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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抗战狙击手(转)-经典论坛 1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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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抗战狙击手(转)-经典论坛 1

写在前面的话
六十五年前的这个夜晚,一颗子弹划过华北平原的一个小城,点燃了蔓延八年的血火。
六十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的外祖父被日本兵从天津汉沽的家中抓走。他当时是天津郊外汉沽火车站的铁路职员,而真实的身份是抗日组织的地下联络员。几天前他救护了两名负伤的抗日战士,一个汉奸告发了他。
几年后望眼欲穿的一家人才得知了外祖父最后的下落:他在被关押的东北某矿山组织了越狱。越狱成功了,他却倒在了返回关内的风雪路上。
很久以来就想写一部关于抗战的小说,写写那些普通的人们,他们在那血火的八年中流尽了自己所有的鲜血,但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我一直在为此准备、为之思考,但迟迟没有动笔,因为怕自己无法写出那些惨烈而庄严的身影和大地。
今天晚上,当看了中央台的《实话实说》,我觉得我应该动笔了,就在这个并不寻常的夜晚。
我的准备还不够充分,构思也没有完全成熟,更没有在线写作的经验。但有一种无法遏制的东西在我的胸中涌动,它逼迫我走向键盘,投入这场有进无退的战斗。
为了那些朴素而伟大的人们,为了那些无名而炽热的鲜血,为了那些不应忘却的纪念。
请原谅我的莽撞,朋友!
记忆珍藏那些灵动如鸽、温馨如语、朗澈如风、逸动如绸的片段……

1937年7月7日。这是一个平常的黄昏。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等兵萧剑扬坐在营房前的一小块草坪上,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那把中正式步枪。
入伍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还是很不习惯这种规矩森严的军营生活。每天除了*练还是*练,连吃饭、睡觉都要统一行动,一天中只有这晚饭后的一点儿时间才是属于自己的。军装穿在身上更是甭提有多别扭了,怎么都觉着不舒服,他真怀念在东北山林中的那身行头——太自在了!
如果说军营里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情愉快,那就属此刻在他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了。萧剑扬总不忘爹的话:“枪就是命!有枪才有命!”在东北义勇军那几年,他摸过“单打一”、汉阳造、张作霖的“十三年”、小鬼子的“金钩”步枪……如今又整上了这中正式。
他觉得每把枪都有生命,它们是他的朋友、他的弟兄。
萧剑扬的部队驻扎在陕西省南郑县城外。这是一支将在今后八年的硝烟中留下英名的部队——国民革命军陆军第51师。
萧剑扬在慢慢地擦着枪,晚霞给枪身抹上一层暗红的涂装,就象陈年未涸的血。这些年他见的血太多了,娘的血,姐的血,爹的血,还有那些弟兄们的血。他默默地擦着,擦着,直到枪身的颜色由暗红转成铁黑——暮色浓了。
他站起身,向营房走去。他看了看东北方的夜空,那是故乡的方向。
他并不知道,在那东方的夜空下,今晚将响起枪声。
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正式得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是在十多天以后的一个上午。
在此之前,军营中的气氛已经明显紧张起来:所有官兵一律取消休假;在营中的弟兄除了团长的特批,一律不许外出;每天*练的内容中,针对实战的战术训练科目大幅度增加;实弹射击的次数也多起来了。
在这种情形下,士兵们的私下议论是免不了的。当初51师进驻陕南汉中,是为了对付朱毛红军。大半年前的“西安事变”,51师由汉中出子午谷,兵临西安城西,大战一触即发。当阵子可真叫紧张啊。
后来事变和平解决,大家都松了口气:说心里话,谁想中国人总打中国人啊?
部队又退回汉中,在南郑、洋县、西乡一带整理、补充、训练。一段时间来,全军上下气氛比较松快,没想到如今这弦儿又绷紧起来了,不少老兵开始嘀咕:莫非又要跟红军干上了?
当然,也有不少人猜想:是不是北边的日本人又找事了?
萧剑扬是少数几个不参与这些私下议论的人之一,只管埋头训练——他心里清楚自己为啥吃粮当兵。
*练科目中,最令他头疼的就是那没完没了的稍息、立正、正步走,还有站军姿。为啥头疼?一是他当年在东北密林中野惯了,二是他认为:打起仗来这些玩意儿屁用都没有。
所以他就想着法儿地偷懒:班长的眼光扫到他身上,他收腹挺胸腿杆直;只要班长的眼睛一转到别处去,他就松胯塌腰腿打弯——这样省力气。
对于战术动作训练,他倒是很感兴趣。高姿匍匐、低姿匍匐、利用地形地物、侧面接敌、匍匐和跃进相结合的冲击方式,这一切他掌握得都很快,而且动作完成的干净利索。
至于实弹射击,他觉得就是一种惬意的享受。打这种静止的靶子,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件过于轻松的活计。
这天在靶场上,他象往常一样干脆地把五发子弹送出枪膛,正要随着班长的口令起身,没想到连长一路小跑地赶过来了:“萧剑扬,再打五发!“
他略微觉得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便又往弹仓里压入五发子弹。在这个过程中,他用眼睛的余光一瞟,发现靶场边上站了一小堆人,看样子是一队卫兵围着几名当官儿的。
又是平静而轻松地打发走了五颗子弹,连长在一旁没挪窝:“再打五发!”
等这五发打完,站起身来,萧剑扬发现刚才在靶场边的那些人此刻来到了他的身边。
刚入伍的时候,有老兵跟萧剑扬讲过:在部队了要“见红就立正”。这他倒是一直记着,但就是从来没碰到实践的机会。
而今天,他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群人中,为首的长官胸前的符号赫然是一圈红边。在他的领子上,是两块发亮的金板,每块金板上,都有一颗三角形的小金星,在7月的阳光里一闪一闪。
(小注:关于“见红就立正”当时国民革命军军服的左胸上都有一块胸章,官兵们把它称之为“符号”。“符号”的内容包括军衔标志、姓名、部队番号、兵种、官衔、职务、佩用年度等等。“符号”的大小一般是长9厘米、宽7厘米,周围有一圈宽约0.5厘米的边框。边框的颜色:将官红色、校官黄色、尉官蓝色、士兵白色。当时的官兵经常在隔着很远的地方,就能凭“符号”边框的颜色来大致判断对方的衔级,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先敬礼。如果看到红色的,那么对方肯定是将级军官。赶紧立正吧,伙计!)
