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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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儿 - 2002/9/9 18:23:00
第一章  邵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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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林四十岁那一年终于和乌云团聚了。

  高级指挥学校毕业后分到总参谋部工作的关山林通过组织上把乌云调到了北京,乌云被安排在一家军队医院里,并且干上了她的老本行,做了一名药剂士。小东西也被从何妈妈那里接到北京,放在一所军队办的幼儿园里。幼儿园实行全托制,孩子每个星期的星期六晚上接回家,星期日下午送回幼儿园。乌云对这种安排心满意足,自己能调到关山林身边,两个人做了三年夫妻终于能够团聚在一块,儿子路阳也用不着寄放在别人家里了(儿子寄托在何妈妈家里时,每次乌云去看望儿子回到江北,都要伤心地哭一场)。乌云自己也总算回到了老本行,这种结局真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乌云那段时间脸上总是带着笑,有事没事就哼歌子,快乐得像只得了阳光和森林的小鸟。关山林对此也十分满意,老婆弄到身边了,是实实在在自己的老婆了,再用不着揪着心想呀盼呀的了;小东西更令他快慰无比,他老是嫌小东西在家待的时间太少,一到星期六,早上翻身起来就问乌云什么时候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星期天若是部里没公事,他要么是在床上和小东西疯闹一天,要么是将小东西往肩上一扛带他去逛大街,到下午该送小东西园幼儿园时,他总是抱着小东西不放,总要闹得最后小东西大哭一场,他才肯撒开手。那段时间是关山林和乌云最融洽的一段时间,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日子过得从来也没有这么舒坦和开心过,夫妻生活也正常多了。关山林对乌云的身体痴迷入魔,在他心情舒畅的时候他决不会让乌云安静下来。乌云对关山林的激情和力量抱有同样的兴趣,不管他如何随意摆布她,她都心甘情愿,更多的时候,她和他的激情和感觉是同样的炽烈。四十岁的关山林正是年轻力壮雄心勃勃的时候,他对总参谋部的新的工作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一切都是新鲜的,他的全身心投入也是新鲜的,他所处的这个时代是新鲜的,连他刚刚开始的家庭生活也是新鲜的,这是多么好的日子呀!关山林对乌云说,这就是革命,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为之流血流汗的结果!乌云坐在他的对面,望着他甜甜地笑,她想,他说的多么好呀!

  关山林过上安顿日子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警卫员邵越调到身边来。他真的做到了,把邵越调到了北京。邵越那时正准备下部队去当连长,听说关山林要他去他的身边,二话没说就收拾东西。组织上对邵越说,你要考虑好,你当警卫员都七年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当警卫员吧。邵越奇怪地说,为什么不能呢?有什么不能呢?我当警卫员,又不是给别人当。邵越到北京的时候关山林非要自己去接他,邵越背着背包一在车门边露面的时候关山林就撞开人群奔了过去,四下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两个挎着枪执勤的解放军纠察还往这边跑来。关山林把邵越违背包带人抱住了,半天没容他脚着地,邵越哎唷哎唷地直喊骨头断了。关山林松开邵越,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呵呵笑道,你狗日的,叫你当连长你不当,要来给我当勤务兵,你有什么出息!邵越有些腼腆地笑,说,连长算什么,营长我都瞧不上眼!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关山林瞪大眼,当胸擂邵越一拳,说,好小子,原来你有野心呀!乌云也去接邵越了,乌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年龄相差甚大的战友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捶打大笑,眼眶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乌云想,他们的感情太深了,邵越差不多就是关山林身上的一块肉呢!

  乌云没有想到,这两个水乳相融的兄弟会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隔阂了、分手了,他们用自己相互的生命搏来的关系,居然仅仅为一件事就断裂得不可收拾。

  邵越调到关山林身边后给关山林做勤务员。关山林待邵越很好,甚至比过去更好。关山林要乌云把家里的所有权力都交出来,交给邵越掌管。那时实行供给制,一切由组织上包揽,家里的权力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空的。关山林是要邵越在这个刚组建的家庭中有一份地位和自信。

  邵越来时带来一个小包,小包沉甸甸的,第二天邵越把这个小包当众打开了,关山林和乌云都吃了一惊,他们看到一堆金馏子和金条摆在他们面前,闪闪烁烁的,分量显然不轻。邵越洋洋得意地告诉关山林,这些金子全是他的。关山林目瞪口呆,说,扯淡!我哪有这些金子,我从来就没有过金子!邵越就把金子的来历说了出来。原来,战争年代部队有时发些伙食尾子,有时发些盘缠,也有时分几个浮财,让大家买点儿香烟什么的解解馋。关山林在钱财方面是个马大哈,从来不留心,邵越都给他一一收好,那时金子便宜,又好带,用不了的,邵越就把它们换成金子,一攒攒了七年,就成了眼下这一堆飞来横财。弄明白了这些金子的来历后,关山林就揶揄邵越,说,你这个守财奴,你该当后勤部长,当勤务兵真是太亏了。可轮到讨论怎么处理这笔财产的时候,三个人发生了激烈的分歧。关山林的主张是把它们交给组织。他说,我一个共产党员,不能私藏浮财,我拿这些金子不就成了财主了吗?那时候你们都可以打倒我,我才不想让你们打倒我呢。邵越坚决不同意把金子交公。他把金子迅速裹好,坐到屁股下,很不高兴地说,这又不是咱们偷的抢的,是一点点儿从牙缝里攒下来的,打仗那会儿,最危险的时候我都没有丢了它,这会儿要我交出去,我不干!乌云觉得邵越说的在理,那些金子,在邵越眼里已经不光是钱了,关山林在南京和北京学习那一阵,邵越看着这些金子就会想起自己的老首长来,这哪里仅仅是财产的问题呢,这是阶级友爱。乌云对关山林说,再说,你不是打算回老家看看吗,咱们一点积攒也没有,你拿什么回去?关山林最后还是屈服了,他倒不是考虑回家的盘缠,他是觉得邵越刚回到自己身边,要他掌管这个家里的事,头一桩就不依他的,那以后还有什么威信?金子的事就由邵越做了主,留下了。三个人谁也没想到这包金子在日后会引起一场灾难,要是知道了,恐怕邵越头一个就会把这个祸根丢进护城河里去。(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邵越在这个家庭中的头几天是风光的。关山林在部里的事需要邵越办的不多,大单位的机关和作战部队不同,这里一切都有专人司职,连送文件打开水都有专人负责。邵越实际上不是关山林的勤务员,而是他的管家。邵越好动不好静,在机关里,没事干时老打瞌睡,求着关山林要事做时,关山林往往拿不出来,有时逼得没办法了,明明可以打电话办的事,干脆把电话晾着,写个条子,要邵越去办。回到家里的时候邵越的事就多了,那时候的家并不是现在概念的家,所谓家,只是关山林分的宿舍。乌云在自己的单位住,有规定只有军官和军官家属才能每周回家一次,这样的家,邵越才能做主管。操持关山林的日常起居是主要的,有了两间房子,也有了简单的家当,收拾照料都需要人来干,邵越乐此不疲,满腔热忱,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地忙来忙去。有的时候关山林晚上把文件带回来处理,需要安静,邵越却老是去打扰他,一会儿让关山林起身好让他拖地板,一会儿翻箱倒柜弄得屋里惊天动地。关山林说,你不要弄了,屋里不是很干净了吗?邵越一边忙着一边说,你觉得干净吗?我怎么老是觉得不顺眼呢!邵越忙碌着,恨不得床脚都一天擦拭八遍。关山林说,打仗的时候总也没见你这么爱干净过,十天半个月也不洗脸,眼屎半寸厚,都招蚊子了,也没见你洗一洗,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邵越振振有辞道,打仗的时候没条件,现在革命成功了,有条件了,还不兴人家讲究讲究吗?关山林说,就算讲究也得有个分寸,哪有一天到晚拿这屋子出气的,你自己看看,这地板都被你磨得快穿底了。邵越突然灰心丧气地丢了抹布,一屁股坐下,说,我不这样又能干什么,没有事干,人都闲得快发霉了。关山林说,你不会干点儿别的,比方看点儿书、识点儿字、学学文化,比抹地板不强百倍!邵越神经兮兮地笑,说,我又不是不识字,我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会背小九九,文化再多了我也拿它没有用。邵越说罢把关山林甩在一边,又去抹他的地,弄得屋里水淋淋地像闹了洪灾。关山林拿他没办法,只好躲到一边,由着他折腾。关山林担心的是邵越不安心,待不惯了他会闹着走,他不想邵越离开自己,所以对邵越不但是听之任之,有时候简直就是怂恿。有一次邵越出门买东西,在街上遇到一个在空军工作的老乡,两个人越谈越近乎,就跑到小饭馆里要了一瓶二锅头,就着一盘饺子喝着。喝罢酒又去空军部队的驻地玩。

