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虫 - 2002/10/15 22:05:00
刘雯雯那天中午打来电话,说帮我个忙吧,代我去医院陪我爸爸一个下午,就一个下午。我觉得奇怪,你爸爸怎么进医院了?她说,昨天下午进的,大概是心肌梗塞?啊……不是好好的吗?我愕然。“好好的”当然只是指表面,她父亲也有六十七、八岁了,烟瘾和酒瘾都不小,要里里外外都好好的是不可能的。但……心肌梗塞未免有点恐怖了。尤其老年人一旦发作过一次,就差不多是将自己推到了生命的边缘线。
“昨天我陪了个通宵,实在是吃不消了,你帮帮忙。”
“唉不要这样说,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这样客气吗?你说个时间,我会来的。”
我的父亲死于老年性慢性哮喘病,实际是因为心肌衰落,也就是说心脏的生命力已经衰落了。死的那一天我赶到父母的家里,看到父亲躺在床上,脸上的神色还是非常安详的,似乎他真的只是睡着了。那一刻我呆呆的看着父亲,心里在苦苦思索,所谓人死了,究竟人去了哪里了呢?我并不明白死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什么叫离开人世?
但我生来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悲从中来,那是你被一种彻底的绝望情绪所弥漫着,而外在行为和神色上却流露不出一丝一毫的心境。我对死的概念完全模糊了,但却清楚父亲从此不可能再站立在我面前,呵斥我或者与我下棋了。一个鲜灵灵的生命形象,至少在我的眼前从此消失了。
在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我看到刘雯雯的父亲,心里面惊讶,怎么不是躺着的?她父亲一边埋冤刘雯雯多事,给我添麻烦了,一边还递烟给我,并且自己也抽上了一支。这是心肌梗塞病人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父亲笑着说道,“昨天送进来时确实蛮危险的,当时我自己也知道心区一阵阵抽紧的疼不是好事,所以我立刻先吃了两颗麝香保心丸……进来后了,医生给我吊了一天的盐水,刚刚才拔掉针头的。”“那你还抽烟?”“呵呵,实在憋不住了……”“但烟是心脏病的大敌啊?”
看到刘雯雯的父亲悠然的抽着烟的神态,我怎么也反应不过来他是一个心肌梗塞的病人。但我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已经走向末日了,时间不会很长的。我觉得我对人的生命观念开始模糊起来,眼前这个人不是好好的在抽烟吗?可其实他已经渐渐的脱离了生命体了。可我又什么感觉也没有。而且他说,他从来没有生过心脏病,不管是什么类型的。
“但怎么会发作的呢?”我问,这也是我最大的疑问。
“蛮好的,不知道啊,搞不懂自己怎么会生这种病的?”她父亲这样说。
她父亲是不愿意说出当时的情况?我想,这也好理解。但刘雯雯在电话里隐隐约约说过,是她的哥哥惹起的。她哥哥怎么了?
一个下午陪伴病人,其实是无聊的。而且这个病人神龙活现的,一个劲的叫我没有事情看看报纸吧。呵呵,他倒是在照料着我!
面对着一个心肌梗塞病人,我竟很少有的悠闲无聊的看报纸和用手机与一位网友互通短信。
直到刘雯雯来接我的班了,才从这种无聊的悠闲中解脱——
我该走了,刘雯雯送我到医院的电梯口。
“再坐一会儿吧。”她说。
“好啊,你来得早了。”我答应,和她在电梯口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哎!到底怎么回事?你爸爸蛮好吗?”