是师长。
51师师长王耀武,这位黄埔三期出身的少将,此刻正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名黑瘦黑瘦的二等兵。
从26年1月到国民革命军第1师3团4连当少尉排长开始算起,整整11年了,王耀武手下带过的兵数以万计,这还是他头次见到一个新兵蛋子有这样出众的枪法。
在******的高级将领中,王耀武对待低层官兵是相当平易的。还是在当何应钦的第1军宪兵营1连连长的时候,他就与普通士兵一锅里吃、一铺上睡,训练中严格但不粗暴,生活对下属关心。这跟他早年的苦出身有关。
后来随着官衔越升越高,军务也越来越繁忙,但他还是坚持抽时间到连队上转转。
今天他又来到靶场巡视新兵的实弹射击,向带队的连长问了问情况。连长报告说,大多数的射击成绩都不太行,但有个年轻人的枪法相当棒。于是,王耀武的注意力落到了这个不起眼的二等兵的身上。
他发现这家伙的卧姿不是那么标准,据枪的动作也不太规范,瞄准的时候更是显得随随便便,但击发却又快又稳。别人刚只打了2发,他5发就都已经放出去了。再看看报靶员的旗语:5个10环。
王耀武冲连长努努嘴:“去,让他再打两次。”连长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又是10发打完了,还是那样轻快、自如。再瞅瞅报靶员那边:1个49环,1个50环!
王耀武决定跟这小子聊聊。
“好小子,多大了?”
“报告师长!十九。”
“以前摸过枪?”
“小时侯打过猎,长大了跟爹打过鬼子。”
“哦?东北过来的?”
“是!”
“祖上是……”王耀武知道东北很多人是以前从内地“闯关东”的。
“山东莱芜。”
王耀武感到一丝亲切:他是山东泰安人,莱芜离泰安不过几十里地。也算是老乡啊。
他仔细看了看二等兵胸前的符号。
“萧、剑、扬,好!象个军人的名号。你爹妈给起得不赖!”
“报告师长!俺以前叫萧建阳,建立的建,阳光的阳。入伍的时候俺自己把名字改过来了。”
“呵呵,有意思。你还识字?”
“念过几年书。”
这时候报靶员把刚才萧剑扬打过的靶子扛了过来。王耀武瞅了一眼,禁不住点了点头:靶上的弹着点就象一朵轻开的梅花。
“是块儿好材料!传我命令:二等兵萧剑扬从即日起晋升为上等兵。另外赏5块大洋。”
王耀武又看了看身边的卫队长:
“把他调到你那儿去,给我好好地带,回头作我的贴身警卫。”
正当他转身刚要离去,没想到这位刚升的上等兵开腔了。
“报告师长!俺吃粮当兵就是为了打回老家!打鬼子就要往前去,呆在后面当卫兵……没劲儿!”
“嗬!”王耀武转回头,笑了。
“有种!那就还是在连里干吧。”
他走上前,抓起萧剑扬的手,使劲地握了握。那只年轻的手显得沉稳而富于弹性。
“打鬼子?这下有的你打了!”
真的要打了。
汽笛一声长鸣,军列缓缓驶出宝鸡车站,向东而去。站台上大钟的指针指向10:20。
这是1937年8月21日的夜晚。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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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的焖罐子车厢里一片沉默,士兵们疲倦地坐在昏暗中。整日的急行军把大伙儿累得够呛。
8月20日,51师接到了国民政府军委会的急令。全军立即开拔,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宝鸡,然后全体上火车。
由于保守军事行动机密的关系,连队的士兵们并不清楚自己将奔赴哪条战线。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知道这回自己的敌手该是谁。
萧剑扬身子斜倚在车厢壁上,望着挂在车厢中央的一盏马灯出神。他真希望这列车一直朝东北方开去,他真想明天就能打回那片浸透了鲜血的黑土地。
萧剑扬的祖辈,当年由山东去“闯关东”,最后在吉林的濛江一带落下脚来。那里是长白山的西麓、松花江的上游,山高林密,物产丰富。老萧家世代以打猎、采药为生,传下了一副好眼力和一手好枪法。
他爹萧子林,更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打飞龙专打头,打紫貂则是“对眼穿”。
当时的东北,把枪使得好的人称作“*炮”,比如“张炮”、“王炮”。而濛江当地人则把萧子林尊称为“萧头炮”。后来这个称呼叫得久了,“萧子林”这个本名倒不太提起了。
由于不堪官府、大户的压榨,在民国十七年的一个秋夜,萧子林带着一帮子弟兄攻破了双山屯大户张进仁的院子。带着夺来的5条汉阳造、三条辽十三年式,他率众进长白山起了绺子,报号“枪林山”。
萧子林的队伍不扰民,专砸“响窑”,因此深得百姓的拥戴,四乡里来投奔的不少。几年下来,这“枪林山”成了长白山两麓叫得响的一股绺子。
“9.18”之后,有个叫田康南的人找到了萧子林。此人的真实身份是日本关东军少佐,真名叫花田康男,是个中国通,专门负责说降吉林地区的胡子,好让他们为日本占领当局效命。
听完花田康男的一番说辞,萧子林想了想,然后说:行啊,跟日本人走,倒是条不错的道儿。可俺这队伍太*蛋了,要衣没衣、要枪没枪。这要让日本人瞅见了,还不得把俺这张脸丢尽了?
花田康男大喜,连声道:这好办!
半个月后,花田康男再次登门,随身带来了一批军衣、30支“三八大盖”、5箱子弹、200枚91式手榴弹,还有一挺歪把子。
萧子林瞅瞅他带来的那些东西,点点头,随后一挥手,他的两名护兵一下扑上来,把来客绑了个结实。
花田康男这才明白:自己着了“萧头炮”的道。
在把这日本人押出去之前,萧子林只说了一句话:
没错,老子是胡子,可老子是中国的胡子!
(小注:飞龙——东北的一种珍禽,上国宴的。很好吃,但很不好打,打头就更难了。但打头就可以不伤到它身上的肉,这样猎获的飞龙更美味。
“对眼穿”——紫貂毛皮珍贵,好猎手会尽量让子弹从紫貂的一个眼睛射进、从另一个眼睛穿出,这样一来,得到的貂皮上就不会留下枪眼。(声明:俺可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啊!反对滥猎!)