到了晚上,关山林左等有等,邵越没回来,就有些急了,不知他出了什么事。那天是星期日,乌云在家里。乌云安慰关山林说,邵越那么大个人,又是个机灵鬼,出不了事。关山林说,要是遇到国民党特务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乌云说,你怎么老是往坏处想呢?你就不想想他会好好的回来!关山林急坏了,豹子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声地说,他可别出什么事,他要是闹出什么事,我非毙了他!乌云说,你能不能安静地坐着?你这样转让人头晕。邵越是半夜里回来的,他哼着小调微醺着一个人走了二十里地,从京郊走回家。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关山林和乌云还坐在灯下守着。邵越嘻嘻笑着,说,怎么还不睡?你们聊天呐!乌云怕关山林发火,关山林却没发,问明了情况,关山林脸上的表情春夏秋冬地变幻了一阵,后来开口说,你吃饭没有,要没吃乌云给小东西买了包饼干,你拿开水泡泡吃了它。邵越打个酒嗝,说,吃了,吃了,现在还撑得慌呢,就是有点困,你们要没事,我先睡去。说罢起身回到他的房间,一会儿房间里就发出轻松的鼾声。关山林进屋给他盖好了被子,拉熄了灯,回到自己卧室里,乌云也正给小东西掖被子呢。乌云把小东西手脚掖好,脱了衣服,熄灯上床,躺到关山林身边,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说,唉,你就没注意到,邵越他喝了酒呢。关山林说,我怎么会没注意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我总不能让他把酒吐出来吧!乌云说,那你也不能不批评他,他又是喝酒,又是深更半夜才回来,要不批评,日后他说不定还在外面过夜呢!关山林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闷闷地说,你让他怎么办?他当了那么久的警卫员,整天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一闲,还不用出毛病来?乌云说,你这是宠着他往自由散漫去,你这样宠他,迟早会闯出祸来的。关山林不爱听,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事,睡觉。关山林说完就翻了个身,把背朝着乌云睡了。乌云一时睡不着,一种担忧使她睁眼直到天亮。

  乌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第二个星期日,关山林到外面开会,乌云在饭堂里洗衣服。邵越带着小东西玩。小东西渴了,要喝水,邵越就去倒了一杯开水。这时一只鸟飞来,落到窗台上,小东西指着鸟,说,要。邵越本是精灵细心的人,多一个心眼也就把祸避开了,可他却大大咧咧地把开水杯往那里一搁,蹑手蹑脚就去外面捉那只小鸟。小鸟没捉到,却听见屋里小东西一声尖叫,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邵越冲进屋里,见小东西坐在地上,空杯子滚在一边,那滚烫的一杯开水,全倾在小东西的脖子里了。乌云正端着一盆衣服往回走,听到小东西的那声哭喊,她毛骨耸然地丢下盆子就往家里跑,跑进屋一看,邵越正抱着小东西在身上到处翻找着消失了的开水。乌云一把从邵越手中夺过小东西,手往棉衣上一摸,摸着热手处,七手八脚解开小东西的领扣,扒开一看,那里早烫得一片鲜红了。乌云不敢怠慢,抱上小东西就往医院跑。小东西哭声不断,在医院里做处理时嗓子都哭哑了。医生用黄连水清理伤口时小东西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乌云心都碎了,流着泪一遍遍对医生恳求道,请你轻点儿!请你轻点儿!邵越完全傻了,他一直站在急诊室外面,脸上毫无表情,他始终拒绝看小东西的伤口,也不看乌云的眼睛。把小东西抱回家的时候乌云已经平静了,她心里恨邵越,他怎么可以把一杯刚烧开的水放在一个两岁的孩子面前呢?但是等到她把小东西哄睡了之后她开始思考别的事了。最重要的不是小东西的伤,而是怎么向关山林交待。年近四十才得这么一个儿子,关山林对小东西的疼爱简直超过了一切,他整天都把胖乎乎的儿子扛在肩上,乐呵呵地到处走。小东西要是打了个喷嚏他都会大惊失色,而现在小东西的胸前被烫掉了鹅蛋大小的一块皮,那差不多就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整个胸脯呢!如果关山林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会在半分钟内把那个人活活撕掉的!乌云把一直躲在外屋的邵越叫进屋里,告诉他,第一,小东西被烫伤的事尽可能不让关山林知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反正第二天就要把小东西送回幼儿园。幼儿园有医务室,一周以后,孩子的伤就会结痂的;第二,如果万一关山林知道孩子受了伤,最起码不能让他看到伤口,只说受了一丁点儿伤,不法紧,乌云还说,最最重要的是对他别说是你干的,得说是我,明白了吗?邵越听了以后点点头,出去了。关山林回家的时候小东西已经睡醒了,有些恹恹地,坐在那里玩纸叠的小船。关山林高兴地拎着他转圈,要他在自己的脖子上骑大马小东西怎么也乐不起来。关山林觉察出来了。乌云拿话搪塞,说是大约有些感冒。邵越本来一直没做声,也不该做声,这时突然就走进屋来,把小东西被烫伤的事说了出来。他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他会自己去动那杯水,我以为他会等着我回来。乌云没有想到邵越会自己把事情说出来,她想拿脚去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沉闷了,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到小东西在那里咿咿呀呀自语。乌云紧张得要命,心怦怦乱跳,拿眼角偷偷瞟关山林。关山林脸色铁青,突然一下把手中的小东西丢在床上,小东西被摔得往前一跄,哇地哭了起来。乌云和邵越一愣,都同时上前去抱小东西。乌云不顾一切地冲关山林喊,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摔孩子?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关山林拿手指着哭得直抽的小东西,生气地说,我就摔死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仗没打过,苦没吃过,有什么值得人来宠你?!你就烫死了又能怎么样?你若把你邵越叔叔烫着了,你拿什么来赔我的?!乌云和邵越这才听懂了,关山林气的不是小东西被烫伤了,他气的是邵越被这件事折磨得那么可怜。乌云那一刻把小东西藏在怀里,紧紧搂着,心里直替小东西委屈。邵越却呆着,再一会儿就有两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小东西伤好得很快,半个月后就可以洗澡了。疤是留下了一块,但医生说,这是浅表层疤痕,孩子若不是痕迹性皮肤,日后不会留下什么的。乌云安慰邵越,说没有关系,哪个男孩子身上没有两块疤呢,没有疤就不是男孩子了,就算日后留下疤痕,也不致于影响吃饭干活。邵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算是回答了乌云的安慰。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邵越的话越来越少了,一天到晚除了不得不说什么,几乎不再开口,人也变得沉闷了,很少笑,也很少出门。倒是有两件事做得精心,一是每到星期六就抢着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接回来就带他玩,警卫似地跟在后面,脸上紧张兮兮的,整天不撒手,有时连关山林都很难从他手中把小东西夺过去。第二件事就是老擦拭关山林的手枪和皮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擦。关山林的手枪长期不用,擦擦也好,只是可怜了那双崭新的皮鞋,硬是被他擦得毛了皮子。乌云先看出了邵越的异常,悄悄对关山林说,邵越的样子不对劲呢。关山林说,有什么不对劲?我看他不是很好吗!乌云说,什么很好,你看他,眼睛都眍了。关山林不以为然地说,年轻人,到这个年龄谁没有点儿心思,说不定是想要找对象了。乌云说,我看不像。关山林说,那你看像什么?乌云说不出,只是说,是不是叫他出去玩玩?老在家里关着,活蹦乱跳的人也关病了。这个想法关山林倒是不反对,关山林就叫邵越没事时出门去逛逛,北京那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要不买东西也花不了什么钱,如果逛不出什么兴致,找他的那些老乡玩玩也行。邵越出去了,但不到一顿饭工夫又怏怏地回来了,问他,他说没什么逛头,街上人倒是很多,谁也不认识谁,反而不如过去打仗,战友就不说了,就是敌人,也是一个对头关系。关山林拿他没办法,毕竟不能把他关在门外,只好任他这样了,心里却有了些纳闷,这人原先是最爱热闹的呀,过去在东北时,部队打下了一个鸡蛋大的小集镇,他也要在裤腰带那么长的街上挺着胸腆着肚来回走几遭,怎么进了京城,反倒见不得世面了?关山林弄不懂,弄不懂也只能任他那样了。

