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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大历史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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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名士成为军阀



前言:

经过王莽篡位的短暂混乱,东汉光武帝刘秀在农民作乱与地方军阀割据的局面下中兴了汉帝国。为了调和各方的利害冲突,使彼此都能和谐并存,他极力鼓吹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等观念,使东汉弥漫着一股维持现状的政治哲学,然而豪强兼并的事实终究不是意识型态所能消弭的。终于,在党锢之祸后,冲突的各方将汉帝国推向败亡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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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宏观历史,有一点不妙的地方,则是作者总是经常与战争结不解缘。如果笔下的题材是近千年欧洲,则作者只好在哈斯了(Hastings)战役之后,立即接下来讲十字军东征,随后又有百年战争、蔷薇花战争,而且宗教战争之后还未松气,又有现代民族战争的登场。大概人类天性如是,历史上重要的转圜之点,总是避免不了武装冲突,于是史家也别无选择余地。中国的历史自不能例外,可是这当中也有不同之处。有如中国变乱时人民被茶毒的程度深,可是四海升平之日也比其他各处来得长久。例如汉朝之前汉及后汉,各为时约200年,几乎与美国全部历史等量齐观。因之我们大可以在提到流血争斗之后,环顾其他的各方面。



社会繁荣教育普及

    在这一段偃武修文时代里,文化上和物质生活的进步极为可观。首先可以提及的是教育日趋普遍。中国以国家为主提倡教育,始自汉朝。所谓大学,实为国立大学,为武帝所创立。迄至基督出生的年间业已有学生3000人。当王莽为摄政时,据说所建的太学有宿舍万间,足以容纳同数的学生,这一数字或许有些夸大。后汉创业之主光武帝刘秀和他的智囊邓禹都是当时太学生。他们另一位同学张充早逝,皇帝访问不遇,即聘他的孙子张浦为太子教师。而且刘秀帐下高级将领有六七人在当时都具有学术的名望,可见得教育的普及。公元59年,后汉第二位君主明帝刘庄在洛阳的明堂讲解《尚书》,据说“万人空巷”,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听众。公元2世纪内,太学已拥有240栋建筑物,内有房舍1850间。而到这个世纪中期,大学生总数共达3万人.不过史籍没有说明这些学生是否全部在学,或者当中有些可能只领有如此的头衔。同时私人讲学的风气也很盛。有名望的学者普遍有学生500人;其中最著名的甚至有学生3000人。

    学生人数的规模或可做为天下太平的一项指标。据说纸张在公元105年已经出现,可是其后很长一段时间,经典仍以丝绸抄写,其用费必多。而如此众多的读书人,他们游学的旅费和生活费也必赖财富集中才能支持。西历的公元前后,西安已是个拥有25万居民的大城市,洛阳居其次,也有近20万人。

    诚然令人感到遗憾,当日这些大都会的雄伟建筑,至今已荡然无存。中国缺乏像雅典的帕特农神殿或罗马的竞技场足以在观光客面前炫耀。也没有哥特式的教堂或中世纪欧洲的同业公会建筑。中国古代的建筑多是木造的,早经焚毁。所幸最近考古的发现可以提供当日大都市宏伟设计的梗概。例如西安城墙上之城门,每个有3个涵洞平行排列。车轮之痕迹证明每个涵洞宽足以容4辆马车同时通行。一所举行仪典之礼堂的基础,显示着当时的建筑师并不特别强调高度,却在平面的尺度上用功夫,以对称与均衡来达到设计之雍容。其注重几何图案上的调和,可见得他们之崇信自然法规,基本上和英国索尔兹伯里(Salis-bury)平原上大石群(Stonehenge)之观念相同,而在其他方面则显示文明的程度已大大超前。中国方面的建筑,经常以不同的房舍成为一个集团,中有阶梯,而以一个圆沟环绕着。



从画像砖看汉代社会

    汉代的青铜器、漆器和留下的泥土模型已可补成文史之不足,刻下研究汉代的学者更因坟墓内浮雕之出土而大开眼界。这些砖石上之雕刻原为供死者欣赏之用,它们埋在葬穴,面对棺椁。令人惊讶的是,画像内容缺乏有如天使、救主和赎罪等宗教性题材。而是以历史事迹、奇异的传说、传奇人物或日常生活作题材。当中日常生活一项对我们最有价值,它提供了最确切可靠的汉代社会史资料,使我们对汉代的社会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由画像砖上可以看到,当时高层人士穿着长袖的袍服,普遍穿戴头巾。无论举行宴会、演奏乐器,或是作案上游戏和讲解经史,都是席地而坐。来往时通常用一种双座马车。渔猎仍为高级人士消遣的场合,剧院不曾出现,可是以歌舞取乐却又所在多有,富裕之家以杂耍者和魔术家相娱。有些当日之演出在今日仍令人感到兴味盎然。

    一般常人工作时则穿着类似睡衣的宽松褐杉和犊鼻裤(短裤),偶尔还加一件及膝之短袍。一般以小家庭(户)为最基本的经济组织,但是种田时需要邻里的合作。主要的农作物为米麦及稷黍。妇女以蚕桑为常业。尽管东汉时政府已取销盐铁专卖制度,盐铁生产仍为汉代公营事业之大宗。商业活动主要是由独立家户经营的零售业,与20世纪内地之情形相同。浮雕上没有提及的,则是贫穷的迹象仍极普遍。汉代君主不时发出诏令,提到水旱灾荒。穷困之家不免将家人出卖为奴。多数奴隶只在家中操持家事,所以对国家经济无特殊贡献。现代学者一般认为汉代奴隶不及全人口1%。



通西域与中西文化交流

    随着汉帝国的军事行动,中国文化渡过鸭绿江而入韩国,最南则入于越南之东京湾。可是在中国本部之沿海,却仍有化外之地。200年前日本九州发现一颗金印,证明汉朝曾认当地酋领为附庸。类似的金印引用同样的设计和同样的篆文已有不少在中国本部出土。约50年前,在韩国的一座坟墓中有一件漆器出土,上面有两个艺术家的签名,并注有年份,相当于公元4年。而外蒙古国都乌兰巴托也有这两位工匠署名的漆器出土,所署年份相当于公元前2年。

    到了后汉,匈奴已不足为中国严重之威胁。事实上,中国在公元73年和89年两次的征伐,据说已凌加压力于游牧民族头上,使他们一波接一波的向西迁徙。有些历史家以为日后欧洲历史中提及之Huns,即可能与匈奴有关。对后汉财政发生剧烈影响的乃是长期与羌人(藏民族)作战。只是羌民族无统一的指挥系统,他们入侵的程度不深,所以不像对匈奴战事般引人注意。同时汉军对羌人出击的范围亦较小。

    中国向西北域外之扩充,由受汉符节的大冒险家展开。公元前139年,时属西汉,武帝刘彻派张骞通西域,以“断匈奴右臂”。虽说这目的并没有充分达到,但中国与中亚各印欧语系的国家开始有了接触。后汉则有班超,他是历史家班固之弟。公元73年和公元102年,班超领着少数的随从去西域。其人数最多时亦不过约1000名志愿人员。班超之秘诀,在于以中国之威望作本钱。大概与中土贸易利润优渥,使不毛地带里的绿洲国家心向往之。班超以他高明的外交手腕,借近国之兵征服远国,如是一波冲一浪,将大汉声威推抵里海。有时他纠集的兵力达25000人,有次竟号称7万,全由葱岭以西的国家组成。从长期的历史上看来,班超在文化上和商业上的贡献,超过他在政治上的成就。他所拓展的疆土无法永远把持,可是通商的驼马队一经组织,它们的足迹长期在历史上留驻。由于大陆商队贸易之活跃,包括果蔬和乐器(如“胡瓜”、“胡琴”)等域外文明源源由西域传入,丰富了中国的文化内涵。

    从以上所述看来,自后流传于华夏之帝国几千百年的基本要素,在公元2世纪便已存在。同时帝国国力之所及,也已尽量的向边荒远处发展。既然如此,为什么此后又有这么多的变迁,牵涉到周期性的盛衰起伏?从宏观的角度看来,这问题不难解答。中国自汉以来累积的财富,一旦达到某种程度,便无法阻止,也不能在制度上予以集中巩固。这绝不是可以及早发觉并加以补救的问题。只因今日我们站在历史的后端,有了另外的1800年,包括西方的经验,才能对汉朝的覆亡,提出较为合适的解释。

    后汉创业之主刘秀符合时下所谓“士绅阶级”之称谓。他虽出于帝裔,只因年代长久,他的家庭已和皇室疏远。他的先祖也自王侯而郡守都尉,传到他的父亲已不过县令。刘秀年轻时以长于农业上之经营著称。他曾代他的叔父和地方官交涉,以索还佃家所欠田租;他也曾在青黄不接时贩卖谷米。有了这样的背景,又加上他起事僚属的身份,后汉的朝廷曾被称为豪族集团组成的政府。这固然是事实,但我们却不能以今日的眼光凭空武断的说他们一意维护士绅阶级之利益。当时并无这样的法制,足以支持这类的政策,也缺乏意识形态的主张,可以鼓舞执事的官僚,参与这样的一种运动。将私人财产权彻底明确的划出,并且给予法制上的支持,乃是现代西方所独创。

                                                                              

刘秀鼓吹天人合一观念

    想对中国初期专制时代有更确切的了解,我们务必对后汉作更精细的观察。

    虽说两百年的思想史无法在一篇文章里概括说明,但我们可以说“自然宗教’(natural religion)在汉代思想史里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尤其是以后汉,更为明显。它的核心观念是天人合一、阴阳之交替既及于人事,也见于自然现象。由于自然现象与人事变化都是根据相同的内在律动,所以两者是同一的。既然是天人合一,那么宗教与政治间便不再是对立,而神圣与世俗间也不再有所区别。照这样的逻辑推衍,则生与死便不再有明显界线。所谓长生不过继续着现世界之经验而无其痛苦,那么以浮雕来愉悦死者也已恰到好处,而用不着赎身超度的那一套了。天人合一的观念,也使建筑师设计时尽心竭力的构成理想上的完美,美观务必包括一个整体的轮廓。

    从《后汉书》里我们可以知道,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而黑夜最长的一天,自此以后即阴气渐消而阳气渐长。因此,每逢这一天,汉代的官僚,包括中央政府及地方官,便都按时换着红色袍服,所有的乐器也在那天经过一番调整。又将水与炭的重量量出来,以验证季节对物重变化之影响。日晷仪上的影长,也在当日量出。只是我们无从确定如此这般的活动,仅在表彰阴阳交替之际,其影响及于各种事物,或是因为实践的参与可以促成其阴去而阳来。在当时人的眼光里,可能认为因参与而有推进之功效。

    在汉代,尤其是后汉的国家祭典中包含以上种种复杂的成分,可见他们认为朝廷并不仅是人间的组织,如果再用它去维护某一社会阶层的利益与特权,更是不成体统。这并不是基于现世界利害的考量,而是他们认为,天子务必对上苍负责,而使治下的亿万生灵满足愉快。刘秀的朝臣曾于公元54年劝他到泰山封禅,以便确定他受有昊天之明命。他当时以天下苍生尚未能安居乐业为理由,拒绝了这项建议。不出两年,他却改变初衷,举行了封禅礼。这当中自然有可疑之处。什么是安居乐业的标准?由谁来做判断?答案虽然暖昧不明,而更有其功能。以今  日的眼光看来,后汉之意识形态着重一切保持原状,朝廷则冀望向各方一致讨好。刘秀与王莽之斗争至为短暂。他的帝国实际上是从造反的农民及各地军阀手中夺来,征伐的时间超过10多年。当初是因为自卫和保持自己的人身与财产才举兵,刘秀与他的将领当然从未忘怀于本身之利益。但是他也熟读经典,更加上在农村的实地经验,知道社稷之安定,在于大多数农民之要求得到满足。此中不同的利害不容易调和。因此,他鼓吹天人合一、自然和谐等观念,更可以在行动上保持自由,不被拘束于一定的主张与政策,而以微妙的手段,遂行其妥协与不走极端的用心设计。所以刘秀注重公众建筑之风水,他也以学者的姿态讨论符谶吉凶。他所追求的并非个人来生的幸福,而是帝国在现世界之福祉。这种种举措与言行,都载于典籍。由此看来,前述“自然宗教”、“国家祭典”都与妥协和保持原状的宗旨相表里。这种汉代的思想体系,刘秀和他的儿子刘庄都竭力提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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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强兼并是农村社会乱源

    刘秀和刘庄在财政税收上的表现也相当成功。他们的方针是将税率极度抑低,可是在规定的范围内亳不通融地执行。根据官方的资料,土地税只有收成的1/30。前汉的盐铁专卖,在后汉业已累除。刘秀的诏令也一再提到解放奴隶为平民。全面确定税则是在公元39年。翌年即有十个郡守因所报不实而死于监狱。他们父子严峻而有心计。全国纳税户数在王莽时代一度急剧减少,但在刘秀父子的主持下,至公元1世纪末,其数目不断回升,自此可见新朝代的举措合宜。公元2世纪情况略不如前。虽然不断的与羌人作战,宫廷内的生活也日趋奢华,可是国库仍然没有大量的短绌。但是在对付私人财产时,后汉朝廷暴露出它在制度与组织上的缺陷,终而造成朝代之覆亡。