响窑——指有钱人家的庄院。
绺子、胡子——有人叫他们“土匪”,有人称他们“绿林好汉”。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反政府武装”。)
军列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打断了萧剑扬的追忆。他蜷起身子,把帽檐拉低。睡意如长白山的林雾一般升腾而起,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全身。
经过三昼夜的奔驰,51师的军列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
士兵们跳下车来,迅速地在站台上列队集合。几个小时前列车经过苏州,停留了两个小时。设在当地的军需补给站给全师上下换发了新装备。此刻抬眼望去,站台上满是头戴德式M35头盔的人群。
借着车站昏黄的灯光,萧剑扬瞅了一眼站台上伫立着的水泥站牌。灰色的站牌上,写着两个黑色大字——“安亭”。
安亭,上海的西门。经由这里,萧剑扬和他的弟兄们踏入了一场空前的会战。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前11天,1937年8月13日,驻守闸北的上海保安总团,与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在八字桥交火。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前1天,日本上海派遣军第11师团由上海北面的狮子林、川沙口一线登陆,以主力直扑罗店。
在他们到达这里的当天,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1师正在罗店一带与日军苦战。
萧剑扬所在部队即将奔赴的战场,正是这个叫做罗店的地方。不久之后,这座江南古镇有了另外一个名字——“血肉磨房”。
到达罗店之后,萧剑扬所在的305团被配置在镇子的外围。部队一到指定地域,立即着手开挖战壕。
萧剑扬弯着腰用力地挖着。这里的天气他非常不适应:空气潮湿,又热又闷,稍微用点儿力气,汗水就象初春开冻的山泉一样,迅速流满了全身。
土质倒很松软,挖起还算省劲儿。但没挖了几尺,泥土中就有水渗出来。很快,未完工的战壕底部就成了一片稀泥塘。
腰酸腿胀的时候,他直起身子,活动活动。汗水灌进了眼眶,涩拉拉的。他用袖口抹了把眼睛,然后向四下里眺望了一会儿。
周围的环境让他感到陌生:绿色的原野是平平荡荡的一大块儿,连一丝起伏都没有。天就象个青釉大瓷碗,严丝合缝地倒扣下来。
对于打小就长在山里的萧剑扬来说,大山跟林海就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和依靠。而如今这里甭说是山了,就连土包都没一个。
他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从偏东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时紧时疏的枪炮声。兄弟部队正在跟鬼子交火。
“明天大概就要轮到俺们了吧?”
他看了看架在一旁的中正步枪。三尺多长的枪身在湿热的空气中显得自如而冷静。
他心底感到踏实了些,便又弯下腰用力挖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师部传来了命令:各营招集一批自愿报名的士兵,组成“奋勇队”,准备对当面的日军发起夜袭。
师长王耀武使这一手是有两个目的:一是煞煞日本人的气焰,二是在正式交战前摸一下对手的底儿。
萧剑扬跑到连长那儿,也要报名。连长一看是他,摇摇头——你个新兵蛋子,又没有实战经验,一边待着去!
萧剑扬不服气:
“俺可跟俺爹打过鬼子啊!”
“你们那是在山里转圈圈儿、放冷枪。现在是正规战,不一样!”
萧剑扬不肯作罢,赖在那儿跟连长蘑菇。连长火了,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吵吵个甚?”
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带着陕西腔的呵斥。暮色中走来了一小队人,走在前面的上校个头很高,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是团长张灵甫来前沿巡查。
听完连长的禀报,张灵甫觉得这后生有点儿意思。
1926年秋,作为北伐军的一名排长,张灵甫率全排夜袭了孙传芳所部驻守的回马岭。从那时起,干了这么多年拼枪子的营生,他这还是头回听说一个新兵争着要往奋勇队里进。
不过他还是干脆地挥了挥手:
“等你打过几仗再说,现在少废话!”
萧剑扬默默站在那儿,脸上红彤彤的,不知是不是让晚霞烧的。
也许是什么触动了张灵甫,他临走时撂下了一句话——
几仗下来你小子要是还活着,等到再组织奋勇队,我亲自带你上!
(小注:那个时代所称的“奋勇队”,就是我们常说的“敢死队”。)
奋勇队组好了,一共二十四人。
营长下令:各连安排部分士兵在战壕里警戒,其余官兵整队集合,给奋勇队的弟兄们壮行。
天完全黑下来了。全营的队列前,站着二十四条高高低低的身影。营长走上前去,挨个儿跟这些弟兄握手。他的手握得很慢、很用力。
营长的身旁跟着名卫兵,手里拎着一盏马灯。马灯上蒙着一小块儿黑布,只露一条缝隙——这是为了不让灯光过分明亮,以免暴露目标。
这半明半暗的灯光,逐一流淌过二十四张普普通通的脸。这些脸显得朴素而平静,好象他们将要去干的不过是一桩日常的农活儿。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头好象有什么东西梗住了。
“敬礼!”
营长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号令。
在队列中,萧剑扬行了一个他入伍以来最标准的军礼。
二十四个人“刷”地回了个礼,然后整齐地向右转,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天亮了,但他们一个也没有回来。
大概是被夜里的突袭打乱了部署,天亮之后日军迟迟没有动静。
萧剑扬趴在战壕里,一面观察着远处的情况,一面咽着嘴里的饼干。这饼干是上海市区的一些商号送来的慰问品。
今天早上没有热饭——炊事班在弄早饭的时候,不小心漏出了烟,日本人的山炮马上就打过来了。鬼子的炮打得很准,两炮试射之后,第三炮就直接命中了目标。炊事班的大锅和半个班的弟兄就这样完了。
萧剑扬吃着吃着,突然发现东面偏南的天幕下,蓦地出现了六个小黑点儿。很快,这些小点儿就变大了,空气中传来了低沉的轰鸣声。
“敌机!注意隐蔽!”连长的嗓子扯起来了。
萧剑扬没怎么见过这玩意儿,很感兴趣——在东北,日本人可舍不得用轰炸机来对付山里的小股义勇军。
他一边把身子伏低,一边仰脸盯着这些家伙。飞机眨眼间就到了头顶,机翼下的膏药饼子在晨光里显得血红血红。
投弹了。萧剑扬一下子觉得自己好象掉到了一面大鼓的鼓面上。“狗日的!”他心里暗骂了一声。
等敌机飞远之后,他抬起头使劲儿晃了晃。满头满脸的土,耳朵象有两团马蜂炸了窝,嗡嗡乱响。
他抬眼向远处观瞧,一个新的现象吸引了他的视线:还是在东面偏南的天空下,这会儿出现了一个小圆点儿。他瞧了一会儿,认为那应该不是飞机,因为它就象贴在半空中似的,一动不动。
还没等萧剑扬搞清楚那小圆点儿是个啥玩意儿,鬼子的炮弹就盖了过来。
在长白山跟日本人打交道的那些年,萧剑扬对小鬼子的掷弹筒倒是很熟悉。那家伙声音贼尖贼尖的,准头很足,可杀伤力有限。比这再大点儿的,也就是日本人的六零小钢炮他见识过几次。
今天这阵势可大不相同。炮弹激起的大大小小的烟团,顷刻间将战壕吞没了。别说是头回上战场的萧剑扬,就连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连长把头埋得很低,聚精会神地分辨着炮弹的呼啸声。除了迫击炮、山炮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出了一种陌生的炮弹声。这种炮弹爆炸后发出的威力,超过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弹种。
炮击越来越密、越来越准。萧剑扬紧紧地贴在战壕的侧避上。炮弹爆炸时溅起的土块儿,连续不断地砸在头顶的钢盔上。逼人的气浪持续地在耳中汹涌,同时撞击着胸口。他觉着喘不上气来。
战壕两壁上原本就很松软的湿土,此刻好象是被融化了,纷纷塌落。
萧剑扬小时侯见过山火:一座叫棒子岭的陡峭山峰,漫山的林子都起了火,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
而此刻,他好象觉着,那座着火的山峰一下子倒了下来,死死地压在整条战壕上。
他心里第一次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还没等开上一枪,俺这条小命就废了?
