令西方读者倾折。他们的法治观念不为传统习惯、古代特权、流行的道德观念、家人亲疏,或甚至恻隐之心所左右。法律代表君主的意志,必为成文法,必须详尽而无疑义地写出,而且不打折扣、不分畛域地强制实施。因为他们站在唯物的立场,又以国家之富强为不二法门,因之无从创制西方式的民法。只是在基督尚未出生之前数百年,他们即在鼓吹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必在当日人士之心目中造成一种平等的观感。法家也自认为承奉自然法规,他们以为法律一经公布,从此君王有如车轴,不动而能行,百官则如车之辐条,随着车轮运转。以今后两千年中国官僚政治的作风看来,这样的拟寓不能算是全不正确。

    概括言之,中国政治体系的早熟在当日不失为一种成就,可是中国人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从外表形式看来,在基督之前有了这些设施,国家的机构便形成流线型,可是其下端粗率而无从成长发展,以日后标准看来尤其如此。直到最近中国仍缺乏一种司法体系,具有实力及独立性格一如西方,其原因可以一直追溯到上古。儒家的法律使法律不离家族观念,将法律与情感及纪律混淆,法家之法实为最方便的行政工具,但在其他方面则一无可取。

    古代历史家更指出,秦国与他国竟争统治中国时得到地理之便。它的东方为山川所阻塞,秦人可以开关迎敌,对方却无法来去自由地出入秦境。秦之西南的土著文化程度低,可以任意吸收吞并。战国之争雄,以统一为最后目标,外围之雄着重长久之计,必较中央诸国占优势,因中央诸国不断的为彼此间的纠纷、龃龉、阴谋、伎俩所眩惑也。直到最后几十年内各国要对付秦的攻势,才图谋互相结盟。一般很少提及,秦国实际上得到经济落后的好处。经济落后才能强调农业一元,动员起来,专一雷同,内部的凝聚力也强。这时期仍是以数量取胜的时期,军事技术大致在平衡状态,没有一个交战国因为质量上的优势而使战局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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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的统一大业

    秦始皇帝的功业与他的先驱者所采取的策略相同。标准战法为不断地蚕食敌土,继之以武装移民。秦国的战略家要求有潜势之对方将边界上重要的防御工事和堡垒销毁。有时毫不犹疑地屠杀敌境壮丁,以减低其作战能力。外交攻势着重于摧毁敌国间的联络,使他们的抵抗软化。多数情形下,秦军多在敌境作战,而保持秦地的完整。我们相信秦军经常让部队就地征发以取粮于敌。秦始皇登极之后,好几次天灾流行,而秦军也趁机发展。公元前244年曾有饥谨,次年蝗虫为患于中国西部。公元前235年旱灾,公元前230年及228年饥荒又见于纪录。然则始皇的战功也算显赫,统一之前10年内,敌对的6个国王中有5个成为战俘,另一个投降。所有国都全被占领,最后秦军入燕以威胁齐国北方的侧翼。这一场战役结束,秦王才自称皇帝。

    统一之后又采取各种巩固步骤。六国边界既废,全国划为36郡。所有六国王室和贵族全部被废,每一个郡有守(等于省长)、尉(等于防区司令〕和监(等于监察专员)各一。中国的文字在战国时代已有分歧的趋势,自此以篆为标准。度量衡的单位也标准化,车轴的长度也随着划一。全国有声望的家室12万户,一律迁居于国都附近,以防止地方力量再起。除了秦军所用的兵器外,其他一律没收销毁,铸成12尊庞大的金人,放置在皇宫之前,以贯彻皇帝的决心,从此中土将永远不见兵革。

    公元前213年秦皇下令焚毁若干书籍。有一位文学之臣建议仍须尊重传统的政治,始皇将建议交臣下商讨时,法家丞相李斯提出反驳,要是臣下以古论今,只有陷国家于不利。他更主张

凡私人教学一律禁上,以杜绝“诽谤”。由于这次的检讨才下焚书令,同时也诏令凡在日常语言之中引证古典,或是以古代成例评议刻下的时事,都判死刑。所焚毁的书籍包括秦以外之历史、古典作品和诸子百家的哲学,只有秦廷所载和医药、占卜、农桑等书籍不在焚烧之列。

