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收拾起沙发上乱扔一气的衣物,把武松让到里屋坐下,心中暗想,怪不得前几日大郎直夸
他兄弟如何如何,如今看来,倒真有几分实情呢。不说他肚子里的学问,单看相貌,这二郎也远
胜大郎。造化物主真怪,同一个爹妈生下的兄弟,为何偏偏这般不同?唉,要是能将大郎变二郎,
这世界就美好了。潘金莲正这般胡思乱想着,冷不防武大郎从门外钻进来,手中拿着几串冒着热
气的羊肉串,大呼大叫道:“快快,趁热吃了吧。”
送来羊肉串后,武大郎叮嘱了几句“好生照料”一类的话,出去继续卖炊饼。屋子里,武松和潘
金莲对面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淡话。
“叔叔贵庚?”潘金莲以嫂嫂的身份问道。
“虚岁三十,已到而立之年了。”武松感叹万端地说。
“哟,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潘金莲眼珠转动得很灵活,像一对活灵活现的玻璃珠。“不知
叔叔的婚姻如何,这方面,大郎从来没对我讲过。”
“二郎还没有娶媳妇,”武松不好意思地说。
“不会吧?在美国那样的花花世界中,听说美女如云,而且都是洋妞,叔叔一个也看不上?”潘
金莲说着向武松丢个媚眼,嘻嘻笑着补上一句:“依我看哪,叔叔只怕是挑花了眼睛。”
“哪里哪里,听嫂嫂这话,武松感觉惭愧。”武松说着低下头,眼睛只顾盯着自己的脚尖,他有
些儿受不了潘金莲那带有挑衅性质的目光。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武大郎提了瓶“河清大曲”回来,口口声声说今晚要同兄弟好好喝几杯。潘
金莲下厨,很快端出几碟下酒菜来,计有卤猪头肉、爆炒腰花、韭黄鸡蛋、回锅肉、油炸臭豆腐、
油炸花生米等六样。武大郎先喝下一杯,又看着武松喝下一杯,仍嫌不过瘾,给潘金莲满满斟上
一杯,说道:“今日我同兄弟久别重逢,心里高兴,你也陪我兄弟武二郎喝一杯吧。”
换了平日,潘金莲早拿酒杯朝武大郎身上扔过去了,可是今天她不会那么做。这杯酒,武大郎不
说,她也想同武松喝呢。然而喝酒之前,潘金莲还是要扭拿作势一番,她推开武大郎递到眼前的
酒杯,脸含羞色:“奴家哪里有什么酒量……”武大郎站起来说:“在自家兄弟面前还隐瞒什么,
喝,喝!”潘金莲瞪武大郎一眼:“今日个可是你让我喝酒的,待会儿醉了,收拾碗筷的事,就
都归你去做。”武大郎说:“那有什么,这些劳什子活,平日里还不都是我一人包下了的——闲
话少说,快喝吧。”
武大郎话没说完,潘金莲一仰脖子,将那杯酒一口喝下了。没多大一会功夫,她脸上飞起一片红
云,眼珠转动得更加灵活。“喝酒嘛,有什么作难的,大起胆儿往肚子里灌就是了。”潘金莲有
酒入肚,说话语调中便多了几分巾帼英雄的豪气。武松笑了笑,提醒说:“那倒不一定,前两年
我在美国听国内新闻,好象有一则新闻说云南某地有个女干部,为了陪上级领导喝酒,多喝了几
杯,结果醉死了,硬是搭了一条命。”武大郎摇晃着脑袋,对武松说:“兄弟呀,这可是小瞧了
你嫂嫂喝酒的能耐,不瞒你说,她最多的一次喝过一斤呢!”