  于是,邵越最终离开关山林,就成了一种必然。

  起因非常简单,为了一封并不太重要的公函。关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个部门,邵越神情恍惚地,竟把公函弄丢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回头找时已经无影无踪。关山林容得儿子烫得半死,却容不得人拿工作开玩笑,因此他大发雷霆,把邵越狠狠地克了一通,还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邵越站在关山林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有点儿绝望的蜡黄,离开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朝关山林敬了个礼。关山林也没理他。第二天邵越把检查交了上来,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来是下了工夫的。关山林看完检查,觉得认识还算深刻,只是错别字太多。再看另一份,却是一份请调报告。关山林有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看完了以后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两份报告都放到一边,拿帽子把报告压住。邵越要求调回原部队去,原部队已改为一○九师,正准备赴朝作战,师里同意邵越调回去,还当他的连长。邵越在请调报告中写了这些,但没说理由。关山林想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邵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床头已方方正正摆着一个打好了的背包。两个人见了也不提这件事,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似的。第三天早上,关山林上班之前把邵越叫到他的房间,眼圈乌黑的他把那份报告递给邵越。邵越先没接,后来接了,看那份报告已被揉过几道,皱巴巴的,在报告的上方有一行艰涩的字:同意。关山林。邵越拿着报告呆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首长。说完这话就低着头走出了屋。

  邵越走的头一天关山林打电话叫乌云请假回家。关山林要乌云上街买菜买酒。乌云买了血肠和烧鹅,这都是平时不容易吃到的菜。关山林还叫乌云买了臭咸蛋,这是邵越喜欢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都不说话。喝酒时,其实别人也没喝,就关山林一个人喝。乌云不会喝酒,邵越不喝。拿筷子头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字。菜也没怎么动。关山林一杯接一杯一唱二锅头,喝光了一瓶又去启一瓶。乌云有些害怕,没见他这么发狠地喝过,就去抢酒瓶子,哪里又抢得动,让关山林一下子就推开了。关山林终于大醉,吐得一地都是。乌云和邵越把他弄到床上躺好,盖了被子,又拿拖布把一地污物收拾了。乌云想,夫妇三年了,他这是头一回醉呢。邵越站在那里,说,嫂子,你到外屋去睡吧,我来守他。乌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邵越一直是叫自己小乌的,这还是头一次叫嫂子。乌云心里便发涩。乌云知道今天晚上应该这样,把他交给他。乌云没说什么,到外屋睡去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爬起来披上外衣走进里屋,见邵越还坐在那里,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邵越第二天背着小包离开了北京,关山林没去送,是乌云去车站送的他。火车开动的时候鸟云眼圈红了,追着车喊,小邵,来信啊!邵越头一直背着这边,不看在站台上奔跑的乌云,后来他站起身来把车窗关上了。火车越来越快,风吹得人眼睛发涩。

  邵越回到部队后就随着部队去朝鲜了,从此再没有和关山林联系过,一封信都没有。几年之后志愿军凯旋归国,关山林曾托人打听过,没有打听到,因为一○九师一到朝鲜建制就被打散了,人都分到各个部队。关山林此后再没提过这事,倒是乌云放不下,直到六十年代初,她还在邵越家乡的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最终也没有消息。有关邵越下落的传闻倒是有两个,一是说他在朝鲜战死了。釜山战役的时候邵越所在的那个师被包围了,打了几天几夜冲不出来,后来上级下令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邵越那时已是营长了。邵越那个营打得很惨,伤亡过半,邵越自己也负了伤。邵越接到命令后把步话机踢进了山沟里。美军上来时战士们都一脸蜡黄地坐在阵地上,好多战士都哭了。邵越突然抱起一个炸药包,拉了导火索朝敌群中扑过去。邵越大骂道,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全营的士兵都含着泪听到了邵越的那声叫骂,并看到了他们的营长和一群美军士兵被一团骤亮的火光托上了天空。另一种说法是邵越没有死,还活着人在河北某地看到了邵越,他拄着双拐,下半身空荡荡的,衣衫褴褛,面如呆鸡,坐在一个满是驴屎马粪的集市上卖一分五一个的红苕饼。红苕饼放了很久了,都长了毛,上面附着一层被风刮没把这两种传说告诉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不提邵越的事,但他一直是抱着一种希望的,乌云坚决地相信这一点儿,乌云不想让关山林的希望破灭。
捣儿 - 2002/9/9 18:23:00
第二章  同学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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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越的离去使关山林的家发生了分裂。邵越走后,关山林开始显得烦躁,日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乌云原先以为那是因为邵越离去的原故,后来发现并不是。关山林的烦躁是因为生活得太平静。关山林在总参的工作是一种指导性工作,一种战略性工作,大机关的高贵气派和气指颐使很浓重,同时还有一种权威感和神秘感,但这与关山林喜欢和习惯了的那种方式不一样。关山林热衷于做一些带有刺激性的具体工作,他喜欢冒险。喜欢激烈,喜欢征服,喜欢把自己置身于困境与危险中。乌云有时候觉得这个阳气逼人的男人使人太紧张,他总是不满意自己,有时候他还不经意地表现出嗜血的一面。抗美援朝开始的时候关山林要求入朝作战,这个要求没有被批准,此后关山林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找理由离开总参那栋土红色森严壁垒的办公大楼。关山林最终还是得逞了,他被调往东北的一个军事部门,虽然人依然在总参管辖之内,但离实际工作近了一步。乌云当然不愿意离自己的丈夫太远,当她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她总可以迎合他吧。乌云请调的理由十分充分,但要等待组织上的协调和联系。这一次没调成,因为等乌云把一切都联系好了的时候,关山林又不满意他在东北的那个工作了,他再度请调,要么去西藏,要么去福建,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接触战争。他被调往福建。乌云为调动工作又开始新的一轮联系,仍然是通过组织,这耗废了她相当长的时间。眼看办得差不多了,乌云都开始收拾东西了,关山林又从福建调往广州,再调往沈阳。这两次调动不是因为关山林,是组织上的安排。连续几次折腾,乌云已经绝望了,她疲惫不堪,心灰意懒。当一只四处觅食的饿豹在森林里蹿来蹿去的时候,你怎么能够接近它呢?乌云索性放弃了调往关山林身边工作的奢望。她有自己的工作,并且热爱它,她总不能因为想调到丈夫身边而荒芜了自己的职业。再说,没有什么比一天到晚翻弄地图和计算两地间的距离更让人痛苦的了。没有希望倒落得干净,落得心如止水。不管你是只什么样的豹子,你总有歇下来的一天吧。乌云就是这么想的,乌云这么想了真的就心安理得了。乌云才二十二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这种精力充沛使她的热情和能力得以充分地发挥,她入了党,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业务上也得以长足地发展。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远离战争,远离流血和死亡。再说不光有北京,还有个小东西呢!乌云的工作和生活,在这段时间里倒是最为充实的。