炮击结束的时候,萧剑扬的身子已经被土埋住了大半。旁边一个还活着的弟兄费力地把他拽了出来。
他靠在塌得差不多了的战壕壁上,没有动弹。他觉得自己好象掉进了一个雪窝子,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却悄无声息。身子里象灌进了一缸子掺了冰块儿的烧酒,忽热忽冷。
不知是谁重重地踢了他一脚,接着又是一脚。他这才缓过神来。
是连长。
连长的钢盔不见了,右额头上有血沿着面颊流下来。他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恶狠狠地喝道:
“快起来!鬼子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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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剑扬爬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在战壕的外沿卧好。其实战壕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条七零八落的半截子土沟。土沟的前后,是一排排颇为规整的弹坑。
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儿搞得鼻子、嗓子里火辣辣地疼。他眯起眼睛,努力向远处望去。
大约摸半里以外的田野上,出现了日本人的散兵线。粗粗估摸,大概有一百多号人。
土黄色的散兵线迅速逼近,很快可以看得见三八大盖枪头长长的刺刀。刀尖的闪光在田野中形成了一条时断时续的亮线。
萧剑扬把枪栓尾部的保险片拨下来,握稳枪身,瞄住了一个粗壮的日本兵。那家伙的枪刺上挑着一面膏药旗。
汗水从钢盔下面涌了出来。上等兵的手心里也冒出了汗,把核桃木的枪托整得很湿滑。
萧剑扬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胸膛里好象有一只口渴的狍子在蹦达。
他咬咬牙,屏住呼吸,扣下了扳机。
枪响了。
可那个又壮又矮的日本兵依旧在向前逼近。
萧剑扬没有想到,自己参军后第一仗的第一枪,竟然就打飘了。
“妈个巴子!哪个乱开枪!”不远处传来了连长的怒骂。
“等我的口令!”
萧剑扬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在军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拉动枪栓。一个弹壳灰头土脸地从枪里跳了出来。他把枪栓往前一推,重新上好一发子弹。
他开始按爹以前教的法子去做:
把自己想成一棵山上的红松,稳稳当当地扎在黑土之中。身子前的步枪是从红松上伸出去的一根枝干,自如地向远方舒展。没有风,林子里很静。阳光下,远处的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
连长下令射击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萧剑扬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他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枪身轻快地向后跳了一下。
这回,那面膏药旗不见了。
连里的捷克造轻机枪清脆地响了起来。中正步枪也放起了排枪。
日本兵倒下了一片,剩下的继续向前猛扑。当他们离连队的战线还有九丈多远的时候,连长一声令下,弟兄们投出了手榴弹。
鬼子的第一次冲锋给打退了。
连里的伤亡很大。萧剑扬他们班原本有11名弟兄,现在能继续战斗的只剩6名了。班长的前额骨被弹片掀起一大块儿,露出淡红色的脑膜皮。
大多数的伤亡弟兄都是倒在了鬼子的炸弹和炮弹下面。
连长沿着破败的战壕弯腰走来,一边走一边督促大伙儿抓紧时间抢修工事。当看到满身泥土、满脸汗水的上等兵,他站下了。
“小子,这正规战的滋味儿如何啊?”连长的额头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萧剑扬咧了咧干裂的嘴唇,没吭声儿。
“你打枪的感觉很好,就是别慌。这打炮多听几次就习惯了。
连长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
“以后尽量捡鬼子的指挥官打。”
日本人的炮弹很快又盖了过来。炮击过后,又是一个中队的步兵发起冲锋。
萧剑扬对炮弹的呼啸有些适应了,枪也打得顺手起来。这回他记着连长的话,仔细观察了一下,在鬼子的散兵线中盯上了一个拿指挥刀的瘦条个。那家伙的身子比别的日本兵挺得高一些,不时将手中的战刀挥向前方。
“打狼要打头狼”,萧剑扬想起了爹说过的一句话。
他估摸了一下那个日军指挥官移动的速度,然后将准星瞄住他行进线路上的某一点。当感觉着穿黄呢军服的身影即将到达那一点的时候,萧剑扬利索地开了枪。
子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略带弧度的无形线,旁若无人地从日本军官的左胸扎入。他怔了一下,象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手中的指挥刀掉落下来,他的身子也随着向前倾斜,重重地扑倒在了这片本不属于他的土地上。
日本兵的战斗队形痉挛了一下。
恰好这时,51师的八二迫击炮也发话了。一排炮弹从战壕的上空飞过,除了几发偏了一些,其余的都落在了日本兵的队列中。田野中腾起了团团烟尘,中间夹杂着土黄色的碎布条。
连长抓住时机跳出战壕。这时他手中已经换上了一支上好刺刀的中正步枪。他将刀尖向前一甩,嘶哑地呼喊起来:
“弟兄们!冲!”