    翌年又有所谓“坑儒”之事。秦始皇在一般文学之臣以外,也收养了许多占星学家和炼丹的术士,在当日眼光看来,这类人物也算是半吊子的科学家。当中有两人由始皇聘任寻求长生药物,他们没有觅到药物,反而散布流言,指斥始皇性情躁急,不符合长寿的条件。始皇大怒之下令卫士在都城里挨户搜索。上述两个人物迄未寻获,可是被捕者有460人,他们或是与这两人有交往,或是在卖弄相似的方术。最后这400多人全被活埋。



秦始皇的评价

    传统的中国历史家一向在褒贬品评人物。在临到秦始皇头上时则觉得题材之大,牵涉之多,不容易随便处置。他的残酷无道达到离奇之境界,如何可以不受谴责?可是他统一中国的工作,用这样长远的眼光设计.又用这样精到的手腕完成,又何能不加仰慕?一个思想周密的读者可能因秦始皇和他的随从的野蛮行径而感到困恼,可是在另一段文字里,又为他不断地努力企图实现他超过匹夫匹妇所敢于想像的计谋,甚至冒着无限的危险,不折不挠地执行而感动。

    历史记载中的始皇,显示他虚荣心重,有时尚且行止古怪。在当日一般情形之下,所述迷信的趋向很可能是事实。史书中提及他有一次因风受阻而不能渡湘水,归罪湘君女神作祟,于是遣发3000囚徒,去砍伐山上的树木以资报复,可见得他在和超自然的力量作对,而不是震惑于超自然的力量。他以黑色代表帝国之色彩也是超时代的独创。从他所树碑文看来,他除了重视域内长久的和平之外,也极端注重性道德,认为与全民的休戚有关。他有20多个儿子和至少10个女儿。史籍上除了提及他多夫的母亲之外,对他一生有关的女子只字未提。始皇帝游历极为广泛,他不仅履足于市尘,而且遍历名山大川,他曾在夜间微服巡行国都之内。虽说始皇爱征伐,他却从未统帅三军。此外他是一个不畏疲劳的工作者,他预定每天必须过目的竹简,以重量作进度,不到目标不得休息。在有关国家大计的场合他总先咨询下属,可是最后的决策,始终出于他本身。可能最值得注意的是秦始皇铁腕统治全国12年的时间,从未发生重大的事变。这是一个泱泱大国,前后遭兵燹几十载,而且追溯到以往的震荡局面,尚可以包括几百年。

    他遗留下的位置,没有人能接替。他刚一去世,丞相宦官和皇子以阴谋和政变彼此残害。一年之内,全国各郡里揭竿而起的叛变不知凡几。又3年后秦亡,始皇帝的亲人和重要的随从也全部丧生。



兵马俑的规模

    1974年的考古成果无从断定秦始皇的出身系合法还是私生,也不能用来争辩他是好人或坏人。迄今所出土的还不过是他埋葬之外围的一部分,但其结果业已确定其规模之大,设计之宏伟,足以眩人眼目。

    发掘的场所共为3英亩。据估计有7000个陶塑的兵士用实用的兵器与战车和陶塑的马匹防卫始皇的陵寝。全部结构一方面表现设计之大气魄,一方面也表现着细微之处的精到认真。所塑士兵好像是根据活人为模型仿制,没有两个一模一样。他们脸上的表情更是千百个各具特色。他们的头发好像根据同一的规定修剃,可是梳时之线型,须髭之剪饰.发髻之缠束仍有无限的变化,他们所穿戴的甲胄塑成时显示是由金属板片以皮条穿缀而成。所着之靴底上有铁钉。兵士所用之甲,骑兵与步兵不同。显而易见的骑兵不用防肩,以保持马上之运转自如。军官所用之盔也比一般士兵用的精细,其铁工较雅致,甲片较小,而用装饰性的设计构成。所有塑像的姿势也按战斗的需要而定:有些严肃地立正,有的下跪在操强弩,有的在挽战车,有的在准备肉搏。总之,全部正好是秦步兵一师,侧翼有战车及骑兵掩护,准备随时与敌军一决雌雄。目前出土的资料已够令人赞叹,但是专家预断更多的陶制士兵、马匹和战车可能在这师的南端。更足以令人叹为观止的则是始皇葬身之处的另三边也可能有同式的整师兵马,如此则现在所出土的只不过是全数的1/4。

    据历史家司马迁说,始皇的陵寝,经营了36年,役用工匠70万人。在地下的建筑,还有宫庭的模型,全国的山川则用流沙水银复制。紧要之处以机械的强弩保护,以防制盗墓者,不少匠役,因为熟悉内情过多,而被活埋于陵寝之内。