武松连连吐舌头,嘴里胡乱说着“佩服”一类的话,朝潘金莲看去。潘金莲仗着酒劲,也拿目光
直直地盯着武松看,倒把武松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潘金莲乘胜追击,端起酒杯冲武松嚷道:“来,
让奴家再敬叔叔一杯。”武松想赖,潘金莲早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嫂嫂这杯酒,你喝也得
喝,不喝也得喝——快,喝完了嫂嫂有话要说。”没办法再躲了,武松只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强
行喝下了那杯酒。
酒过三巡,潘金莲发话了:“叔叔独身一人,住在宾馆,何不搬来家住?”武松一怔,不知该如
何应答。潘金莲接着说:“叔叔住宾馆,尽惹别人看武家的笑话,知情的还说叔叔不愿搬来家住,
不知情的只怕会乱嚼牙根,说你家嫂嫂怎么样不讲理!”武大郎听了,在一旁连声附和:“对对,
是这个理,搬来家住,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武松红着脸唱个诺:“谢谢哥嫂厚爱,既然哥嫂这么说,武松明日就搬来家住。”武大郎直拍脑
门,抱怨自己木头脑瓜,原先怎么就没想到这码事。他扭过头,用当家人的口吻吩咐潘金莲:“赶
明儿起早点,把堆麦面的房间好好拾掇一下,留给二郎住。”潘金莲顶撞道:“这事还用你说?”
武大郎吓得不再吭声了。
送别时夜已深了,武大郎和潘金莲把武松送到大门口,不远处有盏桔红色的街灯,投在地上,像
一洼红颜色的积水。走了几步,潘金莲再次强调说:“叔叔明天一定要来的呀。”武松说:“哪
是。”武大郎关切地问:“要不要我找人去帮着搬?”武松说:“行李不多,不用了。”武松说
着,大步流星地朝宾馆方向走去。走出很远了,回头看时,仿佛仍能看见嫂嫂那妩媚的眼神,在
自己身上流连忘返。
05
第二天,武松果然把行李搬到哥嫂家中来了。潘金莲早将原先堆放麦面的房间打扫干净,帮武松
帮铺床时,嘴里哼着歌儿:“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床铺好后,又特意上街买了条新枕巾,
上面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
武松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上街买了件六瓶装“河清大曲”,一件雪豹牌女式皮大衣,拎回家来,
作为送给哥嫂的礼物。潘金莲见了那件皮大衣,爱不释手,喜欢得直跳脚,恨不得扑上来在武松
脸颊上亲一口,她看了旁边同样乐滋滋的武大郎,忍住了胸中澎湃的情绪,没事儿般说道:“让
叔叔破费了,这件皮衣只怕得花千把块吧。”武松撇撇嘴说:“应该的。”潘金莲乜斜着瞄武松
一眼,语调轻佻地说:“叔叔出手这般大方,真不知要逗得世上多少女孩儿喜欢!”武大郎发表
不同意见:“此话差矣,我家二郎不谙风月,如今连媳妇还没说一个呢。”潘金莲抢白道:“去
去,我跟叔叔说话,关你甚事?还不快去卖炊饼!”说着,她直把丈夫往门外推。武大郎一步步
后退着,出去照料他的炊饼生意去了。
武大郎前脚出门,潘金莲便拿话来撩拨武松:“我听人说,叔叔回来没几天,就相中了市歌舞团
的一个女演员,有这话么?”武松怔了一下,回答说:“嫂嫂休听那些闲话,没影儿的事。”潘
金莲说:“还有更难听的闲言碎语呢,有人见叔叔常往发廊里跑,找三陪小姐按摩……”武松一
听,怒不可遏,喝问道:“谁说的?这般坏我武松的名声!”潘金莲妩媚一笑:“叔叔发这么大
火做什么?人正不怕影子歪,何必拿那些劳什子往心里放?不过呢,依我说的话,现在都什么时
代了,也没必要那么守旧。”潘金莲说着走过来,在武松肩头轻轻一捏:“天气凉了,叔叔穿得
如此单薄,就不怕冻坏了身子骨?唉,堂堂七尺男儿,没个好女子在身边照顾,终归也不行。”
武松见嫂嫂越来越露出了轻薄相,不禁有些害怕起来。倒不是害怕别的,嫂嫂潘金莲是个美人胚
子,人见人喜欢,尤其是她那妩媚的笑,真能勾人魂魄!武松担心一旦冲动起来,把持不住自己,
会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那样的话,就太对不起哥哥了。想到此处,武松站起身,随便扯了
个由头,要朝外走。潘金莲上来拉他,却没能拉住,武松快步如风,迅速窜到门外去了。
话休絮烦,不知不觉间过了一月有余,春节就要到了。打从腊月二十四起,武大郎就不再出摊卖
炊饼,而是专心致志操办年货,准备过个快活年。大年三十这天,他们早早吃完团年饭,围坐一
起收看中央电视台春节文艺晚会。接下来,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中央电视台播放电视连续剧
《水浒传》,收看到第十几集时,剧中出现武松打虎的场面,潘金莲乐了,拍着巴掌惊呼:“咦
——快来看,电视里那人偷了叔叔的名字,也叫武松!”武大郎正用牙签剔牙,听了潘金莲的怪
叫,不屑地说:“你真是个妇道人家,武松打虎的故事,自古就有,人家哪里是偷了二郎的名字!”