这个漂亮的反冲锋刚打到一半,田野里突然响起了歪把子机枪的嚎叫。冲在前面的几个弟兄沉重地倒了下去。连长的左肩膀也挂花了。
其余的战士迅速卧倒。
“***!哪个去把鬼子的机枪敲掉?”连长卧在土里,捂着左肩的伤口,大声地问。
萧剑扬应了一声,把枪抱到怀里,一个侧滚,滑到旁边的一个弹坑里,然后又迅速地爬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弹坑。
刚入伍时的那一通埋头苦练,这会儿看出了意义。
他在弹坑里慢慢地探出脑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透过被炮弹炸得东倒西歪的稻杆儿,他发现左前方一条田埂上,一挺歪把子正起劲儿地吐着火芯子。机枪的后面,是两个顶着钢盔的小脑袋。
萧剑扬把枪伸出去,用准星点住了目标。这情形不禁使他想起了一个画面:小时侯在秋后的花生地里,用小围枪打田鼠。
枪响了。一只日本田鼠耷拉下了脑袋。旁边的另一只抓过机枪,刚想接着射击,萧剑扬又干净利落地让他歇着了。
卧倒的弟兄们一跃而起,继续向前冲去。
鬼子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见两次冲锋没什么进展,日军进一步加强了对这段战线的炮火轰击。又有六架敌机出现在了阵地上空,轮番投弹、扫射。
萧剑扬趴在残破的战壕里。不远处躺着两名战友的身子,右边一个的脖腔上只留下了半颗脑袋,左边的一个不见了右臂——那只右臂此刻正安静地浸泡在萧剑扬身边的泥水中,右手中还攥着一枚木柄手榴弹。
战壕底部的泥水已由土黑色转为了暗红色,而且变得粘稠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在战壕中弥散,再混合上呛人的硝烟味,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敌机飞得很低,从容地进行着各项攻击,似乎它们参加的并不是实战,而是一场例行的演习。
萧剑扬恨得牙根子直抽,他真想爬起来给这几个长翅膀的来上两枪。可部队在战前下过死命令:严禁对空射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一个念头在胸口翻滚起来,使他感到非常憋闷:
俺们的飞机在哪里?!
还没到中午,连长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
他的305团1营2连,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全连原有156名官兵,现在还有战斗力的仅剩下31人。原有的9挺轻机枪,现在能打响的只有1挺。
这时,作为第二梯队的3连赶上来增援。随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名传令兵,带来了上峰的命令——所有一线部队,一律不许后退半步,死守阵地。凡有临阵动摇之情形,必以军人连坐法处治。
连长一把推开给他包扎伤口的医护兵,站了起来:
“娘的!费不着‘连坐’!老子没想活着离开这儿!”
连长看了一眼又被炸得不成样子的战壕,用黯哑的嗓音下了一道命令——把咽了气的弟兄们的身子抬到战壕上沿,垒成几段临时的胸墙。
活着的士兵们默默地待在一旁,没有一个动手。
“妈个巴子!磨蹭个啥!”连长急了,眼睛里涨满了红红的血丝。
“执行命令!鬼子马上又要进攻了!”
萧剑扬跟几个同伴一块儿喊了起来:
“连长!俺们宁可叫鬼子打死,也不能用弟兄们的身子……”
大伙儿的嗓子都哽住了。
连长没有瞧他们,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远方,喃喃地说了一句:
“要活!只有活着才能让鬼子死!”
命令终于得到了执行。坑坑洼洼的战壕上方,出现了几段新的胸墙。黄绿色的墙体上,有一滩滩暗红色的斑块儿,象一张张呐喊着的脸。

日本人的炮击又开始了。
萧剑扬蜷着身子,脑袋倚在一段新垒的胸墙上,那是两名弟兄的躯体。他似乎感到,仍然有几丝未凉的体温,从其中的一副躯干上散发出来。
一股浓烈的异味从胸墙上弥散开来,象新鲜内脏的气味。
现在他的黄绿色军服上除了土渍就是血迹,有战友的血,也有自己的血——一块弹片划破了他的左臂。
胳膊上的伤倒不是很重。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脑袋发木,心里也麻麻的。
他摸出一发子弹,用尖尖的弹头使劲儿地在手背上扎了几下,然后将它放在手心里,攥得紧紧的。
突然,萧剑扬听见从头顶传来了一种“嗷……”的声音,同时感到脑袋上方的空气在抖动。他这是第一次上正规战的战场,还没有学会听炮弹飞行的声音来判断弹种和弹着点,因此并不知道,一枚大口径炮弹正向他的身旁砸落。
但是凭着本能,他也觉察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正向自己裹来。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萧剑扬觉着身子下面的土地震了一下。
咦?咋没有炮弹爆炸的声响?也没有气浪扑过来?
过了一会儿,萧剑扬闭着眼摸了摸身上的胳膊腿,还好,哥儿几位都没挪窝。他再把眼皮撑开半条缝,四下里瞅了瞅——没什么异常,只瞅见身旁几尺外一张绷得刷白的脸。那是3连的一名下士。
再仔细瞧瞧,原来在他俩儿的身子之间,出现了一个脸盆大的地洞。
大难不死的悸动,加上抑制不住的好奇心,促使萧剑扬等鬼子的炮击一停就爬了过去,用工兵铲起劲儿地挖起来。洞很深,萧剑扬向旁边的那位下士招了招手——兄弟,帮把手吧!
两个人从土里刨出了个没响的炮弹头,足有小冬瓜般粗细。黑黢黢的弹体上还有几个汉字:“昭和十三年”。
萧剑扬啐了口唾沫,心里骂道:闹了半天,原来碰到个大日本蝗军的瞎****弹!
仗打到下午,增援来的3连也伤亡殆尽了。
这时,传来了糟糕的消息——右翼友邻部队的阵地被日军突破了。
由于国军阵地布设得象一条线,缺乏纵深配置,因此一旦一点被突破,整个防线都动摇了。
传令兵又上来了,带了新的命令——前沿各部队收缩后撤,向罗店镇内转进。
连长斜靠在战壕里没动,吃力地往驳壳枪里压入最后10发子弹。他又一次负了伤:右腿被炮弹炸断了,断口处露出了白色的骨头碴子。
萧剑扬跟几个弟兄过来要抬连长,他平静地摆了摆头:
“你们撤吧。我跟他们作个伴儿。”
他指了指被垒作胸墙的弟兄们的躯体。
一排长一瘸一拐的走过来,给连长敬了个礼,然后突然扑过去,一把夺下连长手里的驳壳枪。
“连长,俺们说什么也要把您抬下去!”
他点了几名弟兄:
“你们几个负责连长,有你们在就要有连长在!”