  乌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延续下去,她并不奢望那只饿豹会很快吃饱了,但人已经放弃了的东西有时候反倒会自动找上门来。有一天乌云下夜班,当她十分倦惫地回到寝室时,看见一个满脸灰尘的军人站在寝室门口,在晨曦之中那个军人不断打着哈欠。那个军人对乌云说,我们校长要我来接你。乌云有些手足无措,主要是没有思想准备。不过,新上任的河北空军干部学校校长关山林即便是突然想起她,并派人来接她去团聚,这件事总是让她激动的。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对军人说你能不能在门口等一会儿?她把门掩上一半,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她听见那个军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越来越拘谨,后来就停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她是那么渴望到他的身边去,渴望他身上那股让她眩晕的气味,她把这个念头深深地埋在工作之后,只不过是害怕再一次的失望罢了。现在他想起她来了,他要她了,他要她到他的身边去,他为此专门派人来接她,她不会再有什么失望了!调动手续办得十分快捷,东西不过是两个旅行包,三岁的小东西倒是有些沉手了,告诉他立刻要去见爸爸,他就咯咯地笑,说,我要玩爸爸,我要玩爸爸。这时乌云已经是医院的业务骨干,医院不太愿意放她走,至少不太愿意马上放。但这无济于事,关山林的行动果断、快捷,具有权威性,他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会拖泥带水,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要得到它,乌云的调动就是一个证实。

  乌云怀里抱着儿子关路阳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这是1952年的事。

  关山林和乌云的再次结合使这个家庭又有了一段令人回忆的时光。关山林在河北空军干部学校任校长,这个学校为中国刚成立的空军培养最早的正规飞行员。乌云调去后在学校的卫生所工作,做司药,也兼做护士。卫生所不比大医院,条件简陋,一共只有六个医生护士,所以每个人的工作都很饱和。乌云很喜欢新的工作,这里的病人都是学校的学员,他们年轻、英俊,有知识、朝气蓬勃、对人彬彬有礼,有的学员来看病拿药,进门时和出门时总要对乌云正正规规敬个礼,弄得乌云忍俊不禁。总之,和这些小伙子们相处十分愉快。关山林的工作很忙,乌云很难见到他一面。学校也是军营,所以有规定,军官和家属平时不住在一起,军官有军官宿舍,家属有家属宿舍,两头分住着,只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才能待在一块儿。学校里带家属的军官有几十个,但孩子不多,没有托儿所,儿子路阳跟着乌云,组织上给请了个阿姨。乌云的快乐是因为又回到了关山林身边,就算一个星期两个人只能见一面,但她已很满足了。有时候关山林在星期天里带着乌云和路阳去逛街,更多的时候他们待在家里,关山林看文件,或者拿一本教材翻到画有飞机的图片给路阳看,父子俩做一阵莫名其妙的交谈。乌云则洗衣裳,再做几样可能弄到手的小菜,三个人和和美美地吃一顿饭。乌云发现关山林这段时间情绪很好,性格开朗而豁达,脾气随和,对未来充满信心。有一次他居然瞒过岗哨把乌云带进了训练场。他拽着乌云的手像猫一般地溜过铁丝网,对哨兵的茫然无知洋洋得意,像个孩子。他指着停在训练场上的几架训练机对乌云说,瞧这些家伙!咱们打台湾,打美帝国主义,全指望它们了!他说得自豪极了。似乎一旦真的打起来,他会成为冲锋陷阵队伍中的第一名士兵似的。那段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热烈,他们都珍惜着难得的相处日子,决不肯随意放弃在一起的一朝一夕。二十四岁的乌云更加成熟丰满,并且懂得了怎样使丈夫充分地快乐起来。她不是习惯,而是迷恋赤身裸体这种方式,并且让这种方式表现得既淋漓尽致又魔力无穷。她知道他是渴望她的,每一次她都让他感到惊奇,感到痴迷,感到不可抑制。在这方面,他始终是一名勇敢得近似于莽撞的士兵,他的永无止境的力量让她迷惑不解,但她更醉心于他的执著。她总是把自己小心翼翼地纳入他结实厚重的怀里,在内心的叹息中听凭他惊心动魄地把她碾碎。偶尔会有一种困惑令她不解,她有时候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谁,当他山呼海啸一般几乎把她揉成粉末的时候他完全不像一个人类,他的纯净、力量、专一和渴望撕咬完全是一个可怕又可爱的食肉动物。她已经深深陷入对他的痴迷和依恋中了,她甚至希望他就是那样的。