    这些传说可能永远无法证实。可是仅以现今的资料,参观者也可以凭他们所见,在历史上作一肯切的断定。如果秦始皇完全相信超自然的力量,那么他为何不以大规模的人像代替数目众多的兵俑?为何不用超人的神像,每座几丈高,有如今日犹俯视阿斯旺水坝(Aswan Darm)的努比亚(Nubian)大神像?或者制造出来三头六臂,有如印度教的传统?实际上陶塑兵俑大可以成批用翻砂的模式依样制成,有如大流士之听政所(Darius’Hall of Audience)前的浮雕像,甚至如康士坦丁大帝凯旋门(Arch of Constantine)上个个千篇一律、生气全无的人像群。

    如果观察者稍用想像力,即可以闭目看出在制造这些陶塑兵俑时,哲学家、艺术家、匠人曾与成批的占卜者以及数以百千计的军官在集思广益,摩肩抵掌的研磋情景。这地下人像的工程,自设计至施行不可能没有全面交换意见,然后在技术上不断协商所能侥幸而成。从这方面讲,陶制兵涌可以视作一种历史文件,它证实了历史书里所说战国时全面动员的事迹,它也指出当日百家争鸣之所述非虚。它也表明中国2200年的历史,确有垂直的茎干存在,很多带有中国性格的特征在当日即已出现。这种系统在上端必有设想而成的成分在内,而介于合理化及非理性之间。


    虽说我们不能崇信法家学说,认为个人必须受团体的强迫去为善去恶,但这一大群以窑火烤成的雕像群却证明了一个公众的目的,可由国家的意志创成。马基雅弗利所提倡的普遍的利己主义(universal egoism)不能因其为恶即否定它之存在。威利(详第二章)以“现实主义者”的名目概括所有的法家自有其深意。

    可是观光者看到这大批窑火烤成的像群也可能发生怀疑:既有如此的聪明才智、庞大的眼光和组织能力、详尽的企划工作,何以中国不能彻底利用这些长处作科技的大突破,有如文艺复兴之于西欧?这些艺术与技巧之所以不能持续,可以用缺乏社会的推动力来解释。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需要教廷雇用,才能发展他的天才。鲁本斯(Rubens)靠替各国国王画画像而生活优裕。秦国的无名艺术家不幸之处在于他们的作品是集体完成的,只能贡献于一个君主之前,而他自己的肖像尚且把他的上唇画如鹰嘴,而他的纪念馆竟是埋在地下之陵寝。然而这批无名艺术家的遭遇,到底不是全部不幸。他们的作品,并未全部丧于尘埃,约2200年之后,他们的杰作出土,也有人将之修刷整理,使之重见天日,表现一个历史上重要转变之际的感觉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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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帝国:树立楷模



前言:

    汉武帝继承了汉高祖以来,数十年休养生息所累积的国家资源,对内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奠下中央集权官僚体制运作的理论与方法,对外则连年发兵征讨匈奴,开拓四裔,使大汉声威远播,国势达于顶峰。而在一片繁华景象中,财政短绌、外戚干政的乱源却悄然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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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现实的角度看来,始皇一死,秦帝国荡然无存。可是他统一中国的功绩并不因之而湮灭。不出10年之内一个新朝代继之勃兴。兹后延续达400年。汉朝在公元前后各经历约200年,全盛时管辖的人口约6000万,足可与罗马帝国相比拟。就是从所控制地域和存在的时间上讲,两个帝国也可以相提并论。只是中国方面内在的凝聚力,非西方所能望其项背。

    这个新朝代被中国作家极度的恭维,因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平民所创造的功业。汉朝创业之主刘邦是秦帝国里位卑职微的地方巡警官。他的两个丞相,萧何和曹参,曾任县级的小官僚。樊哙日后为大将,当日不过是屠夫。另一大将韩信寒微时曾一度乞食,黥布与彭越曾为盗。从新朝廷布衣卿相的局面看来,以前各领域内的贵族统治力量必已全部摧毁。组织新政权时,既不能追随旧世族的踪迹,也无须凭借他们大张旗鼓。这可不是说中国社会革命的条件业已成熟,即使几千年后中国也还没有树立一种民主体制。能够确切地代表庞大而又均匀的农村基层组织.在这时候更不足论。

    汉朝的组织者承袭了秦朝所遗下宽阔而又均匀的基层,而且以灵活的手腕避免前代的过于极端。他们所采取的政策,基本上是“进三步,退两步”。以几十年的经营,构成一个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而成为中国整个帝制时期的楷模。