两个连剩下的70多号人往镇子里撤。当通过一片半人高的棉花地时,突然遭遇了一队从侧翼包抄过来的日本兵。一阵短兵相接之后,队伍被打散了。
萧剑扬杀出棉花地,在一口小水塘边停住了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前方绿油油的菜地尽头出现了一长溜房屋,黑瓦白墙的屋宇被炮火炸得东倒西歪。
那里就是罗店镇。
他抬腿正要往那个方向迈步,可猛地又站住了。
连长!
萧剑扬一下子意识到,身负重伤的连长和抬运他的几个弟兄都不见了踪影。
他赶忙掉回头,猫下腰,又冲进了那片棉花地。
等萧剑扬找到连长的时候,晚霞已经燃遍了天际。
连长趴在一块儿被踩倒的棉花地里,脸扭向东面,眼睛半睁着,无神地望向远方,象在想着什么心事儿。
在他的背部,是三八枪刺刀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刀口。
他身边不远处,是另外三名弟兄的尸体。棉花地里满是杂乱的日本兵大皮鞋的鞋印。
萧剑扬慢慢地跪倒在连长身旁。他觉着浑身的血液好象长白山中腊月天的瀑布,一下子冻结在半空中。而眼窝里却干热热的,似乎有什么正燃烧起来。
连长微微张开的嘴里,满是粘稠的血块儿。他的右手深深地抓入土里,浸满了鲜血的土地中出现了五道由手指抠出来的深沟。
萧剑扬呆跪了一会儿,用右手轻轻地把连长仍然睁着的眼睛合上,然后仔细地数起连长背部的刀口。
一个、两个、三个……十一个、十二个……数到后来数不清了,因为好几个刀口血肉模糊地重叠在了一起。
就算十七处吧。
萧剑扬接着清点了一下自己身上剩下的子弹。还有四个装满弹的桥夹,再加上枪里没打完的两发,总共是二十二发子弹。
萧剑扬把连长的身子正过来,抓了两把土,盖在那张已经变得灰白的脸上,然后轻轻地说了句:
“连长,您慢点儿走,俺去整十七个鬼子给您送终!”
他站起身来,紧了紧腰间的武装带,然后抬头判断了一下方位。他没打算朝西撤,而是准备向东。
东边的天幕下,暮色已经浓重起来。他拎着枪朝那个方向走去,那是日本人的后方。
最后一抹晚霞烙红了他的背影。他象一名孤独的猎手,沉默地走向野兽出没的晚林。
萧剑扬的第一头猎物,其实可以说是用舌头打着的。
他借着夜色,从两股日军的结合部溜了过去。这几天,中日两军在罗店一带反复争夺,彼此的战线都比较乱。
萧剑扬尽量捡棉花地走。这江南的棉田让他想起了故乡的青纱帐。只不过棉花杆没有高粱杆那么高,才到人的腰这儿。另外也不象高粱地那么密。但要藏住一个猫着腰的夜行者,这棉花地是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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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多年深山老林中的狩猎生涯,使得萧剑扬养出了一副矫健利落的好身手。他在黑夜中迅速地潜行,象鱼儿在湖水中游荡。
路上碰到过几次鬼子的游动哨,萧剑扬都是悄无声息地趴下来,静静地等他们过去。他不想贸然出手。
又走了两里多地,他站下了。右前方出现了几间房屋的轮廓。他悄悄地摸了过去。
这是三间普通的农舍,有两间已经被炮火炸塌了一部分。正中的一间还比较完整,门闭着,窗户好象用东西遮住了。由门窗的一些缝隙中透出几丝非常微弱的光亮。
能隐约听到从里面传出忽高忽低的人声。萧剑扬在东北的时候听过日本人说话,此刻他辨别出来了,那屋里传出的是东洋话。
萧剑扬的鼻子是猎人特有的尖,他闻到了从那里飘来了烧稻草的烟味,里面夹杂着稻米饭的香气。
这诱人的饭香,一下子唤醒了萧剑扬的饥饿感。整整打了一天,他只是在早上啃过一顿饼干。中午刚咽了两块饼干,鬼子就又攻上来了。后来从下午到晚上都没吃过东西。
此刻被这夜风中的饭香味儿一勾,他的肠子和胃就象被扎破的车胎,一下子抽成了一堆。
“*!俺叫你们吃!”萧剑扬决定找找这帮鬼子的晦气。
他趴在地里,抬高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房屋的周围。
爹曾经教过他:在黑夜中的林子里瞧东西,不要用眼珠子正对着看,而要斜着眼睛,用眼珠子边上的部分画着“8”字看,这样可以瞅得更清楚。
萧剑扬按爹教的法子瞅了一圈,发现在门外的黑暗中,有一个矮矮的身影在来回走动。那是鬼子的步哨。
他打算先敲掉屋外的哨兵,然后等屋里的鬼子听到枪声跑出来时,再瞅冷子干掉一两个。
他用枪瞄了瞄。由于夜比较黑,那个鬼子哨兵又总是走来走去,再加上自己又饿又累,萧剑扬觉得没有十成的把握一枪命中。
萧剑扬放下枪,活动了一下脖颈。他要踅摸一个最佳的猎杀时机。
他爹萧子林总爱把句话挂在嘴边:
“好猎手打猎靠‘山里经’,更好的猎手打猎靠脑子清”。
萧剑扬寻思了一下,觉得最好能先把屋里头的鬼子诓出来一下。在开门的一刹那,屋里的光线会把门前照亮。这样开起枪来就更有准头了。
对!就这么办!
可是,用什么法子能叫屋里的鬼子把门打开呢?
萧剑扬记起件事儿:
以前在东北的时候,日本守备队的家伙每次进屯子,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处逮鸡吃。他们待过的院子,总是满地的鸡毛。
小鬼子好象对鸡肉有种特殊的嗜好。
“行啊,俺就给你们整只鸡出来!”