  好运并不仅仅是这些。对乌云来说,生活就像一眼被突然掘开了的泉水,清冽的甘甜一汪汪全从泉眼里涌出来了。乌云知道她会在这里见到分别两年的丈夫,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她没有想到她还会在这里见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分别了四年的朋友。(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乌云上班的头一天,她拿着调令去找卫生所所长报到,所长正坐在那里和一个医生谈话,所长严厉地批评那个医生不该对病人发火,她的背对着乌云,乌云看不见她的脸,但一刹那间她嗅到了一种熟悉的糖葫芦和榛子的甜味。白淑芬一眼就认出了乌云,两个人都惊喜地叫了出来。白淑芬越过两只凳子扑向乌云,把凳子踢得东倒西歪。那个挨批评的医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严厉的所长怎么会突然间变得失态起来,甚至搂着那个新来的美丽的女人又蹦又跳。后来医生发现这个屋里没人再注意他的存在了,他决定还是走掉为好。白淑芬和乌云俩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还咯咯笑个不停。下午有一次出诊,白淑芬回来以后坚决要乌云到她宿舍里去说一晚上的话。那一夜太短暂了,她们根本就没说够,要说的和想说的十分之一也没说完。白淑芬握着乌云的手,羡慕地看着乌云的脸,说,你还是这么漂亮,你比过去更漂亮了!白淑芬自己倒是比过去白了,只是有些多余的胖,这样就使她更像一个慈爱祥和的大姐。白淑芬告诉乌云,她也结婚了,丈夫也在空干校工作,是一个学员大队的大队长。后来乌云见到了白淑芬的丈夫,那个大队长瘦瘦的,沉默寡言,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当白淑芬知道乌云的丈夫就是关校长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无嫉妒地擂了乌云一拳,说,好妹妹,你是怎么把他给弄到手的?告诉你,他可是空干校的第一英雄,空干校的所有女人都眼热他呢,包括我!乌云被白淑芬的灵牙利齿逗得直乐,乐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人疯过一阵又坐下说悄悄话。白淑芬告诉乌云,当年她去了前线,在前线和德米分了手,打下张家口后她负责送一批伤员北返,其中一个腿部负了贯通伤的营长,这个营长整天愁眉苦脸,不爱讲话,白淑芬这人热情,就有事没事去找他说话,三说两说两人就好上了。有一天那个营长突然亲了她的嘴一下,她受了欺侮似的大哭一场,并发誓要向组织上汇报。白淑芬当然没汇报。后来两个人就结婚了,结婚后白淑芬再没有离开过河北,1951年成立空干校时他们夫妻俩一同调来,他当学员大队大队长,她有文化,打过仗,就做了卫生所所长。情况就是这样,白淑芬说。接下来她们又说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白淑芬没有孩于,至少目前还没有。谁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个炕头都睡了三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白淑芬有些惆怅地说,这是她第一次显出她有心思。但是她很快又恢复了开朗的样子,管他呢,反正现在还年轻,日子还长,也说不定明天就能怀上。她说。乌云说起儿子路阳时怎么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白淑芬也陪着喜悦,但有一会儿她的话变得少了。乌云没心眼,半天才悟过来,于是把话题改变了。白淑芬说大队长人不错,打仗立过好几次功,也知道体贴她,就是有一点,三脚端不出个屁来,哪像你那口子。白淑芬眼珠子闪烁着说,全校干部战士训话时,往台上一站,铁塔似的参人,说话不带使喇叭的,大嗓门一喊,震得人头皮发麻,不用听声儿,看他一眼身子都酥了。白淑芬说着还跳下床学关山林的样子。同志们——稍息!她把手叉在腰里。胸挺着,她那副认真样逗得乌云又噗嗤一笑,很自豪的。白淑芬后来问,乌云就告诉她,他们结婚已经四年多了,那时她还在药科专门学校读书,就是请假回部队那次,因为不好意思,所以瞒着没对任何人说。他人很好,直率、勇敢、心眼好、忠诚革命。也许他岁数大了一点儿,性子急了点儿,而且他们老是分离,她还没有习惯怎么照料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丈夫。白淑芬不以为然道,数岁大点儿怕什么,岁数大一点儿的男人知道疼媳妇,你说,他是不是很疼你?白淑芬问。那倒是。乌云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脸颊上不觉浮起两朵红晕。白淑芬哈哈笑道,你瞧,我说对了吧!乌云承认白淑芬说的对,而且她发现,和人说起关山林的时候她突然有了很多的话。她们还说了别的,说到了德米。对另外一个好朋友她们都表现出了怀念之情。据说德米回内蒙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天亮的时候她们发现她们的劲头依然十足,兴奋不减。乌云跳下床,赤着脚跑去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灌进屋内。她回过头来对白淑芬说,咱们今晚再聊它一宿怎么样?白淑芬奇怪地一挑短而粗的眉毛,说,那当然,难道咱们还能干别的?

  乌云在河北空干校最初的日子快乐而又充实。

  乌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是回到关山林身边两个月之后的事。这次的妊娠反应比怀路阳时还厉害,有几次她差点儿把整个苦胆都吐出来了。关山林知道乌云怀孕的事后欣喜不已。关山林说,你别老窝在床上,你起来跑跑,你把身体养棒了,儿子才会活蹦乱跳。关山林坚持认为乌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他问乌云想吃酸想吃辣。乌云想了想,说,都不想,没胃口。关山林不耐烦地说,给个杏你吃不吃?山植呢?酸梅呢?乌云喜欢吃果子,乌云说,吃!关山林并不是真要给乌云水果吃,这几样军营里都没处寻。关山林听后乐得一拍巴掌,说,这不,我说是儿子吧?我说中了吧?酸儿辣女嘛。我关山林生就生儿子,闺女我生不出来!乌云希望犹存地问,那果子呢?关山林说,什么果子?乌云说,杏、山楂、酸梅,什么都行。关山林说,你还真要呀?乌云说,怎么是我要,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嘛。关山林说,我说过吗?我什么时候说过?他这么说,还真的把这事记下了,后来弄来一大筐地瓜往乌云面前一放,说,怎么样,够你吃到把孩子生下来了吧?乌云失望地说,这算什么果子?关山林说,果子不是果子,水分一样足,我尝过,还真有点儿酸劲呢。

  对乌云怀孕最为关心的是白淑芬。白淑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告诉乌云要吃些什么调胃口,要忌些什么口,还帮乌云做小衣服。卫生所里一个老医生笑白淑芬,说,白所长,人家小乌是生过孩子的,人家有经验,你又没生过,你怎么知道养孩子的事?白淑芬白了那老医生一眼,说,去去,女同志天生就会生孩子,用得着谁来教?不像你们男同志,只会种瓜,瓜长瓜落的事一点儿不懂。乌云觉得白淑芬那话说得太露骨,拿手偷偷去拽白淑芬,白淑芬也不臊,羡慕地对乌云说,你看你多福气,大的刚三岁,肚子里又揣上一个,哪像我那个老莫,荒倒是开过不老少,种子一粒不生,让人干着急。闹得乌云一脸通红,当时只知道臊了,过后细细一想,才觉出白淑芬那话前半茬和后半茬不搭界,说的怎么不是一样的事。