汉帝国的统治政策

    新朝代首先遇到的第一个大问题是帝国跨地过广,不能全部由中央集体管制,于是采取一种“斑马式”的省级组织。有些地区秦前所设郡县仍原封不动地任其存在,其他地区则派遣新任命的王侯,世守为业。帝裔里的近亲,亦即刘家的叔伯、兄弟、从兄弟等封为王,功臣中之卿相则封为侯。他们的领域和直隶于中央的郡县犬牙根错。这种互相监督的局面避免了秦朝的过度集权,可是这也不是全面退却,有意在长期间内再构成战国期间的纷争局面。这样的安排纯系一时权宜之计,从未预计长久保持。即使在创业人刘邦去世之前,已有不少侯国,因有心和无心的差错,被削被除。刘邦的吕后及以后袭位的皇帝,遵循着这政策而且变本加厉。公元前154年,去帝国的创始已半个世纪,朝廷的举措更是向各王国施加压力,因而激起全面的叛变。叛乱勘平后,很多王国即被撤销,余存的不仅面积减缩,而且内部的行政权也被中央政府接收。这种加强中央统治的政策,至第5个皇帝刘彻在位期间达到极点。刘彻溢号汉武,他在位于公元前141年至公元前87年。这54年的御宇期间,在全汉朝是最长久的,对以后的影响也最深远。

    刘彻首先公布了帝制意识形态的立场。其宗旨经过综合,则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际上他和他的近臣将所谓“儒术”扩展之后又延长,以至包括了有利于中央集权官僚政治所必需的种种理论与实践的步骤。孔子所提倡的自身之约束,待人之宽厚,人本主义之精神,家人亲族的团结,和礼仪上之周到等等全部构成官僚集团行动上的规范。孟子所倡导的人民生计与国本攸关也毫无疑问地被尊重。往重农桑贬斥商业原为法家宗旨,也一并拿来构成武帝御制意识形态之一部。其他法家的措施,如官方专利盐铁,以严峻刑法维持人民纪律也同样被袭用。



宇宙观与政治

    更有很多信条,既不出于孔子之主张也不见于孔子语录仍被收纳于这体系之内。武帝以皇帝身分登高山,以神秘之祭礼祈祷,企求与神祗直接接触。他朝中博士认为五行(木、火、土、金、水)和东西南北中之五方、五种基本之色彩、五声之音阶、五种个人之德性,甚至五项施政之功能都互相配合而融会贯通。例如火,色赤,见于夏季,与用兵有关。这种观念源于一种信仰,它认定人世间任何‘物”,不管是实际物品,或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关系和交往,都出自某种类谱上的相关价值,所以可用数学方法操纵之。其根源出于《易经》,它是一种来历不明的古老经典。这种利用假科学说真问题的方式,迹近于迷信。暴露了当日读书人承受了至大的压力,他们急不得暇地务必将天地的现象予以直截的解释,包括可以获知之事物。汉代的朝臣不断以这种带着诗意的方式去贯彻他们的主张,强调良好的政府是基于伦理的和谐,甚至将天候与政治混为一谈。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也将专制皇权合理化了,使之比较温和,同时鼓舞百官的自信。他们因此觉得盈天地之道(我们称之为自然律,natural law),都已在掌握之中。纵使天子之职位世袭,臣僚则以文笔见长,但因为彼此有了共通的认识,也能在行动中俨如一体。如此将宇宙观及政治学混为—谈。笼统地称之为儒教,固然符合了某种目的,但其流弊则是一经摆布,今后两千年则再难以摇撼之。诚然,它所遗下之影响时至今日犹未衰竭。



匈奴问题

    西方人士认为中国人之保守性缘出于环境上有一成不变之因素在。只要这些因素一日存在,中国的国家与社会则须维持其一定结构。今日很少有旅游者履足中国而不将八达岭的长城列入行踪之中。秦始皇首先构造的长城,位于15英寸等雨线之北,今日早已颓废。现存之砖墙系15世纪所建,上面之楼,系16世纪新添。当日火药之使用早使类似的设防在世界其他各处失去时效。当这绵延几千英里的城壁展现眼前时,观光者只要知道它曾不断的修补翻新,就不待解说而了解中国边防问题与中国文化之源起几乎同一长远。它与汉武帝刘彻的关系乃是这位不同于常人的君主,16岁登极,享国54年,正值汉朝威势达到最南峰时,曾企图一举而永远解决游牧民族的问题。可是纵使他的军事行动一再获胜,他的目的却迄未获得。他在公元前87年去世时,他的匈奴战争使国库大为亏损,这也是西汉(亦称前汉)衰退之一大主因。