作为出没山林的猎手,他们所必备的基本技能之一,就是能模仿多种动物的叫声。这样,一来可以在林子中借用动物的声音相互联络,二来可以用声音引诱猎物上钩。
萧剑扬在这方面也不含糊,他尤其擅长学飞禽的鸣叫声,不论是松鸡、沙鸭,还是茶腹然、三窦鸟,他都学得跟真的似的。就连很难模仿的人参鸟的叫声,他也学得八九不离十。
至于学学鸡叫,那实在是小菜一碟。
萧剑扬深吸一口气,捏住嗓子——
“咯咯咯咯咯咯……”
夜色中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母鸡叫声,好象某位鸡太太遭到了黄鼠狼的骚扰。
果然,没过多久,那屋子的房门就开了条缝,然后一下打开,从里面蹦出两个乐滋滋的日本兵。他俩光着膀子,脑袋上都扎着根布条。
屋里的光线流泻出来,勾勒出了门外哨兵的半个轮廓。他顶着钢盔、背着上了刺刀的三八枪,也正在朝有鸡叫的方向张望。由于哨兵的职责所限,他不敢擅离岗位,只好在心里盼望着同伴能赶紧逮回只肥嫩的母鸡。
他没想到,自己盼来的却是颗7.92毫米的中正式步枪的子弹。
他身子往后一震,两臂张开,仰面倒了下来。
那颗子弹冷冷地从他的左胸穿过,给他留下了一颗破碎的心。
萧剑扬飞快地拉动枪栓,又顶上一发子弹。
蹦出来准备逮鸡的两名鬼子兵,由于刚从比较明亮的屋内跑出来,眼睛还没有适应屋外的黑暗。突如其来的枪声,让原本兴致勃勃的他俩一楞。
这一楞让萧剑扬逮住了机会。屋里露出的亮光,把门口两名鬼子兵的身影衬得分外清晰。他迅速地射出第二发子弹。
这发子弹稳稳地钻入了一名日本兵裸露的前胸。
那家伙也倒了下来。另外一个赶紧卧倒。
屋子里面有人“咣”的一声推上了房门,同时传来了杂乱的叫骂声和摸枪声。
屋后的黑暗中,也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萧剑扬收住枪,伏下身子,不慌不忙地向后移动。
很快,他的身影就融化在无边的夜色中
黎明到来的时候,萧剑扬醒了过来。此时他正躺在一片棉花地里。
他是被饿醒的。
昨夜干掉两名日本兵之后,他又摸着黑走了一阵子,后来在这片棉田里躺下了,又饿又乏。
他支起半个身子。左臂的伤口又疼了一下,他咧了咧嘴。
嗓子眼儿里好象塞满了烤焦的木头屑子。他打开身边暗绿色的军用水壶,使劲儿晃了晃,可没有一滴水流出来。
露水打湿了他的军衣,身旁庄稼的叶面上,也结满了一颗颗的露珠。萧剑扬趴过去,贪婪地用舌头舔了起来。
嗓子好受了一些,饥饿感却更强烈起来了。
他撑着地面慢慢爬起身,向四下里张望了一阵儿。
晨曦中弥散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远方是一大片水稻田。不远处有一条田间土路,四尺多宽,象条粗布带子在绿色的田野中穿行。
萧剑扬有点儿犯愁:如果是在故乡的山林里,即使不打猎,他也能靠漫山的野果和榛子吃个饱。可对这里的环境和物产,他实在是不熟悉。
突然间,清晨的空气中传来了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萧剑扬赶紧伏下身子。
从那条田间土路上开过来一辆绿色的军用跨斗摩托车,车上插着一小面膏药旗。等开得近了,可以看出,除了开车的一名士兵外,跨斗里还坐着位军官模样的家伙。
萧剑扬心里一乐:
“得啦,俺的早饭就在您二位身上着落喽!”
他利索地打开了步枪的保险。
摩托车在土路上颠颠簸簸地开着,猛然间一下停住了。土路中央现出了一个大弹坑,这是日本人他们自己的杰作。

一直盯着这两只猎物的萧剑扬怎肯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迅速出枪、瞄准、击发。
驾驶摩托车的那名日本兵正在想怎么通过这个大弹坑,突然觉得好象有一个巨大的车轮迅猛地砸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往前一冲,瘫在了摩托车的驾驶手柄上。
跨斗里那名日本军官的军事素养倒是相当好,他“噌”地一下从跨斗里窜出来,然后一个侧翻,在萧剑扬第二发子弹飞来前的一刹那滚进了那个弹坑。
萧剑扬为自己浪费了一发子弹而恼火。他迅速转移了射击阵位,接着又顶上第三发子弹。
滚进弹坑里的那名军官,是日军第十一师团二十二旅团的一名联络官,战场经验比较丰富。从枪声判断,他认为这不过是军的散兵游勇。但他同时也感觉出,这兵的枪法很不错。于是他摸出腰间的南部式手枪,静静地趴在弹坑里,并不轻易露头。
萧剑扬瞄了一会儿,发现这名鬼子军官猫在弹坑里连脑袋也不露一下。他估摸了一下距离,心想:这要是再往前摸近些,扔个手榴弹进去就太得劲了!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前的手榴弹袋,蓝布做的袋子已是空空如也——他的手榴弹早在昨天的战斗中就打光了。
弹坑里的日本军官趴了一阵子,见外面没什么大的动静,心里也吃不准兵到底走了没有。
正在这时,“嗖!”,有个东西从头上飞了进来,“啪”的一声落在了弹坑底儿。
日本军官第一个反应就是——手榴弹!!!