  乌云怀着孩子依然当她的司药和护士,那时也不兴有什么照顾,是女人都怀孩子,也不讲什么预产期,什么时候肚子疼了,就把手中的工作交待一下,腆着肚子自己往产房里去,生下孩子再托人给丈夫捎个信,说大人孩子一并平安,孩子是男孩女孩,不惊不乍、天经地义的事。乌云虽说是校长的妻子,和别的女同志并没有两样,一切唯工作第一。好在妊娠反映很快就过去了,乌云也开始有了胃口。后勤和学员伙食标准不同,那点口粮标准不够乌云吃的,乌云每餐都是把饭碗舔得光光地能照见人影,让人看着心里过不去。卫生所一个老医生就对乌云说,你不同别人,你现在是两个人吃饭,你就不知道找关校长说说,要他给你补几斤粮食?乌云确实觉得饿得慌,有时候肚里讥得眼睛都冒金星,乌云就对关山林说了。关山林说,那怎么行,口粮标准是组织上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一校之长,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老婆犯纪律!乌云说,不是为我,是为孩子,是他要吃。关山林说,他要吃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他,我管的是空干校这一档子事!关山林这里分明是没有通融的,乌云也知道指望丈夫不行,只能自己想办法。乌云有一副玉镯子,是结婚时大哥巴托尔送给她的,她托人把那副玉镯子卖了,换了些钱,然后到学校附近的老百姓家里买了些土豆,饿了的时候就烤几个吃。这方法果然管用。土豆经饿,又催人,乌云的肚子飞快地挺了起来,才六个月就像要临盆似的。关山林吃惊地说,你是怎么养的,才一个星期不见,就发面馍馍似的挺起来了。乌云忧心忡仲地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别是个双胎吧。关山林一听喜得合不上嘴,说,双胎好,你要真给我生个双胎,我弄一条狗腿来给你发奶。老大路阳因为寄托给人带没吃上乌云的奶,为此关山林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提发奶的事。乌云没敢告诉关山林她肚子大是吃土豆吃的,她怕关山林知道了批评她。但是批评还是没逃过。批评乌云的不是校长关山林,而是所长白淑芬。白淑芬有一次找乌云谈话,板着脸对乌云说,你不能再在所里烤土豆吃了,大家都在工作,你烤土豆吃影响不好。乌云说,那我以后躲着烤还不行吗?白淑芬坚决地说,不行,躲着烤也不行,你一身土豆味,大家都能闻到,瞒得过谁?乌云本想说我饿,我真的很饿。但是最终她还是没说。白淑芬说的对,谁不是一副肉做的肠子,谁没有个渴时饥时,你一个人吃烤土豆,吃得一嘴乌黑,一边给人看病一边打土豆嗝,当然影响不好了。于是乌云就不再烤土豆吃,那些买来的土豆堆在床下,乌云只是上下班时偶尔馋馋地看它们一眼,直到有一天乌云发现它们突然都长出黄绿色的芽苞来时,它们还放在那里。
cco_mtv - 2002/9/9 18:24:00
偶去密细密西了
捣儿 - 2002/9/9 18:24:00
第三章  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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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关山林出事了。

  关山林出事的时候乌云并不知道。有一天关山林的通讯员忽然来卫生所里找乌云,说首长要几件换洗衣服。乌云问要换洗衣服干什么,他星期六回家来换不就行了吗?他以往一直是这样的呀!通讯员吞吞吐吐的,一会儿说首长要去北京开会,一会儿又说首长暂时不能回家。乌云被弄得神秘兮兮的,属于组织上的事,又不好打听,只能回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让通讯员带走了。那个星期六,关山林没有回来,乌云感到不对劲,往校长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人也是吞吞吐吐的,乌云就觉得事情不大妙。

  后来乌云才知道关山林出了什么事。

  关山林是被作为贪污分子隔离审查了。定性的证据是从他家里查出一包金馏子和金条。三反运动在部队开展已经半年了,空干校开始也弄出几个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干部,比如学校有个管后勤的干部,回家探亲的时候把部队的一床新棉絮带回家去了。再比如有一个教员把废旧汽油拿回家去烤火。最严重的是一个副校长,他管教学,这人脾气急,对考核不及格的学员,他老骂人家笨得像驴,还不让人睡觉,罚人站着反省。三反运动是学校政委抓的,政委老觉得学校里的政治思想工作不如业务工作做得好,有心借这个机会抓一把,迎头赶上去,就做动员工作,深入挖掘问题,一动员一深入就出了大成果。政委先是从一个副校长的通讯员那里听到关校长家里有金子的说法的,那个通讯员是从关山林的通讯员嘴里得知的。政委找关山林的通讯员谈话,证实了这件事。政委很高兴,觉得这回能挖出个大老虎来了。政委谆谆善导,动员关山林的通讯员把那些金子交出来,并站出来揭发。通讯员先是犹豫着,但对于政委来说,一个战士的本能抵抗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通讯员最终屈服了,把金子抱到学校政治部,并且交了一份经过若干次辅导修改的揭发材料。关山林开始对此不以为然,他几乎忘了金子的事,他的私人财产没有几样,大多的是带有纪念性质的,这些东西在邵越离开他之后全都由新分给他的通讯员保管着。这些金子是战争年代一点儿一点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如果组织上认为一个军人不应该拥有它,它们完全可以充公,实际上,两年前关山林就准备把它们交出来了。关山林的这种解释当然让人不满意。有人会承认自己从仓库里拿了一只装飞机备件的木头箱子回家装衣服,但没有人会承认他贪污了一大包金子。关山林原来的部队已解散了建制,重要的当事人之一邵越又下落不明,外调无法进行,实际上提供这种外调背景就是一种抗拒交待的表现。关山林发现问题比自己想象得要严重多了,但这时他已经无法说清了。

  关山林被宣布隔离审查了,开始受到更多的攻击。关山林突然发现他像一头陷入困境中的豹子,他的四下都是陷阱和明枪暗箭,他过去得罪了太多的人,几乎所有的校级领导都与他有过矛盾,有的是工作上的,有的是性格或人格上的。学校有一个副校长,家属来校探亲时他在小灶食堂炒了四个菜,还把给飞行员吃的苹果拿了几个回去给老婆吃,关山林开大会时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地批评了副校长,并命令他把多吃多占的东西退回来,闹得那个副校长几天没脸出门。还有那个管训练的副校长,骂学员笨得像驴,关山林知道了也骂他,你连驴也不如,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应慢?那些反应快的都是洋学生,反应慢的是从部队挑选来的战士,他们没文化,可他们是战斗英雄,是流过血丢过命的革命者!关山林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朝副校长喊叫着。他还发誓说,如果他再知道有学员被罚晚上不准睡觉,他就让想出这个属办法的人也睡不成,他说到做到。关山林就这么一步步做成了自己的陷阱和祭台。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和同志的关系这么糟糕,糟糕得连他自己都吃惊。在交待问题的党委会上他怎么也说不清楚了,党委委员中有一大半人的目光充满了那种对他不利的东西。于是,他成了空军干部学校在三反运动中被挖出来的最大的老虎。

  乌云终于得知关山林被隔离审查的原因之后如棍击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关山林连着两个星期没有回家,这已经让她心有疑虑,忐忑不安了,现在她的不安得到了证实。乌云几乎想也没想就跑到校政治部,把金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关于这段过于简单的故事人家早已从另一份交待材料中听到过了,自然不会引起更多兴趣。政治部的同志要乌云回卫生所去继续工作,不要乱蹿,不要乱讲话,不要扰乱三反运动大方向。现在的问题不是再发现几个小狼崽小狐狸,而是要把已经掉进陷阱里的老虎捉进笼子里去。

  知道这件事之后,白淑芬表现得相当冲动,她当时就跳了起来,红着脸说,胡扯!关校长决不会贪污的!关校长决不会是那种人!空干校的人全都是他也不会是!白淑芬激动地说乌云你得去把情况说清楚,你得去找组织上,不能让他们这么埋汰关校长!但是后来白淑芬不那么激动了,渐渐地她不怎么说话了。有的时候乌云晚上跑到她那里去哭,她还显出烦的样子,说,你老哭有什么用?看你这副娇气的样子,你哭就能把他哭干净?!白淑芬总是拿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乌云看,到后来看得乌云心里都有些发毛了。乌云觉得白淑芬的那种目光太怪,怪得人心里没个底。