一席话把个潘金莲说得脸红了,她不愿在武松面前显出自己没知识,可是话一出口,象泼出的水,
再也收不回来。
《水浒传》继续播放,剧中依次出现了武大郎和潘金莲。这一次潘金莲不再那么吃惊,只是觉得
很好玩,自己的名字也上了电视呢!还有丈夫武大郎的名字,也在电视上。可是看着看着,潘金
莲生气了,嘟嘟哝哝地说:“是那个混帐编剧,把我家老公写成个矮墩墩的侏儒,完全是瞎胡编,
我家老公哪是那号丑八怪?”
经潘金莲一提醒,武大郎醒悟过来:“对对,刚才我还跟着瞎喝彩,他们这不是侵犯人权吗?得
告中央电视台一状!”潘金莲说:“找他们打官司,中央电视台有钱,好好擂他们一笔。”对打
官司,武大郎不大在行,他转过头来向武松咨询:“是告他们侵犯肖像权,还是告他们侵犯姓名
权?”武松笑笑:“人家这是艺术作品,允许夸张,只怕告他们不着。”武大郎一愣,嗫嚅道:
“允许夸张,也不能无边夸张呀。”潘金莲接口说:“这个夸张也太玄妙了,我潘金莲哪有那么
坏,同奸夫串通好了来谋杀亲夫……那个该死的编剧,凭什么污辱我的名声?”
武松摇摇头说:“人家那是艺术作品,千万当不得真,就像逢年过节街头看耍猴一样,笑一笑了
事。”话虽这么说,潘金莲却怎么也开心不了,她嘟起嘴唇,发誓再也不看电视,斜斜依偎在沙
发一角,怀抱一堆毛线,专心地织起毛衣来。武大郎到底是男子汉,器量比潘金莲大些,再说春
节不出摊卖炊饼,闲着也是闲着,不看电视做什么去?因此每天晚上,他仍然早早守候在电视机
旁,一会儿撇嘴皱眉,一会儿捶胸顿足,一会儿哈哈大笑……寻常人家的日子,喜怒哀乐就这样
迅速地转换着。
06
春节过后,武大郎照常出摊卖炊饼。屋子里经常只剩潘金莲和武松二人。闲来无事,潘金莲又打
开电视机,该死的《水浒传》已播完了,电视里放着琼瑶的古装言情片《还珠格格》。“那个真
格格紫薇,成天惨兮兮的,最大本事就是哭,太没意思。”潘金莲发表电影评论说,“依我看呐,
做人得学学小燕子,风风火火,无论怎样一头先撞去再说,什么大不了的?二郎你说是不是这个
理?”
武松正缩在客厅一角读金庸的小说,听见潘金莲喊他的名字,抬起头来,含糊地应喏了一声。“二
郎坐过来呀,整天见你捧着书本,莫非看书比看电视还好玩?”武松说:“那也不一定,各人爱
好不一样……”潘金莲扑哧一笑,朝武松丢了个媚眼:“啊哟,我想起来了,古人说‘书中自有
颜如玉’,想必叔叔是被书中哪只狐仙给迷住了?”武松说:“哪能呢,嫂嫂说笑话了。”潘金
莲见武松那副难为情的样儿,爱慕的心中陡添几分爱怜,忍不住把话往明处递了递:“要说呢,
书本和电视里那些美人儿,好看是好看,可人家是水中月镜中花,白好看了。人活一世图什么?