    在任何条件之,私人财产之膨胀总会产生问题。这私人财富可以立即变为政治权力,有时这些财富也避免不了在政治场合之中角逐。司马迁曾提出,公元前154年很多王国全面叛变之际,西安的一个商人在3个月之内所贷之款获利10倍。在这情形下,他所贷之款在支持朝廷之中央军,可是不同情况之下,私人之财也可用以支持叛军。在更为特殊情形之下,乡村间之财富更可以促成变乱。

    中国农村在历史之发展上系以小自耕农为主体,可是因之也构成组织上的弱点。小自耕农各自经营,每家每户也是小本的生意人。如果在这关头又出现了一批大生意人,必因当中的不平衡而产生紧张局面,外表看来向妥协和谐,实际已是小大之间的竞争。其演变所及,无法避免富强者得势、贫弱者受逼。政府既无从以累进税率油税,通常的情形便是税收短绌,再则又要对贫弱无靠的人民周济,也连带受牵累。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是,中国自秦汉以来的统一,可谓政治上之初期早熟,很多地方上的习惯,在其他国家可能造成法制之基础者,在中国则缺乏发育成长的机会。农户耕地既小.也无从雇请律师,觅取技术上解决争端之原则。凡是有关借债、押当、失去取赎权(fore-closure)和强迫接收(dispossession)各种纠纷,很少能在中国通过法庭有秩序的解决。一般情形之下乃是当地富绅本人不出面,由地方上之流棍执行。而犹不止此,如果某一问题村民不能和平的解决,地方官更是无法合理的解决。儒家教养使他们不能不顾及穷人的困难,可是在维持秩序的原则之下,他们又不能将富家的利益置之脑后。他们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不是勾结幕后有权势之人物以自保,便是反抗他们以博得不畏豪强的声名。下级官僚既因司法上缺乏确切的规律而踌躇,其上级之处境也大概类是。以上简单所述,因着螺旋式发展,成为中国农村史内纷见沓至的老题目。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法律的失当之处:也就是所有的官僚与平民都确实遵守纪律。

    后汉因“中兴”而起,也就不容易对付这类问题。其契机已成,在维持现状和不事更革的状态之下,又加以当日半似宗教性的信仰,只在此生此世取得满足,那么整个朝廷也无从廓然更张向某一方向迈进了。有了它的放任政策,汉帝国因为王莽篡位所引起的波动,经过一段休养生息才得以复元。可是财富继续集中于私人的手中,且除了放债收租之外,缺乏其他的出处,至此只有打扰乡村间的安宁。地方政府原来长于意识形态方面的言辞,而短于经理上的能力,如此一来更不知如何措手了。



儒术成了做官的阶梯

    两汉的提倡儒术固然使官僚组织间思想一致,但也产生一种不良的影响——读书人除了做官之外别无他业可从。以知识为本身为目的,从未为政府提倡。公元2世纪张衡提出一种高妙的想法,称天为鸡卵,地似卵黄。他在132年监制的地震仪,据说圆径8尺,今日则只有后人挑出的一纸图解作为见证。与他大致同时代的王充不断的指出,自然现象和人事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两位思想家都缺乏后起者继承他们的学说,其著书也不传。反之,公元175年政府在太学之前树立石碑,上镌六经文句,据说每日来临摹经文的学者聚车千辆。

    以儒学为做官的阶梯,始自武帝。其所谓“察举”和“征辟”乃是一种强迫的推荐制度。起先所举者谓之“贤良方正之士”。公元前134年又令每一郡国举“孝廉”一人。在后汉这制度推行稳定之时,大概每20万人口举孝廉一人。这样的“选举”,无从全部公正无私。被举者又非如代议政治下的议员那样参与议事,却各授官职。其影响所及只有使被举而得官者终生与举者、辟者保持恩泽的关系,而将公事视为次要。在这关头,儒家习惯上重人身关系,而不严格的尊重法治,更能产生不正规的影响。城里多数的太学生造成舆论的标准,只是他们专注于个人道德,经常感情用事,只能使以客观标准解决问题的机缘更无从展开。

    以上种种因素终于在朝代的末期造成无可挽救的局面。经常每项争端总是起源于乡间,而终至惊动国都。当地方官有心惩处当地恶棍之际,经常发现他们后面有本地富绅作主,后者又与朝官勾连,有时尚倚恃宫中宦官作后台。郡守县令不得不强制执行。他们以道德的名义审讯,仓促的执法.即判人死罪,对方也予以报复。这一来两方都走极端,有名分的官僚和他们家属受害的程度与家强之被惩同样深刻。自公元153年至184年,很多事件在其他各处原本只能于现代社会发生,但在当日的中国却已发生。成千上万的学生游街示威,向洛阳的政府请愿。大规模的拘捕被执行;黑名单也编成。数以百计的政治犯死于监狱,其中不少人的详情从未公开交代。



宦官与名士的对决

    在最后的一段冲突中,所谓党锢之祸,一方面有宦官的干预.另一方面则有为太学生所支持的名士,一般人的印象乃是好人与恶势力之斗争。虽说以短视界看来,这种说法不算不正确,在长久的局面里则这样的结论却使背景混淆不清。无疑的,汉朝覆亡之前夕,最大的问题乃是地方政府之权力日渐凌夷。当日之边疆完整无缺,及至局势不可收拾时,朝中无政策上之争执。都城内之分裂是由于宦官受到乡村中新兴地主的支持,而为旧有士绅排斥,其实两方与官僚皆穿通一气。公元135年的诏令,让宦官之义子继承他们的头衔与家产,因此牵涉到各郡县之地产,只有使问题更为复杂。指责宦官上下其手,不是没有根据的。可是要说倘非如此原来已有合理合法的安排则与事实不符。如果当初确有有效处理办法,则违法之处必已处理要当,可以防患于未然,而不致日后惊动朝廷。事实上,号称公正严明之名士,也置已获赦免令的人犯于死刑;有些则惩罚对方,杀害其亲属与宾客。在这样无视于法律的情况下,终于造成整个政体之瓦解。

    公元189年两方之决战,宦官张让质问大将军问进:“卿言省内秽浊,公卿以下忠清者为谁?”当时何进与反宦官的名士站在一起。

    张让之玩世不恭的态度我们不说,可是他这一句话却提出一段真理,仍不为当时人所洞悉。法律与纪律不同,它是社会上之强制力。要是下层对之已然漠视,上端也不会更为认真。如果希望法律生效,立法必须以一般现行生活状态为蓝本。倘使反其道而行,其执行必极端的困难。

    汉代末年情形有如上述,其覆亡已不足为奇。这朝代创始时循秦制而采取一种三分政权的体制。丞相总揽百官,御史大夫管监察,大司马主军政。以后名号间虽常更变(如御史大夫为大司空,大司马为大将军大司马),其基本组织则不变。可是公元2世纪末期,原来设官分职的观念已与事实上发生了很大的距离。监察的职责已由一个次层的官僚称为“司隶校尉”者担承。此人具有现代国家内“反对党首领”之形象。随着西汉之传统习惯,大将军一职,总是由帝之舅父姻兄充当,亦即是官在外戚。再因着霍光的一段穿插大将军大司马通声势,显赫到有废立权。后汉中叶之后一连串地产生了好几个未成年的皇帝甚至婴儿皇帝,好像出于机遇,然则也是由于居大将军职者从中摆布。宦官之弄权,有好几个原因。他们是宫内参与机密之近臣,为皇帝手下不可或缺者。要是皇帝未成年,则必为皇太后倚重。有好几个有力量的宦官,树立了维护皇室的声名。他们也有权指挥京军,后者就算大将军大司马也不一定能掌握摆布。

    公元189年两方的主力冲突,把一切的做作全部放弃。当公元184年,称为“黄巾贼”的农民造反威胁国都洛阳时,何进以太后的异母弟之身份晋封大将军;他讨伐黄巾有功,更增加了他的威信。日后他即与司隶校尉袁绍互通声气。他们密谋召集一支边军入都诛除宦官。但是宦官张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办法先下手。张让之弟张朔,过去在争执中为另一位司隶校尉李膺所诛,而他媳妇又是何太后之胞妹。他矫传旨令诱何进入宫,当场将他谋杀。袁绍为何进报仇时,将皇宫焚毁,将可能拘捕的宦官全部斩尽杀绝,也遇得张让投水自尽。



文士自卫成了武将

    至此汉朝可说气数已尽。被召人京的边军来不及参加这次政变,到达之后也无意维持秩序,其将领跋扈难以驾驭,其士兵目无纪律。很多官僚已知中枢的领导力量无法挽回,乃纷纷回乡筑坞,组织私人的军队自卫。根据最初所谓“上天浩命”。皇帝纵不能一手管制社会上利害不同的各阶层,有如地主与农民、旧有和新兴的士绅阶级、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至少也要在他们发生争执时作有力量之仲裁。事实上之发展则以皇室家庭内冲突作导火线,扩张了权力斗争,将所有有关的社会问题一齐掀动。此后,汉代名存实亡,又苟延了30年。皇帝此时实为囚人,国都则被焚,全帝国之臣民尚要目睹身受长期的内战,自此席卷乡野,不少的文臣,虽有些志与愿违,也因时势变为武将。有些人士更在事前预料天下将乱。可是没有人能料想到中国会因此失去其对称与平衡状况达300多年。

    公元200年的官渡之战在历史上是一段有趣的插曲。这场战役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因为两方主将之背景使读者能独具慧眼的看出他们冲突之范围。进军来犯的乃是袁绍,亦即以前企图一网打尽所有宦官的司隶校尉。在这关头他希望做由各地所组成的地方部队的领袖。他的六代祖袁良曾以《易经》起家。袁良以他所学传授于孙袁安。袁安因学术上的声名才干,从县令郡守一直官至司空(监察院长)、司徒(文教部长)。从此之后袁家再无一代未曾做到朝廷里的高官,有所谓“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的称号,当袁绍举旗而起的时候,他的附从者据说纠集了10万兵众在他麾下候命;又称其食粮曾以大车万辆自河北运来。抵挡他的乃是曹操,他的背景更为复杂。曹操之义祖父曾腾乃是宦官,以黄门从官的名义为太子待读。曹操之父曹嵩乃是曹腾养子。可是曹操自己也举孝廉,在朝廷政变之初,他与官僚集团之名士站在一起,以具有才能称著。他的军队大部以黄巾降人编成,给养则得自军屯。他自称这时候仍在维持汉代的朝纲与体系,这样的说法也不能为人所尽信。

    曹操在官渡得胜,但是汉代终究缺乏起死回生之术。直到公元6世纪末期隋朝兴起之前,中国经历过很多局部的帝国与小朝廷的时代,同时也遭受不少异族的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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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长期分裂的局面



    汉帝国崩解后,中国陷入一段黯淡无望的长期动乱时代。豪强兼并所引起的社会不安仍未获解决;甚且在一连串政治斗争激化下,导致战事连绵不绝,胡人入侵,使社会秩序彻底瓦解。于是,一个个“坞堡”地方自卫组织相继建立,中国俨然进人另一个新形态的战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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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历史家认为,自公元220年汉代覆亡至581年隋朝兴起,当中是一段长期混乱和令人失望的时代。从某些角度看来,这也确是事实。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等于30年战争给德国的灾害加10倍。中国北部不少地方人口为之减少;古代的五铢钱从周朝的后期即已流通,至汉朝更为普遍,通过魏晋南北朝的分裂局面,在许多地方因之绝迹。既然缺乏有效的中央政府,每遇灾荒,人民呼吁无门,其痛苦的情形不言而喻。在这期间内有公元309年的大旱灾,大河流都可徒步通过;而又有公元369年的疫疾,长江下游北岸的广大地区人民因之相继死亡。



新形态的战国时期

    然则,称这时期为“黑暗时代”则不正确。虽说在这段长时期内战事若断若续,但大规模的征伐和有决定性的战役不多。若非如此,则以后的统一亦必采取不同的步骡。很显然的,魏晋南北朝的分裂局面与战国时代截然不同。经过四个半世纪皇权政治的掌握,中国已与封建体制解散之后所产生多数带竞争性的王国的情况大有差异。士绅阶级的广泛分布也使全面动员困难。从纪录上看来,这次分裂期间军队里的兵员大致都由招募而来。

    少数民族在动乱的场合早出现,增加了局面的复杂性。传统上称为“五胡乱华”,其实这些少数民族包括藏族及阿尔泰语系(AltaiC)的民族,后者又有原始蒙古人和初期的突厥语系人种。可是在多半的场台之内,即使专家也不能断定其人种语系了无差错,更不用说当中的混合部队了。他们与某些汉人冒险家在公元304年至公元439年在华北建立了16个王国,有些在短期间内前后重叠,有些彼起此伏。在初起时.他们既称为“蛮夷戎狄”,少不得带毁灭性。一待到他们将所创的朝代布置妥当,他们也建孔庙、立太学开始注重文物,提倡农桑。当中有两种入侵的民族竟开始修筑长城,以防其他游牧民族紧随着他们的来路,打扰他们新建的王国,可见得其改变程度之深。

    在这分裂期间的后期,汉化的胡人在北方所建国家与汉人在江南的“流亡政府”不时进行拉锯战,互有胜负。但商业上倒有了来往,南北的使节也互相访问。可是始终没有人提出这种分裂的局面应当视作当然,听任其存在,各小王国也应当保持现在所能控制的地域。在南方或在北方.组织政府的原则仍是政治哲学,而不是地缘政治(geopolitics)。这广大地区称为“中国”者,内部之文化既混同一致,即没有其他的逻辑,或甚至适当的国界,可以支持分裂的局面了。只有天下一统这一观念,才能在意识形态上使文官集团有了思想的团结,这种趋向可以在当日的文件中看出。