  乌云有五十天没见到关山林了,那段时间她坐立不安,思念苦涩,老是做噩梦。乌云听说被隔离审查的关山林先是暴跳如雷,继尔傲慢冷淡,到末了就沉默无言了。乌云怕关山林经受不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魁伟英雄的丈夫其实脆弱得很,和她怀里抱着的路阳差不多。乌云怕关山林挺不住,胡乱应下什么,玷污了半世英名,就写了一张纸条,托一个靠得住的人偷偷带给了关山林。关山林在与妻子隔离五十天后收到了妻子的一张纸条,尚未读眼圈就红了。关山林后来读那张条子,条子上写道:人正不怕灯影歪,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的宁死不承认!关山林看过把条子揉了,后来又展开再看了一遍,这回没揉,而是把纸条交给了政委。政委狐疑地说,你把它交来是什么意思?关山林说,我关山林堂堂正正,正大光明,若不是睡觉闭着眼睛,一生哪里又有黑处!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我关山林没有什么需要瞒着组织上的!政委却不那么理解,政委想这不是夫妻俩的攻守同盟又是什么?立刻要人到卫生所组织对乌云的批评和拯救工作,希望乌云能“反戈一击”,把关山林所有隐瞒的问题都交待出来。

  批评会很快上升为批判会,并且从卫生所发展到整个学校的家属参加。原因是乌云太顽固,她不但不检举交待关山林贪污金子的事实,而且一口一辩,死死地替关山林叫屈。白淑芬突然站到自己好朋友的对立面去了,积极地组织和领导每日对乌云进行的斗争会。白淑芬作为所里的领导在会上带头揭发乌云的事,那些事几乎都是乌云的私生活,甚至包括夫妻之间的隐秘。只有乌云明白白淑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乌云在斗争会上娥眉冷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淑芬白白胖胖的脸,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白淑芬说,乌云你盯着我看干什么?乌云说,我谁也没有盯,我想怎么就怎么。白淑芬说,乌云你必须老实交待你的问题!乌云说,我没有什么好交待的,我心里没有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白淑芬大声说,你要明白,你保不住他!乌云也大声说,他是清白的,我就是要保他!白淑芬气得大叫,你们腐化堕落,贪图安逸,你们只知道迷恋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革命!乌云也大叫,他不是阶级敌人!我不是反动分子!我就迷恋他!我就迷恋又怎么样?!乌云这时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恬静温柔的样子,像只母豹,一分一寸也不让人接近关山林,不让人说他的坏话。她那时怀孕已足月,挺着大肚子,骄傲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红晕,即傲慢又美丽。连家属们都觉得乌云这个样子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脸蛋长得俊点吗?不就是男人级别高点儿吗?别人就算万事比不上你,未必别人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乌云和关山林一样,犯了同样一个树敌的错误,你把自己的优秀展示给人家看,你就是在宣扬别人不如你,你到处招摇美丽的孔雀羽毛,你就是分明瞧不起麻雀和乌鸦,你就挖好了自己的陷阱,问问进山猎虎的猎人,谁不是看中了那一身斑斓华贵的虎皮呢?斗争会开始升级,家属们个个在会上和乌云争吵叫骂,她们早已忘记了乌云过去带给她们的那些好处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她们眼里只有她的骄傲和高贵,她们发誓要把她摆的谱打下去,让环球同此凉热!斗争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婆婆妈妈,有一次一个不太擅长说话的家属因为乌云冷笑地看着她便冲上前去打了乌云一耳光。学校三反运动领导小组派来的干部看到这一幕觉得无聊极了,觉得再这么下去就该互相扔烂茄子了,再说他早已弄清楚了除了女人们无遮拦的嫉妒之外,上面所需要的东西这里一星半点儿也弄不到,于是他就回避了,回三反领导小组汇报去了。至于这里的事情怎么收手,何时收手,他没说,上面也没问。

  乌云那几天开始觉得肚子发坠,有时肚子里的胎儿会一阵抽搐,心惊肉跳似的。夜晚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流泪,但一到白天她的脸上干爽爽的全是骄傲。她不想让人看到她丈夫的妻子因为他的事而表现出丝毫的怯懦和可怜。她算了一下日期,算出孩子要生还得一段日子,于是她再也没有什么顾虑,开始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会上和对手大吵大叫起来。她们拿她没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们简直想象不出这个年轻美丽,平时温静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女人何以变得如此坚决,如此执著。(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有一天白淑芬突然说到一个秘密。白淑芬说你还犟什么犟,你以为关山林希待你是不是?他才不希待你呢!你知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知道了你们攻守同盟的事的?告诉你,是关山林自己说出来的,你给他写的那张条子,他立马就交给组织上了!乌云先还在和人吵闹,听到这话就不吵闹了,她转过头来,傻了似的看着白淑芬,她站在那里,突然之间有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强烈恶心和崩溃。白淑芬洋洋得意地看见自己击中了目标。她看见乌云的脸色全变了,慢慢地蹲了下去,像一座迅速消融了的冰山。她要她站起来,要她交待问题,别像一条癞皮狗似的不说话。但是乌云站不起来,蹲在那里,她的脸色如纸一样的白,她的全身都在痉挛着。白淑芬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害怕啦?你不是嘴挺硬的吗?你干嘛不说话呀?你干嘛发抖?你心虚了是不是?你害怕了是不是?白淑芬说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就是比别人娇气一点儿、妖气儿一点,会蒙蔽人一点儿罢了。白淑芬发泄地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老实点儿!有一个家属最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那个家属看见蹲在那里的乌云裤裆湿溽了,然后她看见有一条小溪流似的血沿着乌云的脚脖子流了下来。那个家属说,血!血!大家很快就看见了。真的是血,殷红殷红的血,它们流淌得很快,一会儿就在乌云的脚下蓄集成了一片湖泊。大家先是一起闭了口,不说话,后来有人如梦初醒地叫道,不好啦!她是要生孩子了!

  乌云的这一胎是难产。

  乌云差一点儿就死在产床上了。

  孩子的一只脚先露出来,然后是一只小胳膊,它们伸向空中的样子很奇怪,它们一遇到干冷的空气就瑟瑟发抖,并很快青紫了。为乌云接生的医生希望能改变这种致命的横位,她先打算把孩子的手和脚弄回产道里去,但这样不行。她想她该切开产口,让孩子的头部露出来。产口被切开之后孩子仍然没有出来,孩子太大了,像一个巨大的土豆。羊水一开始就流尽了,产口干涩如毫无生命的沙漠。医生一头的汗,说,小乌你使劲!你挣!你用力挣!你喊着挣!乌云喊不出来。乌云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她在斗争会上把嗓子喊坏了。她没有力气,但她还是用劲,拼着最后的力量用劲。她知道这是她的责任,没有人能替代她。泪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的头发全汗湿了,像水草一样乱。她紧紧地拽住床沿,她的手把床沿的木头都掰下来一块。医生有些乱了阵脚。医生满脸都是汗。医生说小乌求求你了。乌云躺在那里,突然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憎恨透了。她想尽快让他(她)离开她的身体。她想要是这样她的整个身体就被掏空了。她耳语一般地说,让我死吧。其实她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她的干裂的嘴唇始终紧闭着,似乎横了心似地不启开。她感到她的生命在往下坠落无法阻止地迅速坠落,这之后她就失去知觉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躺在急救室里,好几个医生护士围着她转。她迷迷糊糊感到身体里空空的,那个孩子不在了,她的身体里有另外一种东西在往外面淌,像决了堤的河水似的,猛烈地外流。她感到一种快乐,一种解脱的快乐,一种释放的快乐。她听见有人在紧张地说,得止住血!否则她会死的!她觉得这个主意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她才不想止住它呢。她渴望这种快乐和轻松,她想要把她的所有积怨全部释放出去。那种汩汩流淌的感觉,那种投入的倾泄,那种不顾一切的释放,它们来得多么的及时,多么的好,她简直为它们的到来而迷住了。她想告诉他们,别止住它,别拦住它,她需要它们。她无力地启开了那苍白的嘴唇,说,让我死吧……