    匈奴是一种操阿尔泰(Altaic)语的民族的名称,他们在中国历史初期为患北边,此后千百年间,至少还有一打以上人种上或同或异的游牧民族接踵而来。匈奴组织上的初期早熟对中国的帝制一统有连带关系。这也就是说当中国全境一统时,游牧民族也必具有类似的结构,反之亦然。汉时匈奴已有24个部落的结盟,他们力之所及绵亘1500英里,自东北至于青海。公元前200年,他们曾号称以30万骑兵围汉代创始者刘邦于今日之山西。上述数字可能夸大,但是无疑的,在重要战役里他们不难以10万之众,投人战斗,并且不必全数集结,而是在战场上协定,分成若干纵队。因为他们以游牧为生,在环境上占优势,此即军事理论家所谓“战斗条件与生活条件一致”。当中国人尚要组织动员、装备、征调、训练之际,北方之劲敌则可以省略上面的步骤。他们的及龄壮丁早已在马背上,他们的武器就是他们的谋生工具。他们从来不缺乏流动性。

    两方交战时其程序极为残酷,因为战场就是沙漠及其周边的草原地带,环境本来就萧条。当两方交锋之际,绝无后撤退却之可能,而以汉军尤然。战败者固然难幸存,即战胜者亦死伤惨重,逃脱几全不可能。俘虏数少,而交换之俘虏尤少。投降的则依例改换身份,从此终身夷狄。汉军战胜时则对部落之牛羊一网打尽,视作战利品。反之游牧民族要能伸手抓住南方汉人,其惨酷少恩,也少幸免之地。汉代的征伐无非展开一种序幕,以后这两种文化尚要长久地在历史中胶结,没有一方能以永久的胜利或全面的失败改变局面。影响所及在中国的文艺作品里留下一大堆抒情的作品,有些爱国心长,摩拳擦掌地发出好战喜功的声调。也有很多在吟咏间,表现着厌战而盼望和平的衷曲。

    汉武帝只在公元前110年巡视前方一周,此外再未履足于战场。但是在征伐匈奴时他亲自作全盘谋划。他决定用兵的战斗序列,分配每一路军的人员马匹。每一战役结束,武帝也亲定赏罚。

    每一次典型的战役有10万骑兵参加。支援的步兵及后勤部队又多出数倍,所以每次用兵,以牵涉到50万人为常态。汉军通常分三路及五路展开,以搜索接近敌方,并预先订好集结会师的时日与地点。他们通常在本军外围500英里的范围内活动。始终不遇敌军的情况常有之,通俗情形是两军迎战,争斗惨烈。公元前99年的战役,中国方面之死伤率达60%一70%,很少生还。公元前119年的战役,汉军虽获胜,但是14万马匹出塞,不到3万南归。武帝长久的御宇期间,前后执行这样的战役8次。除此之外他也出兵朝鲜,其平西南夷,已深入今日之越南,并且也在青海与藏人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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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征发与农民生计

    全部战费为数几何?司马迁略称内地输送64石的粮食只有1石运达前方的说法,虽然不能在事实上认作确切无讹,但他这句话至少暴露后勤问题的艰巨。并且武帝之战略在于巩固边防,当敌方威胁既除,便大规模移民实边,因之耗费更多。很多筹款的办法因而产生,包括向商人抽资产税,抽舟车许可证税,以赎锾代刑罚,政府专利于盐、酒及铁,又直接参与经商。这种种征发,以及战事本身都使中央集权之趋势有进无退。以下尚待说明,皇帝亲自与闻军政,与汉朝宫廷之政治有极大的关系。

    汉武帝是否因他的军事行动而折断了帝国的脊椎骨?历史证据不容我作这样简单的结论。即在匈奴战事最高潮之际,中国境内的繁荣并未受影响。此中矛盾也给关心中国历史之人士一个机缘检讨一个具有恒久性的问题:从纪录着来,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从公元前迄20世纪始终直接向各个农户抽税的国家。这税收的基础极为广泛而又非常脆弱,为西方经验所无。其中情形以战国时代魏国之李悝所叙最为剀切。及至班固在公元第一世纪作《汉书》时,犹觉得这故事中有关税收及财政一节在当日仍息息相关。他所说李悝的计算,有如下述:

    一个农夫,带家室共五口,治田一百亩。每亩出粟一石半。全年收获为一百五十石。土地税十分之一,除去十五石,尚有一百三十五石。每口食粮每月一石半,五口全年食用共消耗九十石。一百三十五石除去九十石,尚存四十五石。每石值钱三十文,剩余四十五石共值一千三百五十文。除去地方举办祭祀等公益三百文,可以作为家室用度的为一千零五十文。衣服每人应费三百文,五口共为一千五百文,不足四百五十文。此外治病与丧葬之费不计,而因军事动员之额外赋税又不计。

    李俚补救之策是由政府襄助出粜谷物。当粮食在市场剩余时由官方收购,不足则官方抛售。在武帝时代此项政策由治粟都尉领大农(粮食部长兼代财政部长)桑弘羊主持。桑从商人出身,在此时兼替公家牟利,以筹措一部分收入,补足军费。这办法一经他起用,以后在很多的朝代里,还一再的被仿效。

    上述李悝的计算成为中国专制时代的一般准则,与长城同样恒久不灭。其数目字可以因时期而不同,但是这公式与原则即罄历史家记忆也莫不如此。在这种政策下,农民总是被迫去开发生田,一到耕地经营成熟,总是用精密之工作去增加生产。所以中国农民虽不受庄园管制,享有理想上之自由,每家农户也是自耕农身份,也算得是一个小本的生意人。只是由于本地市场之窄狭,他们也经常受高利贷及各种盘剥之苦。当政府收购或出卖粮食时,其业务非一班文学之士的官僚所能胜任,也缺乏适当之法律足以保障程序之圆满。简而言之,政府经商涉及变动的数字,而农业之管制方式,则视一切为定型。此中之缺乏协调,经常不断地在中国历史中产生悲剧。当中得注意的是,以后有些朝代企图部分地使其财政商业化时,总遇到强烈的反抗,没有一次能有长久及圆满的结果。以汉代来说,桑弘羊即死于非命,由此也可揣想,其规划无成功的希望。

    中央集权的程度既已如是,中国之官僚对于佃农之出现不得不重视。政府的实力,以其能否向大批小自耕农征取粮食及人力为准则。大凡地主一出现总有威胁这税收基层之趋势。以上述例子看来,小自耕农亦无力再供应一个地主。只是中国的作法通常忽视这全般情势,仍受中央集权的影响。他们倡导小自耕农而不满于地主,已半将他们自己管制的方便,混杂在人道的立场内。固然,只有均平主义而无经理上之纵深,在经济思想上不能算是圆满周到。可是另一方面,既有全部集中筹谋之必要(如对付匈奴来犯),我们也不能指斥全部措施为“错误”。可以断言的则是,税收与土地占有有密切的关系,二者也需要与中枢行政配合。如是之牵扯构成中国宏观历史中之一大固定特色。

    武帝期间之征发,民不堪命是对以上情形而言,这已由司马迁和班固提及。汉代尚赋予省级(郡)官僚相当的权力,他们可以选用手下的官僚,但是下端亲民之官,则始终缺乏封建体制里领主与封域的密切关系。它的税收为土地上之收获的1/15(不及7%),人头税为每个成人每年120钱。再有兵役,可以令每个及龄壮丁赴前方征戍3日,或付代役金300钱。对汉代国富而言,此税率不能算是极苛,但是征收时系全面的课予全民,不管农户是否仅有田5亩。到了农村,税则全部有条理的执行。武帝期间已有人指责,实付税数超过法定“数倍”。此中有一蹊跷,例如公元前108年皇帝巡视各地时,很多郡守因筹备供应不及而被责,两个郡守甚至自杀谢罪。可见得在后勤方面讲,上级已用最大的压力加予下级,不仅到头仍有不如意之处,而且理想与事实之间差距极大。

    武帝去世后他的积极筹边政策已被放弃。所幸不久之后匈奴也不能维持他们的团结。中国方面于公元前72年再遣发远征军及于草原地带。到了公元前55年,匈奴分裂为五部自相征伐。南匈奴随后降汉,接受了中国的名号,使汉廷再将边防的卫戍减少。