    后汉末季曹操企图重建强而有力的中央政权。他的成功仅及于魏。他再想兴师讨伐南方,却惨遭失败,他的子孙继业也无一功成,此中原委可能为今日之旅游者及历史学者所感兴趣,因为当中有地缘政治的关键在。



三国鼎立时期

    当时的蜀汉以今日的四川及邻近区域作地盘。因具有充分的人力及资源,足以支持长期之战事,已有国家之内另一国家的姿态。其跨地既广,四周仍有适当的山川作屏障。近年来不少的旅游者已经在其东部看到长江的三峡。其实游客从下游溯江西行,费时虽多但印象更深。两岸的绝壁既已垂直的掉入水中,其下一段景物本来也是别有洞天,经过一段耽搁,越是在意料之外,出其不意的展开,越能令人寻味。不仅刻下提及的公元3世纪内战中,无人敢于攻入三峡,即是第二次大战期间,日军已逼近峡谷之东,也同样感到束手无策。

    魏与蜀之外,第三个国家为吴,所在为水乡。吴国既拥有水师,也沿着长江将各城市设防。今日的南京(过去曾称建康及金陵)创建于吴。当初创时城居水滨,沿岸之石壁与城垣构成一体,作为防御战时坚强的凭藉。据说今日这石壁之一部仍可在市内看出,只是因为长江改道,这痕迹现在离江滨巳有相当距离了。

    公元3世纪魏蜀吴三国长期鼎立的局面已成。当中魏长于骑兵,似占优势。迄至公元263年,距曹操首先伐吴及蜀已半个世纪,魏将司马昭终于打破此中僵局,他在万山之中,人迹不到之处行军,以奇袭方式突出蜀汉之后门。此计既成,收拾残局,只是指顾间事。只是他翌年去世,子司马炎乃抄袭曹家办法,倡言天命已由曹家转移到司马家,他在公元265年成立晋朝,让曹魏的最后一个皇帝行禅让札,全部有如以前之曹魏逼着刘家的汉朝禅让。这种象征着天命转移的仪式,也在分裂的期间为以后四个短命朝代(宋、齐、梁、陈)所模仿。



短暂的统一

    晋帝国之征服吴国,以长远的计划遂行。首先以军屯担保食粮之充足;其制造船舶,地处蜀境也费时7年;统帅王濬向来做事以大刀阔斧具称,当一切准备停当时,他年已70,他所造大船据称有600尺长,可载两千兵马。吴国也不马虎将事,他们建造了水中障碍,还在江面窄处以铁索横贯。王濬乃利用大型竹筏清除障碍;针对横江的铁索,他制造了100尺长的火把,以干树枝及容易燃烧的物料捆成,上淋麻油,据说烧起来的高热使铁索熔断。这障碍既除,王濬的楼船即顺流而下,于公元280年在南京受吴降。

    以上事迹见于官方正式的历史中,其传奇的成分我们既不能证明也无从否定,只不过因着这些事迹我们还可以观察到一些重大演变。司马家之晋,因禅让而合法,是这三个半世纪唯一的朝代,曾一度将带有竞争性的敌国全部肃清。当它在280年攻占南京之日,好像重建了一个统一大帝国的局面,只是才10年,北方的新发展又将其好梦惊破。公元291年,司马皇家的一段家庭冲突,因为各皇子的关系而牵连到各地域。内战既开,长城内的少数民族也借机起事。公元317年,西安与洛阳两座国都先后被洗劫,一个驻在南京的晋王子在这关头称帝以维持朝代的名号,可是自此以后他和他的继承者除了控制长江以南之外,很少机会能涉足于其他地区。公元383年,这流亡政府的弱势军队出人意外地打败了前秦领袖苻坚所统率的绝对优势的北方联军(淝水之战)。可是纵然如此,东晋仍无力北伐,仅能保持南方的半壁江山,以后四个继之而起的短命朝廷也无不如此,它们都自称统领全国,实际上不过盘踞着华南,坐待着第二帝国隋朝之勃兴。

    当我们检讨这段期间的历史时,发现当中浪漫的事迹多,逻辑之成分少。不少出色的男女人物,因为他们贤愚不肖的事业而在青史留名,可是我们很难综合其反映什么实际意义。



重新诠释八王之乱

    这段历史可以从汉代的覆亡叙起。其原因曾被追究于宦官掌权、黄巾叛民的暴动,和无纪律之边军被召入京,然而实际上,全面内战展开时,宦官已被整肃,黄巾贼已被剿平,而边军亦已不再成为问题。晋朝情形亦复如是。最初问题之发生,咎在皇后贾氏,据说她心肠毒辣,又爱虚荣,有些历史家尚且说她黑而奇丑。因为她与皇太后争权又要废太子(非贾后所生)才引起皇室各王的干涉。晋朝的习惯,各皇子称王,内为朝臣,外拿兵符。不过当争端延及各地区时,皇后已被弑,以前各种冤屈都已平反,而战事依然方兴未艾,动则使几十万的官兵卷入,这就很难再称其为宫闱间纠纷的后果,而认为咎在女人的虚荣与嫉妒了。

    现代学者引用“经济枢纽区域”(Key Economic Areas)的说法,企图将长期分裂的局面,作比较深切的解释。他们认为好几个出产粮食的大地区,内部的交往深,需要外界的接触少,于是地方政府因此逐渐脱离中央的掌握。这种说法,有它的优点。从曹操之不能征服南方的两个国家看来,和东晋在淝水一战足以击退来犯之优势敌军的事迹看来,经济枢纽区域好像确有其事。可是这和晋朝一度统一的情形对证,就不相符合了。即算地缘政治里有阻碍统一的因素,仍可以军事行动克服。以后晋朝的内战更使这个说法文不对题。当时战事波及的地方全在国都附近,南方照理应当鞭长莫及,此刻却反而平静无事。

    在找不到更好的解说之际,我们不能不对传统所谓兼并之说再加斟酌。土地的占有,在中国历史上确实影响极深。大多数的小自耕农作为当兵纳税的基础,其公平的因素不说,确是在中国乡村中,先摆下了简单和均匀的基础,便利于官僚组织的管制。当时汉朝提倡孝与廉(不仅是做官的廉洁,而且是在对人处世时对财物一体谦让),显见得朝廷借重文教上的凝聚力而无意增进经理上的繁复。这种组织与结构极容易被土地集中所破坏。读者此时必须体会到,在农村之中应付税的户数极难隐匿,可是户内所领土地亩数和人口的口数包括雇工和奴工,则可以出入。如果实际上户数减少,税收必随着短绌。以后政府所能供应的服务,有如济贫、地方自卫和水利等等,也必为之减缩。并且地方士绅力量的伸张亦必影响到地方政府的性格。专制政府的体制,皇权由上而下,全国一致,要是地方士绅开始自作主张,即带有一种修正性质。从以上各长所述,可知后汉地方政府的凌夷,巳产生各种不稳状况。

    当曹家取汉而代之和司马家取魏而代之的关头,立即崩溃的危机暂时平安度过,可是其基本原因并未排除。当日不平稳的局势可自各种诏令上看出:有名的“魏武三诏令”(曹操为丞相时所颁发)求才,内中称有才的不必有德,只要有治国用兵之术,即算不仁不孝仍当拨用(地方士绅通常以仁义自居)。晋朝则颁布占田法,企图限制各家室拥用土地数额。两种方案都在企图脱离士绅的羁绊。可是魏去晋来,两方都没有达到重建中央集权体系的目的,当日华北表面的平静,全靠强而有力的创业之主暂时压制,始能一时维持原状,他们一不在位,宫廷里稍有纠纷,即引起地方上各种无从管制之因素乘机蠢动。皇子之称王者更将事体扩大,以致武装冲突绵延各州,历时16年(公元291一306年)。其作战无秩序,阵容纷乱,无确切之目标,凡此均显示社会组织已大规模的全面崩坏。



文化融合无功引起五胡乱华

    在这16年的后段,有了所谓蛮夷戎狄的投入,这也需要一段解释。首先参加的是刘渊,他是汉人和匈奴混血。他在公元304年于长城之内起事,20天之内即聚众5万。刘渊曾任晋朝五部大都督(匈奴有五部),亦即奉命督导匈奴人众。这背景使他容易号召国防线的匈奴部落,而有些匈奴兵马早已编入边军之内。其他异民族分子,包括汉人家中佃农和奴工,较刘渊迟12年称帝的石勒,年轻时即被贩为奴。整个游牧民族的部落入寇也起于此时。可是综合起来看,仍是汉朝制度注重文化上的融合以代替有力量的政府,这种制度解体,才引起少数民族参加其中的混战。若说夷人主动的汹涌而入主中国则与事实相左。

    可是少数民族擅长的是骑兵战术,在内战时,其影响非不严重。当骚扰普遍化时,各处村落组织自卫武力,筑坞壁自保,其成例已在黄巾叛变时开始,及至公元4世纪,已构成华北的普通现象。大概在公元350年左右,山西北边有设防的村落三百余,包括“胡、晋”人口十余万户。公元400年前后,关中有堡壁3000所,他们推戴统主,相率结盟。其下层基本组织或许只有少数村落,可是一个大单位能包括10万户,胡汉人口混杂在内。有力之宗族为这种地方自卫组织骨干,他们拥有精兵,显然有贵族的气派。假使这种趋势任之发展,新型封建可在中国出现,中国此后几百年的历史也可能与日本之中古史相类似。只是在一个广大的地区执行流动的战术,作战时又有大部队参与,终使局势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在这期间内,主要的战斗通常牵涉到25万人以上,步兵与骑兵的比率不少于3比l。因为需要人员,当日胡人君临的短命朝代,经常侵凌地方土绅所组织的自卫团体:或者派遣监督取得其行政权,或者指令其盟主强索人员与补给。两种方式同样的侵犯其地方自治的权益。

    中国在公元4世纪及5世纪因此陷于历史上的最低点。皇室着重于各人自我约束、对人谦让的文治,至此已无法施展。另外一种出处则是地方自治,以资产作基础,将士绅所掌握的地主威权合理化而成庄园制度(manorialism),而这出路也被阻绝。且当小朝廷派遣监督到各结壁为盟的单位里去时,又不改组其下层组织,所以以小自耕农为主体以便于官僚组织统治的中央集权也无法恢复。当时人失望之余.只好以“五胡”配上一个“十六国”,强调其负面因素,殊不知破镜终能重圆,假以时日,中国残破的帝国仍能恢复原状,而且发扬光大,不过需要一段长时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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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历史向侧面进出



    在传统史家笔下,魏晋南北朝时期无道昏君之多,可说是空前绝后。然而与其说这是皇室品质恶化的结果,毋宁说是反映了这时代国家体制的脆弱。面对如此长期的动乱不安,历来做为社会纲纪的儒家思想,已无法满足人心的需求;而新近传入的佛教,却适时提供了饱受苦难的人们精神慰藉,使佛教一时大为盛行,深深影响此后千百年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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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数的中国人相信宇宙经常处在一种和谐的状态中。要是当中有何差错,一定有负咎的人在。在魏晋南北朝的分裂期间,其坏人则为曹操。即钱穆先生——可能是将中国写历史的传统承前接后带到现代的首屈一指的大师,也仍然没有宽恕曹操的篡窃。其理由不难理解:在君主专制时代,自然法规总是由上至下的通行,如果君主称自己承昊天之明命,即只有他能表彰宇宙至高的道德与智慧。但事实上,下层的详情无法得知。而在广大的国土内,很多相冲突的利害也不见得可以调和。可是皇帝有了御殿里龙椅上的神秘色彩,就成为一个说话算数的仲裁者,他所期待于读书明理之百官的,不过是一种带强迫的信仰,要是他们都保持着自我抑制和对人谦让的信条,那么不怕任何冲突不得解决,也没有技术上的困难不能排除。曹操的罪过,不仅在于他以粗蛮的办法去解决实际的问题,井且在于他公开道说,有意凿穿众所公信的神话。据说他曾称:“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所称文王即为西伯,他虽拥有广大的地区仍继续向商君称臣,待他的儿子武王才正式取商而代之。当曹操于公元220年去世时,他的儿子曹丕也不再耽搁,立即贯彻父志宣布魏朝的成立,而强迫汉朝的最后一个皇帝行禅让礼,于是天命有了正式的接收交代。45年之后司马家如法炮制。司马昭有了皇帝的权威而无其名目,儿子司马炎则取魏而代之,国号为晋。

    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内称:“国家本是精神产物。”从实际眼光看来,我们今日甚难接受这样的说法。可是他所提倡的宗旨大意:任何政权都需要若干理论上基础,则不容辩驳。中国古代因为技术上的困难,在管理千百万生灵的时候不得不假借遗传的帝统,代表社会价值的总和,有它的道理。曹操口中所说、手下所做都像马基雅弗利,怪不得他要承受千古的唾骂了。在中国的戏曲里,曹操的面谱全部涂白,状如墙壁,以显示其谲诈,只有眼角稍沾墨笔,表现着他机警应变的能力。