还不就图点现实享受。二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嗯,这个……”武松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应
答。
这样让武松难堪的场面,三天两头准会出现一回。因此,武松在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里,又多了
一分新的苦恼。他心中想,等工作分配下来,第一件事得先要一套房子。他实在有些担心,万一
有一天控制不住感情,会做出让人耻笑的事。
果然,有一天下午,天气稍稍转暖和了点,潘金莲嚷嚷着要洗澡,端着脸盆进了卫生间。一会儿,
武松听见那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像六月间的雨点,哗啦哗啦浇打着武松的心扉。为了避嫌疑,
武松过去将大门打开一条缝,任其虚掩着。这时,卫生间那边传来潘金莲银铃子般清脆的声音:
“二郎,来帮一下忙——”武松心上一紧,声音发颤地问:“什么事?”潘金莲说:“快帮我递
块肥皂。”武松心想:奇怪,卫生间不是搁着肥皂吗?正想着,潘金莲又催了:“快些呀——”
武松在客厅找寻到肥皂,匆匆忙忙走过去,卫生间的门早拉开一条缝,一条白净的胳膊从里头伸
出来,染成鲜红颜色的指甲弹蹦着,像几个美丽的小精灵。武松将肥皂往那手上一放,扭转身要
离开,却被那只手一把给拉住了:“二郎,帮我擦背!”那声音有些妩媚,也有些专横,由不得
不照着做的意思。武松脚下一滑,整个身子被带着往卫生间里撞去,说时迟那时快,门顿时大开,
一个雪白匀称的身体完整无缺地暴露在武松面前(此处删去24字)。“使不得,嫂嫂,使不得……”
武松边说边往后退,好不容易挣脱那只滑腻腻的手,狼狈地逃了出去。
自从有了卫生间洗澡那码子事,武松再见到潘金莲,脸上的表情就不太自然了。可是潘金莲那边,
倒像没事儿一般,照常说说笑笑,丝毫看不出痕迹。这小蹄子,可真会演戏啊!武松心想,得赶
紧想办法,这种环境再呆下去,确实不是滋味。有一天,武松在阅报栏前看报,上头刊登了几则
招聘广告,有广东省的,也有海南省的,其中海南一家公司要招聘高能物理方面的人才,条件至
少要硕士研究生以上文凭。武松是博士后,条件当然够了,他抄下地址,发了封特快专递,寄上
个人简历和成果资料,没想不到半个月,那家公司回信了,也是特快专递,要武松“迅速前往报
到”。
武松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临行前,少不了要同哥嫂说几句话。武大郎听说武松要去海南,有点伤
心,转身去抹了几回眼泪。武松装作没看见,他不愿把离别的场面搞得那么凄凉,便笑着对武大
郎说:“哥哥,祝你的炊饼生意越做越红火。不过呢,凡事也别太亏待自己,该歇息时得歇息……”
他回头看潘金莲一眼,接着对大郎说:“晚上没事,就早点关门,看看电视逗个乐子。”武大郎
连连点头,应答道:“是,是。”
武松又对潘金莲说:“往后这个家,全靠嫂嫂费心了,我哥为人憨厚,遇事嫂嫂多担待些。”潘
金莲那天在卫生间讨了个没趣,心上对武松生了怨恨,现在见武松要走,也不想再作挽留,嘴皮
上却仍似抹了蜂蜜般甜美:“这些日子没照顾周全,叔叔饶过嫂嫂便是,往后从海南回家过春节,
嫂嫂再把不周全处加倍补上。”武松笑着说:“嫂嫂有这么好的心,就请全花在我哥身上吧,武
松会替我哥领这份情的。”一席暗语,二人都能听懂,相互心知肚明。
该说的话都已说了,武松拦住一辆的士,掀开车后盖,放进书和行李。武大郎上来,同胞弟武松
来了个西式的握手礼仪,潘金莲也摹仿武大郎,上来同武松握手。那当儿,武松感觉到潘金莲的
手在他手上重重捏了一下,一个女子满腹的幽怨,仿佛就在这一握之中。的士司机等得不耐烦了,
很响地按了声喇叭,等武松钻进车内,司机一踩引擎,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