外戚专权

    可是在这些军事行动中已产生了一个皇帝外戚得权的成例。刘彻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也深恐自己的权力落入他人之手。在他的私生活里,他不能忘情于女色,因此而发生不少周折。在军事行动中他对自己所宠信的将领赏赐过厚,而对其他人则处分过厉。总之,在征匈奴诸役的过程中他集结了庞大的权力,既不能使之制度化,也不便让人代理。李广为能将,得人心,汉军及匈奴对他有同样的敬畏,可是始终不得封赏。 在最后一次征战之中,他被逼迂回,终在行军时失道。大将军卫青,是皇后卫子夫之异母弟,扬言要报告皇帝听候御前处分,李广羞愤之余,引刀自裁。但另一面,卫青的三个儿子尚在孩提之中,巳因父亲的军功封侯。另外一个将军霍去病是皇后的外甥,也始终受皇帝恩宠。各方传闻前线将土饥不得食,霍去病行军之厨车南归时犹有剩余之珍品,皇帝也置之不问。只因霍去病英年早逝,不及封上大将军名号。后来此名号落在他异母弟霍光头上,而霍光终生未帅兵出塞,可是却成为朝政纠纷的中心。

    武帝既殁,霍光为摄政,辅助一个八岁的小皇帝,如此13年,这髻龄的皇帝也未有子网而先殁。霍光与皇后商议之后迎立一位皇子为帝,才27天,他认为这皇嗣不符合他理想的尺度,废之而更在武帝的另一个后裔。他才18岁,旁人指出他和霍光乘坐同车之时表现着极度不安的形色。

    可是霍光也并没有成就无人敢与之争的权威。公元前80年他执行了一次整肃,反对他的一派多人被处死,包括前述执行武帝财政的桑弘羊。现存的史料根据当日朝廷纪录写成,内中指出这些人意在谋反,企图罢废皇帝,而另立其他一位皇子。可见他们与霍光之冲突,可以追溯到很多小心眼的争执和家室间的纠纷上去。

    但是霍光的行政措施,在当时儒家思想的熏陶之下,可谓深得人心。他在执政期间对武帝好大喜功的边防政策有了明显的收敛。在他主持国务的20年间,赋税已经豁免和降低,和匈奴的淡判也在开始。公元前8l年朝廷主持了一伙有关盐铁专利政策的公开辩论。之后政府放弃了酤酿的专利。



皇权的性质

    综合说来,汉武帝刘彻和霍光不可能一眼看穿他们自己在历史上的作为的真意。即使千百年后,想要全部洞悉,仍至为不易。在讨论他们的行为与个性之余,很少人曾想及的则是,中国的皇位乃是世间无从合理维持的一种制度。皇帝非神,而兼二者之性格。他不合理而又非全不合理,也是脚踏两条船。他不能如儒家之采取人本主义,也不能加法实之全部铁面无私,而又要兼顾两家之长。即在专制时代的初期,皇帝已任用13万个官僚去治理6000万的人民,他所能凭借的手段极少,而他解决问题的方法,一面须通过无数的矛盾与暖昧,一面又要有威权和气魄。

    一个带有同情心的读者可以领悟到天子之责为“天子”,乃是不意之间被命运派去处理一个局面。如果我们借彼观此,可以想见密西西比河会更换河道而趋向弗罗里达入海;一次旱灾、蝗灾会使爱荷华及堪萨斯全部颗粒无收;而北方与加拿大为邻的国界大部为沙漠,当中只有很少的几个绿洲。汉朝的皇帝以天下第一的农夫自居,不时发出通告,表示对人民生计的关怀。我们无从指斥其余部为矫揉造作。因为他们向小自耕农抽税而倚之生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是从一种比喻看来,他们所设计的制度和行政的方式,也还是倒金字塔式,上重下轻。越去权威愈远,与原来没想之间的差误愈多,所以权力务必凝聚在上。有时理想中的至美至善和实际情形的差异可以大得惊人。

    西安朝廷中。半宗教性的安排增强了皇帝的地位。他是人世间最后的威权,他的仲裁带着神权的判断力量。在这种作风下,制造了一种权力政治的传统,视一切技术问题为道德中的是非。即在今日,此种习惯仍在不少事例中出现。要是站在上端的人物不能摆脱人的弱点时,当朝中换班或政策改变之际,各项阴谋与诡汁可能泛滥到无可收拾,及于宦廷内外。

    霍光于公元前68年在平静的情况下去世。但是两年后的一次政变使他的妻儿及多数的亲眷丧生。但一连串事件仍方兴未艾,外戚仍在宫廷之内的政治内幕里扮演重要的角色。大将军仅为朝中名号,已不参与边境之征讨。传统上这一职位总是为皇帝的姻兄或舅父把持,实际上居其职者总是一个政客,而不复为高级将领。总之他倚此名位声势使朝臣失色,并且威震不离宫闱之间的人主。这传统上之成例一经树立,以后只有继续展开,终至王莽篡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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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的改革