从脸谱论人物

    中国的戏曲始于唐,而取得市井间娱乐的地位则于宋,其衍变而为今日之“京剧”,至少距魏晋南北朝分裂的时代又已一千年。虽如此,今日曹操及其同时期人物仍为舞台上最被经常排出之角色。在这群人物之中最为人钦仰的乃是关羽,他是一个带兵的将领,面谱上特具枣红色。在真实生活里,关羽刚傲而缺乏处世的谨慎周详,他不顾利害让自己两面受敌,弄到战败授首,比曹操早死一个月。可是千百年之后关公仍被中国人奉为战神,民间崇拜的不是他的指挥若定,而是他的道德力量。关羽“义重如山”,至今秘密结社的团体仍有些奉之为师祖。

    戏台上好像又要在走极端的关系中保持某种平衡,因之也搬出另一型的英雄人物吕蒙。此人无疑是在战场上计害关公,而将他的头颅交与曹操邀功的吴将,其脸谱也将其个性夸大的表现,即与实际的面貌相违,也无伤大雅。吕蒙初为纯粹武人,有不屑于文墨的态度.只因为上级督促,他才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开始读书。可是如此一来,书中文句使他神往,这从他手不释卷,在极短时间之内,在理智上有了截然不同的改变中可以看出。他的同僚也惊异着此人从不学无术的武人,一变而为有心计的战略家,因之“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他的脸谱上以蝴蝶式的设计陪衬着两只灵活的眼睛,表征着一个复杂人格内心的机动力。很显然的吕蒙之所特有,是为关羽之所独无。

    这样的轶闻琐事虽有趣,读史者如何受其裨益?本书作者建议我们注意社会学家区分大传统(great tradition)与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的办法。这也就是说,大凡文化上非正式,而结构上稍松懈的部门,虽然大致上依据“高级文化”吹搓而成,却又在细微末节之间穿插交凿。这种非正式而带娱乐性的安排,使哲学家和大政治家的见解下达于一般民众。京剧将这段历史极尽其能事的渲染,也得到16世纪一本大众化书籍之助。《三国志传通俗演义》富于传奇性,这书将当日事迹极端地小说化且浪漫化。因其向小传统的方向歪曲,足使大多数的群众欣赏到的一段论说,与前述大历史家钱穆所提出者,没有根本的差别,亦即是“国家本是精神产物”。既如此,则愈在危急存亡之秋,个人的品格,更需要严格的评判。很显然的,此中戏剧家与传统历史家具备同样的信心,他们觉得道德上一成不变的尺度,足以衡量个人的品格。他们的立场既然如此全部一致,那么他们综合的见解,也可以简单明了地以脸谱上的红白黑色表示了。

    官方的历史家代表着大传统,其任务为“褒贬”,当然也尽力在使白者愈白,黑者愈黑,由他们烘托出来,这一时期“无道昏君”之多,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请注意钱穆在《国史大纲》里所提出的:“荒荡不经.其事几平令人难信。”)刘子业为南朝之宋的“前废帝”,他17岁登基,在位18个月。历史纪录上记载着他的异母姐山阴公主曾对他提出,“妾与陛下男女虽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妾惟驸马一人,事大不均!”废帝于是替姐置男妾之称“面首”者30人。司马衷乃是普朝的悲剧性皇帝,当他在位时,内战爆发,戎狄交兵。据说随从报告他:“天下荒漠,百姓饿死”,他闻之而说:“何不食肉糜?”另外一位皇帝乃是南朝齐主“东昏侯”萧宝卷,也是弱冠践祚。他凿金为莲花贴地(莲花乃佛教圣品),令他心爱的潘妃行其上,称“此步步生莲花也”。

    这三位昏君都被弑。刘子业如果真替姐设男妾,在男重于女的社会里当然不能逃避谴责,可是暴露他举动之荒谬,乃是在他被轼之后提出,并且文中还讲到他写的字不工整,这也算作他无德君临天下的表现。山阴公主提到的两性平等,不论其是否真确,看来其主张已远逾5世纪中国习惯的尺度。我们既曾听闻到法国大革命时,皇后玛丽安东尼“没有面包何以不食糕饼”的故事,则难能不怀疑晋惠帝司马衷之何不食肉糜。这两段故事距离1500年,只是内容太过于相似了。另外我们也很难认为第三个被弑的萧宝卷以莲花在室内地上设计为不道。如果他的创作确如史书之所描写,我们只能欣赏其独具慧眼的风格有如波提切利(B0tticelli)所画的美人—一她在《爱神的诞生》(The Birth of Venus)中的姿态,只是富于中国情调罢了。总之,艺术家的创造力和专制魔王的狂妄,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

    在这种种故事中,作史者的态度,较诸他们笔下之题材还要值得考虑。有了以上的轶闻琐事,这些历史家提出一点令人特别注意之处,中国的专制皇权具有双轨性格。皇帝以圣旨号召,固然从上而下有了自然法规的至美至善,可是生灵涂炭时,他也真要切身地负责。除非百姓安居乐业,为人君的不能安逸——这点早经孟子不断地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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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中孕育希望

    分裂期间并非皇室的血统退化,而只是表现出当时组织的脆弱。朝代的统率力量,原来基于文教上的感化,现在全靠宫殿里的纪律。其行动的范围愈小,其上层所感受的压力也愈大。这种道德上的压力尤以南朝所感受的尤甚。流亡政府既称受昊天明命,那么它也要较北方夷狄高出一筹了。

    我们把环境上的情形全部托出时,即可以看出当日的发展实有前后贯通之处。既企图恢复北土,则南方应有由强人领导的军政府,可是其下层的支持尚付阙如。西安与洛阳失陷时,南渡的望族早已在丛山之中、滨水之处开发产业,自给自足。他们有相对的安全,于是对建康的流亡政府意存观望。这南朝也效法晋成例,派遣皇室子弟到各重要州县为太守刺史。可是他们缺乏爪牙下达乡里,其本身反为地方上有实力之人士支配,于是各州县所出现的阴谋,较之官中府中更为邋遢。如此一来,建都建康的短命朝廷较之北方也无甚出入。彼此都无力恢复由官僚组织作主的帝国体制,而彼此也没有因全局之平衡构成一种封建的地方分权。

    建康即今日之南京,以后又称金陵,其名字虽辉煌,实际上则为一种失望和堕落的气氛笼罩。上层阶级的富裕者,觉得无从发展其抱负甚至无从有效地利用其财富,只能带着势利眼光,把钱花在自己身上。此时家族的声望很被重视,有些甚至追溯到华北的几代之前,于是修族谱成为一时的风尚。男人也涂朱饰粉。文人在骈文上用功夫,更是一时流行,其文句间的对称和均衡极尽技巧之能事,反缺乏全篇的要旨和段落间的逻辑。于是建康成为“六朝金粉”的金陵,也就是中国的丝箔城市(China's tinsel town)。

    可是失望的阶段,也是复兴再造的机缘。当然,儒教未曾完全断气,假使孔孟的影响全不存在,那么这几百年的历史如何会写得尽以严格的道德为标准,极尽其褒贬之能事?那么写历史的人从何处找到原始的资料,又如何构成其下笔之宗旨?

    出人意料的,对重造中国帝制体系最有实质贡献的,却是所谓的胡人夷人。为对他们表示敬意,我们应称之为“非汉民族”或“少数民族”。其详情待下章论述。此间应当提及的则是,少数民族在中国历史里再造帝国的关头扮演重要的角色并不只这一次。中国专制朝代的构成,多少倚靠一种间架性的设计,并且其国家必须容纳农民大众。草原地带入侵的部落,因为其无牵挂,反能因为他们的简单淳朴而建事功。只是要使他们习惯于农业的环境及中原文物则需要时日罢了。



佛教的普遍影响

    当时人对道教再度感到兴趣与对佛教之沉醉,有扩大中国知识视野的功效,其影响所及,历时几百年,只是没有为人注意罢了。儒教乃是一种社会的纪律,在纷乱的时代其用处很小,文士乃寻觅另外的途径。公元3世纪之后半期,当时所谓的“竹林七贤”表彰着一时风气。此七贤为一叔一侄,和他们的五个挚友。刘伶以驴车载酒,随从的一个仆人则荷锄随之,他叮嘱仆人,“死便埋我”。放荡不羁并不是他们的全部宗旨。事实上,他们也在晋朝做官,阮籍尚为步兵校尉,嵇康为中散大大,被司马昭所杀。他们所反对的乃是当日的仪饰和做作,而希望在道家的纯真和浑然一体的观念里得到解放。

    中国之接受佛教,当中有一段周折。从其多方面广被接受和招致反对派的攻击,可以想见其影响之深远。在现代以保卫中国的“理性”与“真实”自居者中,包括胡适先生,他觉得这种由外输入的宗教,注重来生再世,把上天说成三十三级,而地狱也有十八层、实在是可叹。可是另有欣赏佛教思想对中国人士有引导之功效者,则又指出:即便是“因果”(羯磨,karma)这一观念,也要求中国人多在自然法规的范畴里再三思维,注重每一种事物的前因后果,不要都像汉代思想家一样,完全沉湎于对称与均衡,把各种道德行为硬比作音符与波长。总而言之,派遣僧徒到异域取经与大开门庭欢迎远方来访之沙门大师,其裨益远逾于“拯救灵魂”。这是一种文化上的接触,其用途及于哲学、文学、教育、科学、音乐、雕刻、油画和建筑。有些学者尚指出,在翻译梵文经典时,中国学者自此掌握了音韵上的原则,有助于此后唐诗发扬光大。其影响之所及如此广泛,最近若干中国之刊物乃指出“佛教是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历史学家雷海宗甚至提出:自公元383年亦即淝水之战后,中国文化便进入了“鞑靼佛教”的阶段。

    佛教之于中国,无孔不入,影响到生活的各个层面,旅游者可以自云冈、龙门和敦煌各处石窟参观时得到这种印象。初看起来,这些窟洞在沙岩壁上以蜂窝式凿成,不容易令人产生好感,其感动观者之处尚待进入石窟之后。每处佛像之多,均以万计。其最高大者在云冈,耳长即9英尺;其小者全部身长则不逾1英寸。不大不小之间有如人身长短者亦不计其数。室内尚有壁画:彩色像画在石窟顶上、柱上之浮雕和壁穴的全身雕像。以上三处之经营,均开始于魏晋南北朝中国分裂之际。可是敦煌在丝绸之路上,在以后各代的继续发展较其他两处完整。观光者可以看出千多年来佛教美术的进展。龙门的经营有唐代的工程,即使是云冈初创于5世纪的云冈石窟,内中一项工程即前后经营达40年。宗教题材之外,也有通俗故事和历史故事。经过艺术家安排之后,出现而为脸上的狞笑、手指尖的战栗和紧张的筋肉。学历史者周游之后,可从此得知古代的衣饰、纺织品的设计、乐器式样,甚至人种学上的面目。龙门有一窟构成于公元575年,壁上有当日全部的草药单方。

    可是这些石窟看似各随己意的构成,而无全面的设计,也缺乏统一的尺寸。虽说有些设计,有皇帝皇后的资助,以替父母祈福而替本身争光,然其构造却摆在风吹雨打的壁上,所以令人屏息的壮观同时也是满目疮扉的,有如梦吃。这和法国亚眠(Amiens)和沙特儿(Chartes)教堂门前“石刻圣经”之整饬成为一种尖刻的对照。虽然如此,露天博物馆也真能表现佛教的性格,此乃一种在野之人的宗教,不借宗派的力量而能及于细民。它的神学宗旨,不必有待于苦修,可以立即发生顿悟之功效。同时它也可以为知识分子作为形而上思考的一种题材。它之五花八门也确曾使中国历代帝王在长时间内感到棘手。他们都希望利用佛教对全民的吸引力作为自己行政之工具,又怕它针对于来生再世的重点,如果经过一度提倡,足为社会的纪律而成为儒教者的一种牵制。



失落的三个多世纪

    这分裂的期间是否成了中国历史里“失落的三个多世纪”?其答案因各人观点而定。此时历史的成分,缺乏向心的综合,却向侧翼大幅度地进出。自公元220年后汉之覆亡至589年隋朝的统一,当中的史迹并未缺乏逻辑,其衍变也绝非少数人物的贤愚不肖,有如过去的历史家之尽情褒贬,以及戏剧家之将他们的面孔涂白敷黑等所能概括。

    以上我们已将历史上之负面因素指出,下一章则讲到重新统一的过程。只是到此让我再提及公元280年晋朝之入南京,当时的统一,不过昙花一现,无乃一种幻觉。至9世纪刘禹锡所作的诗,提及此事,才能因为有了历史的纵深,将当日的情景看得更真切。刘诗抄录于次: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遍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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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统一的途径



    正当五胡乱华,中原鼎沸之际,鲜卑拓跋氏也乘机进入长城以南,建立农业基地。淝水战后,拓跋珪成立北魏政权,这一新兴王朝,利用作战所俘虏的人口,拓展农业基础;并解除胡汉豪族的威权,直接向农户征税,扭转后汉以来地方割据的趋势,而逐渐推广其统治权,开启了中国长期分裂后再统一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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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氏是一种鲜卑民族,他们在中国中世纪的统一过程中提供了重要的贡献。今日的学者尚不能完全确悉他们这一人种的源来。他们好像操初期的突厥语,可是其中也仍有初期的蒙文字语和初期的通古斯字语。有些中国历史家指出,他们在公元3世纪之末来到中国北边的时候,拓跋的部落才刚脱离原始的公社组织,他们仍旧没有居室,没有文字,没有法典,很可能在和中国商人接触之前,尚没有私人财产。