  乌云死里逃生。产后大出血使她差一点儿就丢了命。卫生所没有血库,学校在市郊,派人到市里医院去弄血浆来回至少得两个小时。是那些学员救了她。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先是一个乌云护理过的四川籍学员走进卫生所,小伙子涨红着脸说他是O型血,他可以为乌护士输血。然后是另外几个学员,更多的学员,越来越多的学员。卫生所从来没有聚集过那么多的人,那种阵势真是蔚为壮观。每个人都争着为乌护士输血,都争先恐后地撸起袖子把胳膊伸向采血的护士。有几个家属也挤进献血的学员队伍中。她们也参加过乌云的斗争会。她们解释说主要是为了孩子,孩子要吃母亲的奶。母亲不在了孩子的奶也不在了。这和乌云没关系。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多血,这么多献血的人,一旦孩子落地后抢救就没有负担了。结果也很简单,要么产妇死,要么产妇活下来。卫生所三个医生,三个医生都上了手术台。实践证明他们全都是临危不惧的好医生,他们把乌云的性命生生地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乌云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完全清醒过来的,她被告知她有了第二个儿子,儿子生下来八斤九两重,落地就睁着眼,但不哭,怎么拍打屁股也不哭。孩子是剖腹拿下来的,脐带在他脖子上缠了两道,如果再晚一点儿,不但大人,连孩子的命都保不住了。乌云腹部的那一刀很果断,但产口侧切的刀口和撕裂部分很零乱,处理起来很费了点儿工夫。卫生所条件简陋,没有预备足够的羊肠线,缝合伤口的线,有一部分只能用缝衣线替代,不过这没有太大关系,如果伤口不感染的话,它们只是在拆除时要多一点儿痛苦罢了。关于伤口的问题乌云本人一直没有关心过,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她清醒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躺在那里,目光呆滞,一动不动。有人弄来了一碗红糖水煮的鸡蛋,鸡蛋放的时间有些久了,散了黄儿,他们希望她能把那碗稀世珍品趁热喝下去,但她没动它,直到凉了为止它还放在那里。

  关山林是在孩子满半月的时候被宣布解除隔离审查的。没有证据说明他贪污了那些金子。最主要的是,中共中央批准了安子文、廖鲁言关于结束三反五反运动的两个报告,这个批示适时地传达下来了。空军的一位副司令员后来说,妈拉个巴子,才几年没打仗,就这样见人疯了!连关山林这样的人都成了贪污分子,那我们的干部队伍还不全烂掉了!

  关山林走出机关大楼时胡子拉碴,豹目沉凹,脸色灰暗,步履生涩,和煦的阳光使他感到一阵眩晕。关山林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自己的儿子和妻子。乌云已经下地了,儿子躺在摇篮里熟睡着。关山林把儿子从摇篮中抱了起来,乌云没有阻拦他。她对那个孩子显得有些冷漠,因为动了刀,她没有奶水喂他,然而他很知足,那个身强体壮的婴儿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顽强地来到这个人世,而一旦落地后他却显出了一种怡然自得,拉汽油车的马挤的奶他喝,小米粥他也喝,来者不拒。关山林把这孩子捧在手里的时候有一阵诧异的感觉。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用一种漠然的眼光打量着他。也许我的胡子太长了,他一时不能适应。关山林这么想。他把他重新放回摇篮里,孩子并没有因此而啼哭。然后关山林转过身来看着乌云。两个人隔着一段空间。她很削瘦,孱弱不堪,头发零乱,脸色苍白。他试图在她脸上找到往日为之醉迷的光彩,但没有。她轻轻地说,你回来了?他看见她的身子在说这话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似的。

  乌云坚持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取名叫会阳。

  会阳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种无法说清的阴影,这种阴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散去。

  关山林解除审查后依然做他的校长,如果不算甑别期间所做的那些检查和后期的党内警告处分,他还是他,较之战争年代的那种生杀予夺,这种结局几乎就算是一个童话了。而乌云则不同了。乌云是在斗争大会上生下的会阳,她站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带着她整个地往下坠,殷红的血小溪似的顺着她的脚脖子流到地上,在那里汇成了一条河流,而她则像是一座孤独地浮在血河之上的孤岛。她在路上生下了路阳,在会上生下了会阳,一次是为了寻找她的丈夫,一次是为了保护她的丈夫,如果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两次她都是以生命做为赌注,获得他们的儿子的降生。关山林始终不曾提到她难产的事,她也从不提及那张纸条子的事。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关山林甚至回避接触她腹部的那道伤口。伤口很长,结疤之后扭扭曲曲的,像一条行走着的蚯蚓,让人厌恶。乌云从此之后再不肯脱去衬衣睡觉,也不肯走进公共澡堂,即使在丈夫关山林面前,她也紧掩着那道伤痕。很久以后他们夫妻间又开始有了肌肤之亲,关山林的手在接触到那道伤口时火灼一般缩了回去。乌云已经很冷漠了。那种冷漠是那个孩子带来的。他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因而瑟瑟发抖,它们让人体验到一种厌恶。乌云从来没有反对过关山林作为丈夫的要求,她的顺从和体贴与以往没有两样,但是再也没有迎合的燃烧了。有时候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关山林会听见她在黑暗中伏到一边作呕的声音。如果能忍住的话她不会这么做的。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她还是牵挂着他,依恋着他,关照着他,甚至这种表现更为强烈和外露。她的洁癖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养成的。她要他洗脚后上床,每隔三天换一次衬衣,经常刮胡子,她不惜为此而和他吵架。但是更多的时候关山林表现出的倔犟却是这个家庭的唯一战胜者。在关山林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情愫是一味慢性毒药,一座火山,他绝对不会任它们挥发出来,这是本能或者是一种信念,他知道那是他的克敌,一旦他失去了对它们的统治他就会被击中要害,继尔轰然倒地。作为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关山林也好,乌云也好,他门对战争的把握和对自我的控制都相当成功,以至于他们能迅速地从尸骸遍地的血泊中爬起来,踩着埋满弹片的虚土,迎着尚未被风吹尽的硝烟踉跄着向对方走去,回避着彼此的伤口将对方重新搂进怀里。又有了倾诉声、叮嘱声和笑声,因为再没有温情的隔阂同时也有了吵闹声,他们发觉其实他们更加的接近了,甚至不用思念,不用希望,不用怨恨,他们只要随意地看对方一眼,轻松地向对方伸出手去,彼此就在一起了。

  让他们心里惶恐不安的只有会阳。这个孩子像一个幽灵,扰乱这个家庭真实气氛的只有他。有一次他从摇篮里爬起来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一壶烧得滚开的开水。还有一次他脸上露出平静的笑,然后就把哥哥路阳的一个木头娃娃丢进了火盆里。他于这种事时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恐惧,一种恶毒,一种让他们自惭形秽的嘲弄。如果在正谈话时他们的谈话便会突然中止,如果在说笑时他们的笑声会戛然消失。他们尴尬地看着他,彼此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走开去找一件合适的事情来干。他们对他的冷漠其实只是一个理由,一个拒绝说出害怕真相的理由。而那个孩子,那个浑身散发着土豆气味的孩子,在他荆笼似的摇篮里,谁也不看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一种谁也听不懂的神秘语言。更多的时候,他是躺在那里,呆呆的目光盯着什么,很长的时间都不会改变这种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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