    王莽是中国历史中最离奇的角色之一。他一方面被指斥为翼位者、伪君子和操纵言论的好手,可是另一面也被恭维为理想主义者,甚至是一个带革命性的人物。环境上显示他可能有些性格接近上述评断,可是没有一个简单的称号足以将他一生行止归纳无余。好在我们以长时间、远视界的立场研究历史,用不着将他详尽的传记搬出。

    王莽是汉朝皇太后的侄子,他也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另一个皇帝,因而又成了皇后的父亲。他自己于公元前一年为摄政之前,她的三个叔父和一个从兄已相继以大司马、大将军的名号辅政达28年。当时汉代宫廷陈腐无生气,如果王莽能在此时振衰去弊,他的功业可能使历史家刮目相看。只是他夸大不实,因此他以华美的言辞所作的各种公告更带着盲人瞎马的成分,他的矫揉造作也更不可宽恕。

    他所对付的问题不难阐释:汉朝以庞大的农村经济为基础,因为这样的结构,朝廷也只能以公众的精神作为施政方针。只是这时候汉朝的存在已两百年,宫殿和外戚因恩泽封侯者谓之“内廷”,和其他百官公卿之“外廷”对立。后者一般由资历晋升,多数成员对儒家仁民爱物的观念颇为重视。也在这同一时期之内,一般农村内的人力与田地,向来构成向帝国当兵纳税之基础者,有逐渐落入私人手中的趋势,时人称之为“兼并”。这现象一出现,日后这些资源即逃出政府的掌握。这一问题也与2000年的帝制政府结下不解缘。

    由于土地税系从每一亩之田地抽纳,人头税也以每个人为单位,照理他的易主(包括为奴隶的贩买)不应当影响到税收的多寡。可是这种情形却出现于古代的农村之中,税收的底册不可能随时修正反映到实际的情况,即同时的罗马帝国也有类似的情形。不管当初的底册是用何种精密的方法调查而得,以后各地都只存在一种硬性的定额。中国以户口为单位,每每因人口迁移、财产易主而造成税收短绌。地方政府解决这问题的捷径,乃将应收数额转嫁在其他户口头上让他们补足原数。可是如此一来只会引起人户逃亡,亏额更大,坏影响之所及也成螺旋式增大。原来税率轻,处理不得法,可能令纳税人民不堪命。税重,甚至可以逼迫良民为盗匪。除此之外只有减除税额,只是这办法也会在官僚机构之中造成士气的降低。

    我们无从确定王莽接手以前的情形,只是他曾说及见税什伍,亦即所抽税已及于生产品之—半。虽说不无夸大之辞,也可见得局势之严重。

    但是不论他的动机如何,王莽提出改革时未曾作任何细密的准备。他尽信中国古典,真以为金字塔可以倒砌。他满以为自己在西安执行天子之职权,其圣旨即可以在边区远处全部奉行。等到事与愿违,他又慌忙的全面退却。这个篡位的改革者夜以继日地工作,他的经济政策牵涉到耕地和奴婢的使用,二者都归国有,不得私相买卖。他的金融政策将布匹龟壳全当作货币通行,与金银与铜元保持一种复杂的兑换率。在他主持之下政府专利之物品增加,政府经商的范围也相次扩大,还包括银行业务。当环境要求他在名目和实质上都以天子自居的时候,他也不再矫饰,于公元9年即皇帝位。官僚组织的上层经过他成批的更换,可是基层组织除名号外,大致如故。有时候他整个变更政府机构的名目,而自以为已作实质上之改革,并依赖特务政治强制执行他的政策。

    王莽的故事触动了西方作家的好奇心。他们以为中国在这样洪荒之古代,竟有如此“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不免叹为奇迹。倾慕之余,他们也和王莽自己一样,忽略了当中一个重要的历史环节:近代西方可以用数目字管理,中国传统的官僚组织不能用数目字管理。

    用不着多说,王莽的改革陷于失败。当他的经济政策毫无成果时,农民开始反叛。后来武装部队逐渐崇秦汉代创始者刘邦的九世孙刘秀。王莽于公元23年被杀,两年之后刘秀称帝,至此汉代“中兴”。当时西安仍在农民军手中,刘秀以洛阳为国都,他的旗帜全用红色,以与“前汉”之黄色有别。是以,前汉为西汉,后汉为东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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