    拓跋民族和其他民族在公元2世纪由今日之东北向西南移动。公元258年,结盟的各部落在今日绥远的和林格尔集会,拓跋氏至此号称统率三十六部。在4世纪初期,他们夸称马上控弦之土20万,可是看来全部人口只60万,而很难能超过百万。310年,他们和晋朝的一位将领刘琨有了协定,后者需要他们的助力驱逐其他的部落,于是拓跋民族才开始拥有农业基地。



拓跋氏建立北魏政权

    这胡汉的合作并没有成果,拓跋氏也暂时不见于经传。4世纪末,是氐、羌族出头的日子,他们征服了其他少数民族,拓跋氏亦在内。直到383年前秦领袖南攻东晋失败(淝水之战),拓跋民族才卷土重来,表彰其独立地位。386年,他们的领袖拓跋珪自称代王,以后又改为魏。魏乃周前初期的国名,这样的国名千百年后还要被很多此起彼伏的朝代抄袭沿用,主要是他们之所在承袭着昔日国家的地盘。有些类似的朝代袭用同一国名尚且前后重复。照着传统中国历史家的办法,我们即称这魏朝为“北魏”或“拓跋魏”。公元399年拓跋珪又径自升级称帝。他所创造的帝国共有12帝而连亘148年,直到534年分裂为东西两部为止。在这长期纷乱的期间,其影响所及尚且打破纪录。在历史上,这北魏或拓跋魏也不算在五胡十六国的十六国内。

    在初期建立帝国的时候,拓跋民族以其为少数民族而无悠长的文化传统,注重以俘获的人口加强其农业基础。公元391年,拓跋珪与匈奴一部作战大获全胜,北魏纪录称:获马30万匹,羊400万头。匈奴的领导人物及家属共5000人全部被处死,余剩的部落民众一律发配到黄河河曲今日之包头附近,强迫改作农民,土地和农具由国家配给。迄至5世纪,同样的办法也照样施于其他的部落。公元398年,拓跋氏又强迫迁徙高丽和慕容(也属鲜卑系)民众10万,以充实他们的京师(在今日山西大同),各人也配给耕牛农具。413年开拓大宁时,拓跋魏皇帝亲自督导。

    在京师附近,拓跋魏的领导阶层分为八部监督农业,其农场由国家经营。404年的官方文件称:当时的八部已无原有种族的界限;而440年的诏令,更指定有耕牛之户口,须将牛供无牛之家户利用,政府尚且规定后者以劳力偿付前者的办法。由此看来,如果其耕田人首先以国家农奴身份开始,不久即可逐渐取得小自耕农的身份。有些拓跋领袖之可成为大地主,并非不可能;只是证据具在,他们没有将国家地产之大部据为己有,也未将大量人口擅自改作佃农。

    事实上拓跋魏因能直接征税于农户,才逐渐将其统治权推及于一个广大的地区。最初其朝廷派遣军官登记归附的人口,暂时收取布匹以代替正规之赋税;至公元426年才通令所有赋税全由州县官经手,其他的经理人众一律撤回。若不是那些可能从中作梗的人物,例如汉人之家族缙绅的势力及少数民族间之王公大臣,均已被解除威权,此项直接征税办法不可能付之实施。北魏5世纪的帝纪也记载着归附的户口,三千一处,五千三处,前后不绝。很显然的,后汉末年以来地方分权的趋势至此已被扭转。凡北魏不能以武力征服之处则从外加压力,使之归化。拓跋朝廷又能外御其他游牧民族如蠕蠕(柔然)的侵犯,内具恤灾救荒的资源,凡此都增加其本身之威信。然而前后看来,他们最初的决策:制造一个供应之基地,直接控制农业的劳动力,既残酷却又特出心裁,是其转换点。

    迄至它本身崩溃之日,北魏朝廷所登记的纳税人户达500万户,更有人口2500万,这在一个动乱的时代,可算作绝大的成功。

    这异族入主的朝廷在5世纪末颁布了它最重要的法令。所有官僚的薪给数额公布于公元484年,这表示着在此以前北魏的财政仍脱离不了地方分权。同一通令也规定纳税以户计。每户按其家产及口数,分别列入三等九则之内。中等之户纳米20石,布2匹,附带生丝及丝织品。事实上这只是一般标准,实际征收数额有很大的出入,纳税之户也未必与分炊的户数全部符合。当日的文书即指出,有时50户登记为1户。中央政府只要求最上三则的户口之所纳缴送京师,其他的定额由大略的估计而得,执行时有待地方官之机动。这通令只表示从此以后管制加紧。



均田与府兵

    一年之后,北魏又颁布其均田令。其原则乃所有的田土为皇帝所有,各人只因钦许而有使用权:每一男丁15岁以上受田40亩,妇人减半,奴婢及丁牛又有附加,以上系供耕种米麦之用,老免及身没归还政府。其他种植桑麻蔬果之田土另为一畴,可以继承且在限制之内得以买卖。

    485年之均田令,在中国历史上是划时代的里程碑,以后只有详细数目字的出入,其原则经后继各朝代所抄袭,下及隋唐,施行迄至8世纪下半期,连亘约300年。同时北魏的民兵称为府兵制者,也成为以后各朝类似组织的初创规模。

    不少读者看到上述诏令时通常会问起:以上的诏令所述,均田是一种限制还是一种保证?是一种希望之目标还是立即兑现的规则?其施行之程度如何?地方官是否动手分田,而将逾额数没收?即使是最具才能的历史家,也无法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地回答。我们仅能从侧面的资料,再依据猜想,才能回答这一类的问题。基本上,任何有关全帝国之诏令只能广泛地措辞,当官僚将其在乡村间付诸实施的时候,文中一致的标准,通常要超过实际上能施行的程度。当然,对皇帝的诏令,所有从事者必须尽其全力照办。可是一项要求不能实际做到时,其数字可能遭到窜改,其条文可能因权宜解释而打折扣。换言之,全国一致的要求在下层组织必遇阻碍,即最有效的警察权亦对之无可如何。而运用金钱管制以保障政策执行的方法,又不能在这时代开始。一个具有同情心的读者,也可从此看出,这样的传统对现代中国的经理成为一种严重的负担。

    根据前后事迹看来,5世纪以来的均田不能算作失败;因其目的在于创造一种基层组织,使大多数的小自耕农纳税当兵,从这方面看来,此设施尚且可以认为是绝大的成功。均田又不像王莽的纸上文章,其执行者为一个新兴的军事力量,其环境为长期战后之复原,各方面都视之为一种解脱。事实上公元485年的均田令,从未认为“应有”系保障其“必有”。令内指出,如果地域内土地不敷分配时,其亩数可能减缩,受田者也可请求离“狭乡”而去“宽乡”。所以耕地国有不过具备法律上的基础,授权于官僚组织,作为他们强迫实施政令的凭藉,至于详细的情形,则无法作全国一致的论断。土地之为国家所有,并不是立案的原始目的。

    现存的文件证实了以上的推论。大地主在这时代仍存在着,不过那是例外,而不是一般的情形。逃避税役也仍无法严格地对付。例如赋税对独身者有利而对已婚者不利,则绝大多数纳税人全报未婚。可是这纪录却也表示一般增加纳税人登录的目的已达到。8世纪两个边防区域留下的文件,在本世纪后出土,其所载也与上述情形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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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社会组织

    拓跋魏在公元486年颁布的另一诏令,更有打破豪宗大姓之垄断,而构成本身所主持的地方组织的功效。这诏令以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党。由地方官指派邻里党长,于是政府有其指挥系统可下达于细民。同时新税则也以一夫一妇为一“床”,而责成其出米2石,布1区。很显然的,上述地方组织,赋税和土地所有制都彼此联系。这些法规以一种人为的观念从下至上地将整个帝国组织起来。

    传统中国作者在处理这节历史的时候,通常着重中国文化的功效,认为中国的文物终能感化异族,使他们效法华夏的长处。当然,以官僚组织治理农村大众是有其内在的沿革,不可能自游牧民族创始,这说明了何以拓跋民族要经这么长的期间,才能掌握当中的技术去治理一个华化的大帝国。

    当486年的诏令生效之日,正是拓跋珪称代王后的100年,同时拓跋魏在大同设太学祭孔子也有好几十年了。当中的胡汉联姻,已使拓跋皇室汉化的程度远超过鲜卑的色彩。在480年间主要的改革,其决心出于一个汉族女人,她在历史上被称为文明太皇太后冯氏,乃是当今皇帝名义上的祖母。她的顾问李冲也是一个熟读诗书的天才人物,因太后的提拔,从书算手之微职做到御前大官。至公元489年太后去世,皇帝拓跋宏才开始亲政。他一开始总揽国务,执行汉化政策时,竭尽全力地督促,毫不通融,使当时人和后世的学者同感惊异。484年北魏国都由今日的大同迁往洛阳。这城市由于战事的破坏,至此重新建造。此后御旨禁鲜卑服装,次禁鲜卑语,凡30岁以下的官吏必操华语,年纪较长的才给予一段过渡期间,令之从事学习。违犯这条例的可能被贬官失职。胡汉联姻总是令龙颜欣慰,于是拓跋宏自作月下老,在御座上指派各皇弟应聘各汉族臣僚的女儿之姻缘。最后一个胡人的标记——鲜卑的复音姓——也被认为是化外之物。于是皇帝自己由拓跋宏改称“元宏”。他也指派一个委员会共同研究,将118个复音性根据音节改作单音汉姓。



锦上添花的汉化

    元宏之政令是否算做划时代之举?其实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他的作为不过承认已有的趋向,或是锦上添花,对现有的行动予以装饰而已。拓跋民族在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贡献为:重新创造一个均匀的农村组织,非如此则大帝国的基础无法立足。在这组织的过程中,元宏的祖先既有忍耐性,也前后一贯。只因为他们不求急功不计小利,才能避免蹈苻坚的覆辙,也没有在五胡十六国之后成为其第十七国(十六国之后四个为拓跋魏所灭)。文明太后冯氏和李冲的作为能生实效,也因有以前所做的推备工作。元宏好像是锦上添花,更进一层,而实际则反减损其功效。

    重建洛阳,只是虚有其表地添上了一段富丽繁华罢了。皇帝对汉人的一面倒,也增加了鲜卑上层阶级的憎恨。同时也与既有政策企图抑制乡村间的华族相左。元宏在公元499年去世,享年32。不久北方边境的不稳,非汉族军事领袖的怅怨和宫廷内外的阴谋事变,使北魏朝廷处处棘手,如此经过约20年才分裂为二。

    倘从微观的历史着手,即使写成专书,也不能将此中的细微末节全部容纳而一览无余。另一方面,1500年后我们以事后的眼光看来,其大致的趋向则不难道出。及至6世纪中期,重造大帝国的低层机构业已在位,大量的农业资源和人力业已组织就绪,可供建造大帝国之用。所缺乏的是上端有纪律的官僚组织,亦即是同样均匀的结构,不为既有的权益(vested interest)所腐化。只是在舞台上活动的人物,此时此刻不可能明白他们本身所扮演的角色的真切意义。

    公元534年的分裂,由于一位北魏皇帝惧怕部下将领造反,可能逼他退让或者对他本身不利,于是避难西安,希望当地另一位将领保护他,殊不料反为此人所弑。北魏或拓跋魏本来可能亡在此日,只是东西两方的军人尚在装饰门面,分别扶植两个傀儡皇帝出头。东魏自此又残存了16年,西魏23年;彼此都无实质所获。最后东魏为高家所挟持,他们终取而代之,称为北齐(古代的齐国在东部);西魏为宇文家所得,他们所建的短命朝代为北周(周发于西部)。高家为汉族与鲜卑的混血,他们希望驯伏少数民族里的王公大人而又不得罪中土的士绅。宇文家兼匈奴和鲜卑的血统,他们也反对元宏的过度汉化,希望得到少数民族中之领导力量的支撑。

    实际上这种种举措已缺乏决定性的影响。当上端仍在酝酿之际,下层由拓跋民族造成的户口登记和税收政策已开始收效。于是全面征兵可付之实施。少数民族中的贵族原挟持着部落中的遗传力量,汉人世家乃集结多数的户口,也尽其力之所及,驾凌于地方。至此两方都失去了他们所能凭藉的力量,而无法左右全局。以上两种势力,应对过去三个半世纪的分裂局面负大部分责任。当他们的声势日渐凌夷之际,再造大帝国以官僚组织开管制之门,已为时不远。



迈向统一的模式

    在这情形之下,西半部及较东半部占优势。宇文家族入据西安一带,仅始自公元530年,这地区向来容易接受草原地带的影响,其族以混血称。宇文氏乃称恢复元宏所取消鲜卑之复姓,但这地区本就缺乏如此姓氏,北周皇室乃以之赐于汉人,作为他们尽忠的酬报,也算一种光荣。只因为这一地区缺乏权势的集结,给北周相当的行动自由。此政权尚在西魏时,即已开始形成一种官僚组织,由一个学者苏绰主持.他的蓝本即为《周礼》,也就是利用间架性的设计自由创造。这也就是说,西部较少既有之权益足为中国再度统一之累。