她苦笑一下,“我也不清楚,病肯定是有,昨天送进来,医生确实是抢救了,如果没病的话,怎么可能给抢救呢?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好了,其实才二十四小时都不到。”
“怎么引起的?”我的满腹狐疑其实是这个。
“我哥哥,他和他老婆离婚了。老头子肯定一时接受不了,就……”
“怎么……离掉了……”
她哥哥五大三粗的,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直到三十岁才找到一个女警察做老婆。女警察的容貌实在是不敢恭维的,但折腾了好几年的她哥哥能找到一个人品还不错、经济收入颇丰厚的女孩子,应该说也是够幸运了。他们的婚姻让我印象深刻,因为这位女警察据说经常出外参加公安行动,而且常常不得不用上暴力,平时还和男人打架。和这样的女孩子做夫妻不知什么滋味?不过后来女警察也成熟起来了,打架的事情没再发生过,外勤工作也很少参加了,刘雯雯说她开始做户籍警了,管着一段商业街。我说女警察成熟,是指她开始懂得很好的利用自己的执法权威,大把大把的捞钱了。但又捞得很谨慎,据刘雯雯说所谓大把大把其实也就是每个月增加个几千元而已,尤其关键的好处是,女警察建立了自己的一个关系网络,这个关系网后来起了大作用,比如她哥哥后来也开始做起了建材生意,所有的客户都是女警察现成找来的,她哥哥的行为其实只是一个操作者,完全不必为销售业绩担忧;又比如这次的离婚……
在他们刘家,子女就刘雯雯和她哥哥两人。她哥哥从小就是父母眼里的宝贝疙瘩,重男轻女,她哥哥难免被宠得厉害。所以原本不太有钱的时候还对社会上的许多奢靡消费有所收敛,自从做了生意挣了钱,她哥哥就非常迅速的适应了有钱老板的身份和行为要求。吃喝嫖赌样样技术精,就是没有懂得节俭。直到半年前女警察才忽然发现,自己的丈夫做了三年生意,不但没给她挣来一分钱,相反还欠了外面八万。离婚是上个礼拜才真正办成的,她哥哥直到昨天下午才被父亲逼得没办法说出了事情真相。
对她父亲,说实话我是有成见的。记得九二年夏季时,刘雯雯与父母不和,她父亲竟然跑到她的房子里将所有的家具都拿走了,连一张床都不留下。我当时问刘雯雯你们是父女啊,怎么你爸爸这么绝?她说,他要我的房子,我没有给他。可他们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吗?我疑惑道。贪得无厌哦!刘雯雯这样说她的父母。我当时心想,刘雯雯的脾气不好,很爆的,说出来的话肯定不会好听,所以惹翻了父母也未可知。但无论怎么说,毕竟是亲骨肉,怎么可以做的这么绝决呢?就为了房子也不至于这样啊?当时刘雯雯连工作都没有,自然也没有什么经济来源。徒然拥有一套空空的房子,却连睡觉的一张床都没有。后来还是我借给了她一张床和整套的卧具。不久她开始做起了旅游生意,为武夷山的几家宾馆拉上海的团队,渐渐的算是混上了道,基本生活是没甚么问题了。他们家庭总共才四个人,父母和两个子女,可关系却搞得很复杂,也很紧张。刚和父母闹翻时,刘雯雯和她哥哥的关系还很不错,她哥哥倒是有十足的哥哥的样子,开口闭口我妹妹,经常来她这儿问寒问暖,不时的带点熟菜了。可过了不到半年,在刘雯雯的房子里我就没再看到她哥哥的身影。问刘雯雯,你哥哥怎么不常来了?她哼哼道,他想骗我的房子,被我拒绝了,他还来干什么?哦,他们兄妹俩也暂时断绝了来往。刘雯雯又说,哥哥要找女朋友,可对方要他认定有一套独自进出的房子。哥哥就打起我的注意来,“他那时候经常来对我表示关心,还不是为了想要我的房子!”刘雯雯愤然的说道。
有那么几年时间里,兄妹之间、儿子和父母之间、女儿和父母之间经常的为了钱、为了房子,关系好好坏坏的。他们团圆和好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刘雯雯不会主动对我说。但一旦吵翻了,刘雯雯心情压抑,就要找我说说了。说得多了,我也觉得烦,但不好表示什么,我就只能渐渐的麻木起来。我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他们这种家庭的人际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最近几年,刘雯雯再没对我说过她和父母关系如何如何,从她嘴里也经常能听到她哥哥的消息,我想那自然是都还不错。可是,没有想到忽然的会发生这种事情……
刘雯雯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
“哼!宝贝儿子!”
离开医院后,我满脑袋的是零零碎碎的形象,她父亲在抽烟,女警察穿着黄色的警服,她哥哥满是青春疙瘩的但黑得发亮的脸,刘雯雯丰满的脸上堆着冷笑……
拐个弯就是海宁路和吴淞路的交叉路口,那座人行天桥有点暗灰色的,但很明净,在落日斜阳的余辉映射下,感觉很挺拔、很灿烂。道口的人流车流如潮水,交汇流动时那真是汹涌澎湃,机动车辆的喇叭声和自行车的铃声,这时在我耳里不觉得是噪音,不知为什么?
我的目光有点茫然,脚步急促的走动着,视线却四下浏览。我应该赶紧回家烧饭做菜了,但我希冀看到点什么新鲜刺激的事情发生在街头。我胸腔里有点堵塞感,好像是在医院里抽烟抽得太多了。可除了人流车流外,大马路上让我觉得干干净净的,一派明朗坦途。不过看到整洁的人行道上,有几个水果摊子有点破相,有的是用一把打过补丁的大阳伞撑起一片天空,有的是在自己家门口沿屋檐搭出一个雨蓬。我疑问,这样的沿街做生意没有人管吗?又一想,刘雯雯他们一家的许多事情还没有人管呢,这种小贩算什么?我不由暗暗苦笑,这好像不好比的……我看到我要坐的公交车已经来了,就加快了脚步。
上车时,出乎意外的发觉车上人并不多,虽然站立着,但还照样能回过头去看清车外的景色,这才愕然发觉那座大名鼎鼎的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在浓稠如血般的阳光照耀下,并没有辉煌起来,与近在咫尺的人行天桥的雄伟英姿恰成反照。
——当然这医院很老了,而天桥还算是崭新的吧!
随着车子渐渐驶远,我在试图忘却这一切,不知道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