    从拓跋国家的全部历史看来,我们也可以看出事势的发展具有某种定型:在统一的过程中,其决定性的力量由北至南,由西至东,亦即是从内陆经济较落后的地区吞并接近水道交通,内中人文因素较为复杂的地区。因其重点在均匀一致,组织上又要宽阔,于是鲜卑民族得以取得领导地位。只是一入洛阳,他们也建造高巍的楼台和富丽的花园。以我们今日的眼光看,我们用不着抄袭前人所言,认为骄奢淫佚必败人品德,只是从6世纪中国之再统一的立场上讲,元宏之汉化,使原有组织中的简单一致脱离掌握,而此时拓跋的领导集团仍应保持这种特色。



杨坚掌握时势结束分裂

    6世纪中叶,无数的宫阙之变使上端来历纷坛的贵族整肃洁化。这和中国开始分裂的局面相较,可算是与以前的方针恰好相反。后汉覆亡前夕,地方政府失去掌握,影响到宫廷的不稳。此时趋向统一,地方的情形已相当的整体化,而要求上端的政府也采取流线型的一致,以便对帝国的统治具有实质作用。

    洞悉此中奥妙的人物乃是杨坚,他此时为隋国公,日后为隋朝创业之主。杨坚承袭父业,在北周朝中为有威权的武将,他的女儿已和宇文家里的继承人成婚。公元577年,他随着北周宇文家里的皇帝攻取北齐。一年之后皇帝驾崩,杨坚之婿以太子嗣位,此人也只活了两年。无人能够确定的说出此三年之内西安宫廷内的实况。是否杨坚因自卫而行动?或者是他的阴谋,志在将宇文家室斩断杀绝?事实上,他于公元581年宣布隋朝成立之前,北周宇文家59个王子皇孙均遭惨死。

    杨坚道地十足的有马基雅弗利的作风。他能因看到百姓的食物内杂糠渣而流泪:他的百官穿布制的袍服。他命令亲信以贿赂引诱自己手下的官僚,其中计者必死,如是在行动上有如今日美国所谓的“敲诈行动”(sting operations)。过去的历史家曾对此隋朝创业之主既褒且贬。他的残酷而兼带着道德的名分,在我们看来已不足为奇。此间我们将之提出,旨在揭示中国的再统一,需要重新制造出一种以纪律自重的官僚体制,其道路是多么的遥远。

    只有明白如此的背景我们才可看穿:一待基础具备,以军事行动达到统一的目的,并不十分难为。一种文官组织熟练于乡村的情况,可能在组织以农民为骨干的大部队时,尽其征集兵员筹备粮饷之能事。具备了如此的条件,再加以数目上的优势,胜利已在掌握中。公元577年年,北周动员15万人,逼诱齐军出战,双方交锋于今日山西临汾附近。虽说其间也穿插着部署与攻城情事,但其具决定性的战斗不过半日。当日近黄昏,东方的帝国已成往迹。杨坚之攻陈(此即南方宋齐梁陈四个朝代的最后一个)费时两个半月,时在588及589两年交会之间,据说用兵51.8万人。陈国始终只在建康(今日之南京)国都附近作象征式的抵抗,如此这般就结束了中国过去三个半世纪的分裂局面,恐怕连当日参战的人士,也不能看清幕后的各种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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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二帝国:已有突破,但未竟事功



    唐初以均田、租庸调等制,奠下立国根基,又以无比的自信包容异族文化,融铸出多彩多姿的大唐风采。然而随着人口增加及流动频仍,上述制度渐渐无法应付日趋繁复的地方事务,结果促使地方自行摸索治理之道,而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则日渐削弱。在中央与地方权力消长的情势下,迸发了中唐安禄山的反叛,此一叛举又加速此一情势的恶化,最后黄巢得以聚众流窜于帝国内部十余年,终至掏空唐朝的威权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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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世纪的初唐,是中国专制时代历史上最为灿烂光辉的一页。当帝国对外威信蒸蒸日上之际,其内部组织,按照当时的标准看来,也近于至善,是以其自信心也日积月深。

    这也是一段创造系统的时期。拓跋魏所开始的均田制重新颁布,原则上耕地继续归于国有。按照唐律令,凡成年男子给田100亩,其中80亩为口分田,年老时退还政府;20亩为世业,可由家人承继,每3年编造一次户籍。随着均田制也有整齐划一的税收制度,纳税义务包含租、庸、调三项,租为每丁粟2石,调为绫绢2丈,庸则岁役2旬。以100亩的田土为基数,以上赋役的比重算是很轻的,所以在最初100年内,人户的登记不断增长,国家仓廪库藏也愈为充实,上下之间呈现一片和谐融洽的景象。



初唐的繁荣壮盛

    府兵制即紧接着户口登记而设,其原则是选农为兵,服役的时间内地与边防不同,根据一种复杂却又有规律的办法调整。既然每一中等之折冲府能出兵1000人,那么634府在短时间内征集兵员50万应当不成问题了。

    匈奴与柔然(蠕蠕)寇边的情形已成往事,刻下强有力的游牧民族为突厥,其名号据说在北魏时期已出现,至隋而见于史传,以后还要与西文之Turks等量齐观,成为整个语系内诸民族的通称。但在公元630年,唐将李靖大败突厥以后,突厥就推戴唐朝皇帝(本身也有突厥血统)为“天可汗”。回纥为另一种突厥语系的民族,则不战而降。吐蕃为藏民族,其王因文成公主下嫁而和亲。只有高丽不服唐帝国的节制而长期抗命,至公元668年,平壤始为唐军占领。

    唐中央政府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此时尚谈不上内阁制,只是其设官分职已有相当的组织与秩序。隋唐以来——本书以之与宋联系称之为第二帝国——与汉代官制有一基本不同之处,即是中央政府派遣地方官,除少数地域例外,下达州县。汉朝的征辟,至此不用。隋朝已开始公开的文官考试制度,唐接着予以斟酌地采行,只是三年一度的会试至宋始成为定规。这种公开的考试足以打破过去的世族垄断。因着准备考试的读物标准化,雕版印刷出现于公元600年前后,即可能受此影响。只是如此一来,中国人民今后受官僚管制的程度也愈深。唐朝的文官集团有18,805个建制的职位,加上其他辅助人员,案牍之士与军官一并计算凡受薪者共368,668人,这在中世纪是一个极可观的数目。当日中国全人口可能为5000万。

    初唐的扩展也及于中国的内部(照现有疆域称)。开发南方已因魏晋南北朝而推进,以后这事业更要吸收第二帝国之一部活力。隋朝在历史上以不顾民命开创大运河著称。每当一种工程开始之际,其动员及于妇女与幼童。有时数百英里长之运河以数百万的员工投入,不出一年即完成。原有的城市可能被放弃。而另筑城于新运河之滨,沟通长江与黄河的运河终延伸而及于华北平原。这种不体恤民间痛苦的工程,加诸征伐高丽的失败,使隋朝的覆亡有如其勃兴的遽速。隋朝的第二个皇帝杨广才能盖世,做事却不加思索。他所经营的水道交通网稗益于其后之朝代,既深且远。虽说初唐时由南方供应之收入尚不及全国大部,但因移民也减少了当日人口过剩地区的压力。开发南方更含着一种进步与有指望的意思,因而今日的广州与泉州,在唐朝就已成为国际通商的港口。中国人之开拓台湾则始于7世纪。



中国最具世界主义色彩的朝代

    隋唐之重建西安以一种宏大的眼光,构成一座计划城市。东西6英里而南北五英里,这座1000年以前建造的长安城,其面积为今日西安市的8倍,其南北驰道宽500尺。当日本于8世纪经营奈良及京都时,他们不仅仿效于长安设计而以较小的规模构成;他们也认为朱雀门及朱雀大道的名称(原系金陵街名)幽雅可颂,也照样的采用。

    唐朝带着世界主义的色彩。皇室李家自称为中国贵族华裔,可是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他们的先祖历仕异族,也经常与少数民族的家庭通婚,而且这种透过民族界限通婚的习惯直到后世登九五之尊犹未终止。也可能因此混血的因素,使皇帝可名正言顺地称为天可汗。当中国皇帝威望最高的时候,恒河边上的印度王子接受了他的宗主权:一个阿萨密(Assarm)的篡位者被押赴西安受审;使节来自高丽和日本;中国的都城有叙利亚人、阿拉伯人、波斯人、吐蕃人与安南人来定居。国子监亦即国立大学中,有这些国家的留学生,其中最具热忱的是日本人,其中有些像今日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在中国即曾居留达几十年。他们回国之后,对日本的文化有了具体的贡献,很多方面即仿照唐制—一自铜币的设计到妇女的发髻,自室内的布置到围棋——从今之后,日本文物深具大陆色彩。高丽与越南也有同样的趋向,但不像日本这么热切。

    唐朝具有自信及安全感的时候,对信教自由极端地保障。公元645年,高僧玄奘离中土16年之后由印度回国,第二个唐朝皇帝李世民亲予接见。当日龙颜大悦,御前传旨,使玄奘有了各样的助手和各种方便,将梵文经典657件译为华文。创业之主李渊则于624年兴建一座道教的宇观。另外一种法令于638年准许景教(Nestorian Christianity)的传播。至于拜火教的介入较少为人提及,可是他们在西安寺庙里的僧侣也受到同文官五品和七品的待遇。

    这一段充满着光辉和满足的时期如何下场?最简捷地说,这理想的国家因为领导集团的逐渐骄惰而不负责,无从继续。宫廷里的伺候人众增加到不能管驭的程度。及至8世纪中叶,即以宫内参与音乐和娱乐的人众而言,便多至一万余,宫女可能加倍。文官集团不仅人数增加而且薪俸膨胀,皇帝与群臣的品质则降低。以上述的各个情况而言,至此已朝相反的方向进行。公元751年,中国的军队在中亚被阿拉伯联军击败,即使西南的少数民族部队也逼着唐军仓皇后撤,吐蕃也叛变。9世纪更有边防将领坐大而成为军阀的趋势;内地则有农民暴动。唐代宦官此时还无声无闻,今后则在宫廷之内专权,甚至废立君主。同时佛教寺院的集中财富,也使国家难安。公元840年代连续发生了一连串的排佛行动,845年的诏书,下令捣毁了4600所寺院,强迫26.05万僧尼还俗。

    这种开倒车的情形,范围广而程度深。有些历史家认为唐代可以分作前后两段观察。看来公元755年安禄山的叛变,近于全朝代时间上的中点,可以视作由盛而衰的分水岭。这样一来,前面一段有了137年的伟大与繁荣,而接着则有151年的破坏和混乱。

    当然,一个有作为的大帝国不可能一昼夜之间由盛而衰;也不至于因一段突然的事变即无法立足。8世纪的中期,一连串的事迹好像摧折了朝代的连续性,可见得幕后还有若干因素尚未提及。在此,从宏观的眼光,我们权且把755年安禄山的叛变搁置不提,回头再从公元618年的唐朝创立说起,以保持历史眼光的纵深。



李世民创建的典章制度

    在中国帝王之中,李世民可算是最具有人身上的吸引力。隋朝末年群盗蜂起,世民怂恿父亲李渊(时为唐国公)乘机称帝,当时他才16岁。迄至24岁时,他在巩固朝廷削平群雄的关头最著战功。他有恻隐之心而又好奇心重,不惧危难也不辞劳瘁。他常直接指挥战斗,有时以数骑在前锋之外与敌方将领谈判。在作为一个政治人物的立场上讲,他以一群智囊人物(多数为具有眼光的读书人)追随其左右。虽说唐朝制度大致循服隋朝的前例,内中实施的细则乃由于李世民的经理而产生。他在位共23年,本章一开始就提到,唐朝制度从当时的眼光看来近于至善,其中大部之功绩应属于此位青年君主。除了名义之外,李世民实为朝代的创始人。

    唐朝中央政府的一大特色为“三省分工”。尚书省总揽六部,执行经常业务;中书省可视为设计厅,主持重要的敕诏起草,及有关于制度的更革;门下省则可以视作一种复核机关,其官员审查各种公文,更正错误,有时提议政务上的调查。唐朝帝国政府所公布的各种规定,以律、令、格、式四大项目区分,大概律指刑法,令为行政上的指示,格为衙门内的规章,式为执行时的细则(因为当时的思想及习惯不同,以上只略示今日看来的大要)。这种纺织上的区别,适合于重造帝国时的秩序安排。当日本人将此体系施行于他们国内时,即称之为“律令政治”。

    只是机警的读者不难一眼看出,这体系与时下西洋所谓“互相制衡”(checks and balallces)截然不同。李唐政府体制之内,没有任何构成的因素代表选区(constituency)的利益;因此一种独立的司法机关不可能在这样的根基上出现。不论唐太宗李世民如何的开明,他的政府无可避免为一种专制体制。只不过因为儒教的纪律,促使当今天子在内部制造了些许监督方式来警惕他本身。史籍里曾记载李世民有一次与臣下商议之后怒气冲冲的自营自语:“有朝一日我要杀掉这老农夫!”他的皇后问他何所指,原来心直口快的魏征,因为皇上的宽容,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举御前的错误。这次皇后机灵应变,趁换着朝服时,庆贺至等有此不怕死的忠臣,实为社稷之福。可是这故事也暴露李唐政体的合理化,其立场至为窄狭。它代表着皇帝之意志力,乃是一种人身上的品德,而非组织结构上之力量。

    然则,我们也不能说中国人天性不容于代议政治。前一章我们曾谈到,汉朝以一种推荐制度使百官来自各地区,可是代议政治无从下手,因为下端的小自耕农每人只有小块耕地,而全国如是之农户以百万千万计,如果以资产作选举的标准,则等于承认兼并,亦即促成小自耕农为佃农。过去的经验,让这种趋势发展下去的话,各世族必攫取大帝国的税收来源,使官僚组织僵化,因之而使全国瓦解。唐朝已推行科举取士,也控制着政府基层的人事权,只是让人更觉得儒家的道德观念为它施政之不可或缺。

    可是以道德施政总离不开独断专制。如果皇帝以道德无亏作门面,其登临宝座必至为不易。反过来说,如果要与它作对,则更是极端的危险。此中种种强调道德是一种绝对的品质,既不能分割,也无法讨价还价,将它以人世间最高的官职搬托出来,则天无二日亦不能容许其他人效尤。这硬性的裁定还要在唐朝接二连三地接受考验。

    很多现代的读者既佩服唐太宗李世民的人本主义,但在读到他谋杀同胞兄弟以登极的故事,则又不免感到毛骨悚然。虽然李世民奋身打下江山,但他是唐太祖李渊之次子,一到唐朝的地位安定巩固之后,他和长兄太子李建成之间产生了极度紧张的局面。两人间的倾轧传至百官,而更使兄弟间宾客的关系恶化。世民的随从坚持地说,他如不采取行动必被谋害。事实上,在公元626年,李世民设计埋伏掩杀建成,自己张弓将胞兄一箭射死。胞弟李元吉一向袒护长兄,也死于李世民随从手下。这场变乱之后,李世民又把建成和元吉两人的10个儿子全部处死,然后才逼着父亲退位,自已登极。

    这位英明的君主一再以各种名义将自己残忍的行动解释得合理化,但是他始终不将之掩饰。这场骨肉相残经过,见于唐朝的历史,与李世民很多成功的事迹并列,历史家对其功业不能怀疑。我们如果将这故事忽略不写,或仅是不着痕迹地轻描淡写,都可能使中国君主制度的真相含糊,而不能了解其本身的矛盾,因之抹杀了历史的连续性。而下面武后的一段故事也不能以客观的态度讲出。本书不少读者想必至少听到过武则天的名字,她在俄罗斯凯瑟琳二世的1100年前,以女主的姿态君临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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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女皇武则天

    武则天出身名门,她的父亲早年参加唐太宗李世民的军事行动,后来官至工部尚书、荆州都督。她年轻时被选为“才人”,其实等于宫女,也是没有名分的姬妾。历史家称她容颜出众,这不能在现有图版上看出。可是毫无疑问的,她的天资极高,读书极多,而尤以意志力极强称。

    公元649年李世民去世之后,武则天入寺为尼;李世民的儿子李治(后称高宗者)巡经该地,之后她被纳为昭仪,即下级之妃嫔,一年之后皇后被废,武则天立为皇后,看来此时她在30岁左右。所以唐朝开国的三个皇帝之中,有两个即是她的丈夫,以下的17个皇帝无一例外,全是她的儿孙。

    武后能获取实权乃因高宗李治御宇34年,史籍中称他“苦风疾”,看来是高血压妨碍了他的视力。武后不仅对国事有兴趣,而且因她读书多,有干政的能力。公元674年她与李治称为“天皇天后”,又称“二圣”,已有了“同等的国家主权最高人”(co-sovereign)的名位。10年之后李治去世,她实际君临天下。她第一个儿子早死;第二个儿子显然不与她合作,被她命令自杀;第三个儿子李显被立为皇帝,只一个月即被废,从此被幽禁了14年;第四个儿子李旦百端忧惧之余,再三辞皇帝位。武则天也下令杀她女儿太平公主的驸马,可是她又认为女儿像自己而特加恩爱。

    头6年武则天以唐朝太后的名位治国。公元690年她称“革唐命”而开创一个“周朝”(她称武家源出于周文王),她自己已不是皇太后而是“皇帝”。迄至公元705年她以81岁高龄去世之前(有人说她年83),曾为皇帝15年。此时不少唐皇子企图举兵造反。当她报复的时候,也将李唐后裔几十人和他们从者几百人处死刑。她的特务人员拥有广大的权力可处置政治犯,造反的名目也随着展开以扩大罗网,直到她年老生病临危之际,恢复唐朝的计谋才得以成功。皇位由她的第三子李显所继承,以后为四子李旦所接替。她在唐朝历史中的“本纪”地位无法删除,全部中国历史之中也再无其他例子近于武则天的经历和作为。

    自8世纪到今日,尚无一部武后的真传出现。很明显地,要将她的故事讲得令人相信,讲的人也要多方揣测。一个女子在男性社会里的报复行动,不可忽略不说。可是武后也崇拜男子的决断作风。她曾对一个朝臣吉琐说起,制马有三物,一铁鞭,一铁挝,一匕首。鞭之不服则挝其首,挝之不服则断其喉。接着她又说,她制人如制马。直到老年,她讲到唐太宗李世民,还带着敬爱的语气。狄仁杰任刺史,后任平章事,已是朝中重臣,也屡因事关原则,冒死直言,赢得武后几分的尊敬。武则天常让美少年“傅粉施朱,衣锦绣服”和她燕居作乐。但是她的言官胆敢弹劾他们,指出“陛下以簪履恩久,不忍加刑”,所谓“簪履思”即鬓发与趾泽间的恩爱。另外有一个嬖幸薛怀义,武后使之剃度为僧出入禁中。此人曾被文昌左相苏良嗣令左右批其颊。以后怀义诉于武后,后戒其出入北门,毋走南门触宰相。



武则天的“革命”

    这些故事本来也可以让小说家和浪漫派作家来处理,可是若将这些轶事遗漏,则7世纪到8世纪初年中国史的完整性也必受影响。换言之,李世民和武则天当时不少欢乐与恐怖的情事都与唐朝的制度有关,从迂回的路线追溯回去,则可见这些章节仍与公元755年安禄山的叛变,一脉相承。

    从武后的纪录里,我们可以看出吐蕃、突厥和契丹的蠢动,但这种种边境上的外患终被平定。严重的旱灾曾发生数起。武后的一项创举则为殿试,应考的人被领带到御座之前,由她亲自策问。特务政治是她御宇期间的特征,不过受其威胁的乃是达官贵人而不是一般人民。她也以铜匦摆在公众场所令人告密。公元697年,她的特务头目来俊臣自身被处死刑,恐怖政策稍为疏纵。可是除了以上几项,我们很难举出在她专政期间,政策上和组织上的设施有哪些算是具有创造性的地方。武则天所谓革命带来一种女性之选择,她喜欢金色、碧色和白色,于是她朝中的旗帜眼色带着一种新鲜的情调。她也根据《周礼》将不少官衙重新命名,例如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她称之为天、地、春、夏、秋、冬各官;也用鸾台凤阁的号目作为中枢机构的名称。

    可是仅只以上的各项举止,足以使一个主要的朝代几至倾覆吗?甚至使太后自己的家庭分裂?历史有何凭藉会让如此一个身份可疑的老妇人,在名义上与实质上,成为当日世界上最有名望而拥有最多人口的国家的统治者达21年之久?假使武则天真有传统的标准所指责的狼藉声名,她如何会为背景不同的人所共同称赞,有如8世纪末唐朝正规谨慎的首相陆贽,明朝离经叛道的思想家李贽和清朝以札记方式论史的赵翼,都异口同声地恭维她?

    在答复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务必看清儒家传统之政府,不仅为一种组织,事实上也是一种纪律,所以它不以绵密紧凑的方式构成。在唐朝讲,均田制之能推行,一部分归功于它有化几个世纪的震荡而为宁静之功效。这计划付之实施,固然不能将丁田的分配尽如理想上的数目字,但却在乡村中产生了好几百万户小自耕农。只是如此这般的安排一经凝聚而固定化,则无法大规模调整。不仅提倡某一阶层或某一地域的经济利益无从下手,政府也缺乏督导私人从事这种工作的组织能力。更为难的是,政府面对的问题,很少能有明确的方案。游牧民族这一问题,无从一刀截断。水旱诸灾也只能等事到临头才能筹划对策。除开水利及开荒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经营足以使治理者和被治者在行动之中互有裨益。而且承平既久,政府更无实质。

    唐朝在取得地方官的任命权后,公文的数量增多。一般说来其内容愈来愈形式化。即在隋时已有所谓“老吏抱犊死”的说法。和西方现代的政府比较,则后者有具有组织的私人利益,与政府平行;这些利益足以向政府挑战,要求政府供给服务,它们也承担一部分行政费用(可是即在西方这些情事至少也须待到1000年后出现)。唐朝的官僚机构缺乏与之平行的私人组织,它的执行全靠官僚之以名誉自重。经常下端的问题颇为重要,可是总是散乱,其上端的行政工具则又经常形式化而敷衍塞责。要使这体系生效,只能从上向下加压力。

    唐朝官员本身提出:朝廷治理全国的工具,无非刑法和人事权。到武后时,从已揭露的案件看来,舞弊与欺诈的情事必已相当普遍。例如河北的官军不能抵御契丹的入侵。事后各官员又以通敌罪惩罚民众,动辙处以死刑,这种种情形需要中枢具有机警性,且能作有力的干预,始能防范。

    总而言之,专制政府不出于专制者的选择。中国的悲剧乃是其在地方组织及技术上的设备尚未具有规模之际,先已有大帝国之统一,因之上下之间当中缺乏一段有效的中间阶层,全靠专制君主以他们人身上的机断弥补。

    武则天之取得独裁者的地位,有很多原因之汇合。现在看来,当她替高宗李治下决策的时候,她就已经走到一个不能逆转的地位。在公元675年,以她作摄政之提议因群臣的反对而作罢。以后她所表现出来的残忍政策,只反映着她自己一度面临的险境。儒家基本的教条为本身的克制,对人的揖让,可是最后的裁判权出自龙椅,则又倚靠当今天子自持的程度而定。当中互相矛盾之处足使超级政治家得有无限的机缘,在进退之间,作攻防的决策。这也是中国政治史的中心主题。在这关头李世民和武则天具有相同之处:他们都知道如何采取主动,先下手为强。历史家如果认为他们牺牲家人去完成一种超级的伟业或者是言过其实,可是最低限度看来,唐朝真正创业人——李世民和以母后称帝的武则天都知道极权之真髓,既系最高之名位,则不能又有任何条件的限制与约束。

    武后的革命不能与我们今日所谓的革命相比拟。因为技术能力的限制,武则天并未放弃中国传统国家的作为。可是她一手经营仍是一种实质改革,其成果见于以后之数代。她清算唐朝皇子王孙以及重要朝臣,使贵族之影响绝迹,要不然他们将已把持朝廷。她纵未改造行政机构,这机构之新生力量因她而涌出。她以新代旧,让一群年轻而有能力的官僚入仕,不少经她提拔的新人,日后成熟升迁,还要在下面几位君主的在位期间显露锋芒。迄至武则天御驾归西之日,她的帝国没有面临到任何真实的危机,这样看来,她的反叛可算作一番成功。



衰亡的开端

    当安禄山率部自今日之北京附近攻向西安,唐朝已近于它注定的命途之中点,武后也已辞世50年。外表看来唐朝登记户口数已经自7世纪中期的约300余万户增加至8世纪中期的9,619,254户。虽说我们不能确定这些数字的实在意义,至少已能断言,当日唐朝财政的管理和统计的编算都已面临到江河日下的境界。贪污腐化并不是一切问题的重心。私人庄园的扩大和寺院田产的膨胀也不是改革仅有的障碍。最基本的原因,乃是均田的授田法不能与人口相提并论。大凡经济的发育成长,充满着动力而又带地域性,超过当日国家可能统计过问的能力。在多种情形之下,李唐政府尚未尝过问,直到实情远逾于当初的间架性设计时,政府才派员到各处搜查未登记的户口,通常令这些户口自首,最初准予免税一段时期,以后也只付应付额之一部分。新税也在原有租庸调的组合之外颁布。不同的官吏则到各处将一种不能继续的制度一再修缮整补,因之也愈无系统。一言以蔽之,中国历史内一种经常继续出现的奇事在唐朝中期出现。

    这朝廷已将一个被战争破坏的帝国扶植复苏而又欣欣向荣,可是这朝廷反不能与它本身一手培植的繁荣状态相始终。此中尴尬情形在唐朝更为彰著。当初创时,它的乡村人口以极简单的公式组织而成,因其单简,官僚机构得有充分之自由处理。等到日后繁复的情形出现,更正也愈困难,因此时官僚机构之经理早已成了定型。

    传统历史家责难宫廷之生活侈糜。当安禄山南驱而进之日,西安与洛阳间各仓库物资充实。皇宫之浮华更为人指责。我们批阅当日资料,看到西安每逢节日,宫女拔河多至数千人。虽在公元8世纪,生活优越的女性,眼眶上着色有如今日所谓眼影。各种画幅及模型证实她们穿着印花的丝织品,作马球戏,演奏室内音乐。无可怀疑的,她们是都市生活的一部分。理想主义者不难指出,如此之花费早应用于国防。可是在我们听来这样的建议等于令纽约交响乐团和大都会歌剧封闭,以便使越南战事获胜。纵使这样的建议得以通过,亦无适当之交纳系统,足以遂行其人力物资之再分配。

    公元755年,在位之国君为李隆基,武后之孙。当时他已近72岁,在位43年。他所宠爱的杨贵妃年38,已在皇帝跟前十余年,两人都好音乐也彼此容易感情激动。他们的故事有一段传奇而间常为激动所冲破。他们每年一度往华清地过冬,自此之后给了当处旅游之地增加了一种魅力的色彩。使此中情节更为复杂者,乃是玄宗李隆基又用贵妃之从兄杨国忠为相,他始终说安禄山有反叛的趋向,传统史家称安禄山之反叛正是被他激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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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禄山之叛

    安禄山系边防一位混血的将领。他生长于今日之热河,在唐时属于国防边境。他初在番人互市的场合之中任翻译,后来加入边防军的杂牌部队而以才能获得迅速的升迁。一位巡视的钦差将他的经历报告皇帝,公元743年他来到西安,为皇帝所召见。自此之后他有了将领的身份,一身而兼三个地方节度使,总揽境内文武诸事。过去的史书攻击当日政策之错误,均竭尽能事地指出如此令大权倒置之患昧。可是从历史上的证据仔细检讨,我们已可看出,当同边区之经营需要在当地各处不断的调整,已不能由中枢一种官僚组织监督。

    公元8世纪草原地带出现无数好战的部落,简概说来,符合拉铁摩尔所谓草原地带的循环性乃是中国内地循环性的副产物。亦即唐朝由盛而衰,中国自统一趋向分裂,草原地带诸部落则反其道而行。可是从我们所考虑的史迹看来,则表现着当唐朝一心开展水上交通和稻米之文化的时候,北方边境的情形更对武装的游牧者有利。自武则天太后至玄宗李隆基,唐帝国对边境的政策大致上出于被动。偶尔中国之武力有突然的表现,战胜取功,恢复了业已失陷的上地,保障了商业路线之安全。吐蕃、突厥和契丹之猖獗,可以暂时平压下来。然则这段期间中国方面也有严重的失败。况且每次交锋之后,仍用和亲纳贡的方式结束。这几十年内未曾有过一次歼灭战的出击,又没有大规模全面攻势,也缺乏永久性的规划。只是我们也要承认,在这时代采取以上诸步骤并不适合于大局。

    李隆基长期御宇的时间内,边防有了改组。表面上看来,全国防线有兵员近50万人,马8万匹。向前方供应的谷米和布匹也有了增进。但是从文件上互相矛盾的情形看来,前方实情与送达国都西安的报告已产生了很大的出入,因此以上数字是否确实至为可疑。当中更令人怀疑的则是:纵使上述人力物力全照所述分派,其防御线上各点分割而固结,在很多地方,仍难于对付游牧民族机动的骑兵。

    当安禄山成为问题的时候,国防线之东北角成为高丽人、契丹人和另一种突厥语系的奚人(Tatabi)进出的场所,当地人口五花八门,情况则带流动性。经济发展的情形尚缺乏官方的调查,遑论由政府管制。各地方的将领只能相机地使其麾下得到必要的供应,通常与附近的部落民族打交道以达到目的。像安禄山这样的人物,既通数种语言而又机警,实为宫里亟待借重管理边区的人才。事实上安也不是唯一的蕃将。并且在安禄山叛变敉平之后,唐朝仍继续使用这样少数民族的将领。有了这些事实作背景,我们不难断言安禄山白手起家.以对朝廷之忠顺作代价鬻得节度使的官职。他对西安的孝顺包括对皇帝本身的奉献,可以证明此语非虚。

    当然这和朝代初年相比,不是一种令人振奋的气象。试想当初均田制已实施有时,府兵也能达成任务,全国表现一种粗线条,却又实在的派头。当大唐帝国的威信为远近慑服之际,只要让所征之兵开赴前方边镇,已足使好战的部落不敢不三思而后行。

    于今则除了庞大的军事预算之外,边防将领又从佣兵出身,他们的任务职业化,如此一来,全部发展和文官组织大相径庭。而后者仍是坚决的站在平衡与对称的立场,虽说因着局势之变化,文官组织内的成员也早已经有了各色各样的冲突与倾轧。



朝代的弱点全部暴露

    安禄山的兴起只能掀动两方的矛盾。因为他被视为有才干,更被赋予独断的权力,至此他也就更无可取代,于是一切发展成螺旋型。当他的辖区与权力相继扩充时.皇帝也给安各种恩遇,又让他在西安建立一座堂皇的邸寓。史家称玄宗李隆基甚至要安称自己为父,杨贵妃为母。可是后者之从兄杨国忠一口咬定安禄山迟早必反。逻辑上这不能说是估计得不正确;然则既无适当的对策,只是这样说来说去,也将逼得安禄山不得不反。最后他采取这步骤时,即以“清君侧”为名。结果则是朝代所隐蓄的各种弱点一朝暴露。所谓内陆的商业繁华,实际上,南方向西安所输出无非消耗品,只因此而使该地区赚回分纳于国都赋税的一部分。货物之流通从未两方来往,因此军事行动之打扰商业,就无从引起群众之反动(要是商业之进出影响到大批人民之生计,则激动之余,他们也不会对这样的军事行动等闲视之了。 所谓京军不过宫廷里的仪仗部队。临时雇兵,只招募得一些市井无业游民,无意于战斗。对付反叛的军队,政府方面更因着政治之需,牺牲战略上的考虑。第二个夏天,西安被威胁,于是皇帝、他所宠爱的妃子,及她任宰相的从兄和一大群皇子王孙所谓六宫者,仆仆道途向四川方向避难。出部门不及百英里,护驾的军士叛变,他们先杀死杨国忠,次要将杨贵妃赐死,玄宗李隆基别无他法.只好让她被缢死。这位忧虑满怀的君王到四川的伤心旅程,表现着国都与农村两端之间缺乏实质的联系。玄宗和护驾军士的对话,证实了我们的观点:唐朝的帝制,可算是一种极权的产物,只是它的基础无非儒教之纪律。当这纪律败坏时,此极权也无法维持。

    安禄山的叛变被敉平,他的儿子安庆绪和其他番将的变乱也终被解决。可是唐代朝廷从此未再重新掌握到过去所把持的中央威势。在剿荡以上叛变的时候,政府不能不倚重边区的杂牌队伍,有的算是中国人,有的则属于少数民族。实际这也是在小处一再隐忍妥协,而将问题延搁。只是安禄山和他的效尤者也无能力,甚至缺乏组织上的逻辑去推翻李唐政权,或者统一北方。唐代的后期可说生存在一种不稳的平衡之中。

    唐朝组织的基本法包括均田制,跟随着而来的租庸调税制和府兵并未明令废止,只是任之用进而废退。公元780年总算产生了一项新法规。所谓“两税”从现有的土地持有人手上征收,而放弃了有名无实的均田人户。这办法没有全国标准,中央政府不过将数额分配于各道(较以后之省为小,较州为大),责成地方官作内部分配。实际上全国三分之一的道,大多数在北方,从未缴税于中央。即是南方,缴纳的品物也采取一种进贡的形式,主要在使地方首长得到中枢的借重,而算不上执行国家权责。



不稳定的平衡

    地方上各自为政的情形与以后150年共始终。可是这与第二帝国成立之前的分裂局面不同。华族大姓与上述的发展全不相关,舞台上主要的人物为军人,可是也没有继续不断的战事。叙述这段历史时,我们可以参考赖孝和(Edwin Reischauer)教授所说:“此中的情节必有相对性。”唐初的壮丽繁华经过夸张的铺陈;说到后期的凋零和败坏也可能说得过度。事实上地方分权也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譬如说成德镇下辖4州,在今日河北之东南,即始终由同一个王家掌握超过100年,这就不是不稳定的征象了。魏博镇的何进滔于公元829年由军人推戴才由中央承认任节度使,下辖7州跨于今日河北河南之间。传统历史也说他深得民心,是以能将职位传至子孙。这种发展证实了一个亘古不变的一般原则:谁有能力征税,谁就能掌握税收所及的地区。这时候管理注重地方上的特殊情形,以代替由一种抽象观念组成的大帝国,其管制的范围缩小,行政的效率必较前提高。

    可是一个孱弱的中央,也有它的缺点。公元763年吐蕃入寇,在西安市掠夺;765年他们又和回纥在郊外集结,准备再来一次洗劫。唐将郭子仪时年70,不顾本身危险,单骑无武装地来到回纥阵营之前。过去他曾率领唐帝国的少数民族部队,这次他也获得成功,他以口语重申中国天子“天可汗”的地位,使回纥首领再度罗拜称臣。回纥既已归服,吐蕃被孤立,只好拔营离去。在这情形之下,郭子仪个人的英勇受到崇拜,可是他的壮举与盛唐的情形比较已是今不如昔。试想初唐帝国借着一个异民族的力量压倒另一个,把自己的权威扩充到一千英里以上的国界边境外去,这已是无可比拟了。事实上自安禄山叛变之后,黄河上游以西的地区已永远被吐蕃占据,边境冲突也经常发生。787年的谈判失败之后,吐蕃部队俘获了一万多中国人交付与其部落为奴。当通过一段峡谷之前,这些吐蕃人让俘虏东向父母之乡辞别,史籍上提及有好几百人哭昏过去,也有不少人跳崖。唐朝又以和亲政策让家公主嫁与回纥酋领(如肃宗李亨之女宁国公主,宪宗李纯之女太和公主)。这几位年轻女人在胡人毳幔之下别唐使“悲啼眷慕”的事迹,至今读来令人心折。



黄巢与民变

    9世纪内大规模的民变出现,当中最著名的乃是黄巢。虽说他的故事经过再三的讨论,我们对他的身世仍无定论。《旧唐书》和《新唐书》里面的两篇“黄巢传”,就有很大的出入。两传同叙他以贩盐为业,一传把他说得声望低微,好像走私负贩的模样;另一传则说他家里世代经营,颇雄于赀。这中间的差异,显示其中详情可能永为读者之谜。公元875年,黄巢响应另一个流寇运动,从此被人注意。当日中央的力量衰弱,地方政权又缺乏各单位间协定才使他坐大。虽然一再受创,他也仍然能够卷土重来。他从华中向东南移动时,揭橥打破官僚的贪污无能为标榜,一面收容匪盗;一面感化官兵。公元879年他入广州,至此已集结50万人。可是他也在此间遇挫。他原希望朝廷招安,让他为广州节度使,此计未成,加以军中疫疾流行。一种阿拉伯文的资料说他在广州屠杀12万回教徒、犹太人、基督徒和被斯人,可是中国方面的资料无此记载。

    黄集被迫北撤之后,他于公元880年入西安,据说他拥有兵众60万人,西安也被他占领了两年多。起先他还企图争取一般市民,可是一入国都,黄巢被自己所设的陷讲困住,从此失去流动性,于是被忠于唐室的几个部队集中攻击,对方也有突厥语系的部队。黄的给养既成问题,他就更大开杀戒,因之他和居民的关系日益恶化。883年的年初,黄巢离西安东去。884年夏天,这流寇的领袖和他几个随从在今日山东境内授首,于是这场在中国历史上影响长远的民变至此才得结束。

    黄巢的故事暴露了中国长期左右为难的地方。一个有效的中央政府财政开支极高;可是若没有负责的中枢,其结果也不堪设想。如果摆在美国的地图上,黄巢流窜的路线有如从美国的中西部进军佐治亚,又西南行而入新奥尔良,北去入田纳西,又再度自西向东,经过维吉尼亚、马里兰和肯德基之各部,最后还以曲折之行道通过伊利诺而入爱荷华的德蒙因。换言之,超过南北战争时谢尔曼突入南方的好几倍。黄巢渡过长江4次、黄河两次。这位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流寇发现唐帝国中有无数的罅隙可供他自由来去。各处地方官员只顾得本区的安全,从未构成一种有效的战略将他网罗。可是黄巢在各处来往,不应当认作土匪行径的最高纪录。他之能统率大军纵横南北,表现出构成一个大帝国的纪律依然存在,所需要的是构成大帝国的新逻辑将各种因素组合起来。当黄巢揭竿而起的时候,距安禄山之反叛又已130年。唐帝国的低层机构已经发育成长,超过当初的设计很多,已不是现有的高级权威所能管制。

    虽说黄巢没有只手摧毁唐朝,这朝代也在他造反之后崩溃。兹后各州向宫廷所缴纳的税收愈来愈少,这朝代只挣扎着约20年。公元904年朱全忠——过去是黄巢手下的将领后来降唐,至此命令唐朝皇帝和他同去洛阳,此乃朱自已以军阀的姿态可能确实控制的地盘。于是距他篡唐而代之的行动只差一步。两年之后,他终采取了这步骤,正式结束了288年前李渊和李世民所建立的王朝。



历史重心向东移

    公元906年之后,西安再未曾成为中国的国都。当中国即将进入本千年之际,情况愈为明显,国都必须接近经济条件方便之处。中国的重心已移至东边。东南区域尤以土地肥沃水道交通便利而有吸引力。即使化外的游牧民族,也以当中获有农业经验者占优势。自然之选择已使东北为他们理想的基地,远超过干旱的西北,那是吐蕃、突厥繁盛之区。所以中国多数民族与少数民族在今后400年的争斗中,采取一种南北为轴心的战线,与西安渐渐远隔。这座古老的国都,也已在历史中充分的表现过它上下浮沉的经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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