他玩命儿地往弹坑外面跃去。
刚只探出了半个身子,他就被一颗不期而至的子弹穿透了脖颈,身子沉重地跌回了弹坑里。
躺在坑底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不知道这名日本军官有没有看清楚:
落在自己身边的那颗“手榴弹”,其实不过是个普通的军用水壶。
萧剑扬跳起来,飞快地跑过去,利落地拾掇起这两头猎物。
他先摘下开车的鬼子兵身上的军用水壶和挎包。这家伙身背的那把枪好象是“花机关”,以前见别人使过。萧剑扬对它不感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这种射程近、准头差、而且极糟蹋子弹的东西,根本不能算是枪。
鬼子皮带上别着两个四十八瓣儿手榴弹,萧剑扬顺手把它们摘了下来。
然后他跳进弹坑,也是先摘下鬼子军官的水壶、挎包。这军官身上还挎着一个牛皮的小包,萧剑扬也把它弄下来了。
那把南部式手枪,萧剑扬没要。他觉着在战场上这玩意儿就象个玩具。
鬼子军官胯上的那把东洋战刀,萧剑扬倒很想弄回去作个纪念。可在鬼子的后方孤身行动,带着个这玩意儿实在是不方便。萧剑扬只好把它搁下了,觉着一肚子的遗憾。
“*!俺往后怎么着也要再整一把!”他在心里不甘地说。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萧剑扬迅速离开这个小猎场,消失在棉田的深处。
等跑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萧剑扬歇下来,开始享用自己的战利品。
他先从鬼子的水壶里喝了两口,让水先在嘴里多转了几圈,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咽下去。当年他跟爹为了打紫貂,每次要在山上转悠好几天,由此养成了节约饮水的习惯。
他自己那个空空的军用水壶,就留在弹坑里给那位鬼子军官陪葬了。刚才为了增加水壶的分量以便能扔得更远更准,他飞快地往水壶里塞了几把泥土。
两口水下肚,他接着嚼了小半块儿从鬼子挎包里找出来的压缩饼干。
当年在林子里打猎时,他爹就反复叮嘱过:越是饿得不行的时候,越不能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那样会吃出岔子来。
剩下的几块儿压缩饼干,他仔细地包好收起来。
从那个开车的日本兵的挎包中,萧剑扬发现了白纸包着的一团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些青黑色的颗粒,好象是用什么果子晒成的干。
他试着往嘴里塞了一颗。赫!酸得倒牙。不过随后嘴里就冒出了很多唾液,嗓子眼儿也觉得润润的。
“成!这玩意儿在伏天倒是个好东西。”萧剑扬把纸团包好,小心地收起来。
从鬼子军官的挎包里还翻出了几颗奶糖、两包香烟,烟盒上画着只金黄色的长着翅膀的动物,好象是蝙蝠。
萧剑扬跟他爹一样,不抽烟。
他爹说过,要想作好猎手,就最好不要养成抽烟的习惯。山林里的野家伙,鼻子贼尖贼尖的,你身上只要冒出一星半点的烟味儿,它们就能闻出来。这样哪怕你伪装得再好,它们也不会靠近你的伏猎场。
奶糖萧剑扬咬了半颗,剩下的半颗他用糖纸重新包起来收好。香烟他也收起来了,打算回去给吸烟的弟兄们抽。
一想到弟兄们,萧剑扬的心沉重起来了。整个连一百五十多名弟兄,如今剩下的不知道还有几个?
他把收好的烟又掏了出来,撕开包装,把每支烟都揉碎,然后扬起手轻轻地洒开来。金黄的烟丝如碎花般飘散开去,静静地落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
由打那名日本军官身上弄来的牛皮小包,其实是一个图囊,里面有一张军用地图。
萧剑扬还不会识图,看不懂,只看出上面印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圈圈儿,每个圆圈旁边都印有或细或粗的汉字。萧剑扬找到了标着“罗店”字样的圈圈儿,在它旁边画有不少红色、蓝色的箭头。
整张图印得非常清晰、工整,纸质也很不错。
从鬼子军官的包里还搜出来几张纸片,上面写着日文,还有一些数目字。其中夹杂的一些汉字萧剑扬是认得的,看起来这些好象是什么命令。
萧剑扬想这些东西对于上峰可能有用,他认真地把地图和文件收好。
吃了东西喝了水,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一振。他把从鬼子身上缴来的饼干、文件之类的东西都塞到自己的干粮挎包里,还有那两个四十八瓣儿手榴弹。不到万一的时候他不打算使它们。
接着,他琢磨起怎么给自己换身行头。
长白山上的好猎手,对于伪装是相当讲究的:开春跟春末有不同的伪装,针叶林里跟阔叶林里有不同的伪装,草甸子里跟岩堆子里有不同的伪装,打马鹿跟打熊瞎子有不同的伪装。
萧剑扬身上也继承了这种优良的素养。
前两天刚一上阵地,他就觉着,身上齐整的黄绿色军装,在绿油油的田野里,的确不能算是一种最好的伪装。
可队伍上总讲究个军容、讲究个纪律,发什么就得老老实实地穿什么。
现如今自个儿一个人单干,那就是天高皇帝远喽。
钢盔他早在昨个儿天黑的时候就扔了。那玩意儿不但戴着沉,而且那种规则的外型以及表面的光泽,在野地里实在是暴露目标。蹲在战壕里的时候用它挡挡弹片什么的还成,可如今要是在“打猎”的时候还顶着它,那只会帮倒忙。
萧剑扬从挂在身子左面的刺刀鞘中拔出刺刀,在附近割了一大堆杂草、茎杆儿、叶蔓什么的。
他先编了个草圈儿,扣在布质的军帽上。为了效果更逼真,他还特意在草圈儿上插了几朵小野花。
军帽上青天白日的帽徽,他也摘下来了,放在衣兜里。
然后他摘下子弹带,解开皮带、绑腿,脱下军衣军裤。
在军装上的几个不同部位,他用刺刀仔仔细细地划出了一条条的口子,接着再把每两条口子的下端割通。很快,一身军服就成了一套由布条组成的蓑衣。
他把割来的植物茎、叶,精心地系在布条上,再经过一番修整,一件说得过去的伪装服就成了。
萧剑扬再把另外一些茎、叶整碎,挤出暗绿色的汁液,再混上泥土,然后把这些灰绿灰绿的糊糊涂在脸上、手上、脖子上。
最后剩下的一些,他涂在了脚上穿的黑布鞋的鞋面上。
方型的干粮挎包上,他也绑上了几条绿色的植物蔓条。
收拾停当,他点查了一下剩下的子弹。原来的22发,打了5发,还余下17发。
他用刺刀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桃木上,认真地划了4道浅浅的刀痕。
“还有13个!”他在心里念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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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为了轻装和便于伪装,他把帆布的子弹带也扔下了。剩下的一些子弹他揣进了衣兜里。
早已成了摆设的手榴弹袋当然也不要了。
他穿起刚弄好的一身行头,然后把一条绑腿用刺刀一截为二,分别扎在两个裤脚管上。接着把另一条绑腿缠裹在中正步枪上。
他又喝了两口水,把两个日军水壶里的水并到一个壶里,把另一个扔了。
萧剑扬挎好水壶、干粮包,刺刀入鞘,枪拎在手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去寻找下一处伏猎场。
上午的时候,萧剑扬相中了一处不错的伏猎场。
这是一条不太大的河,自西向东流。两岸各有一条沿河的乡间土路。
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说是桥,其实只有木板搭成的桥面,三尺多宽,没有桥栏,靠几根木桩子撑在河面上。
河的右岸,也就是靠萧剑扬的这一侧,在桥头的东边有几座坟头。
萧剑扬猫在田里,悄悄地爬到靠近土路的地方瞄了一眼。土路上有杂乱的日本兵大皮鞋的鞋印。
他接着爬到那几座坟头的后面,停下了。观察了一会儿,他觉着这里是个不错的射击位置:视野开阔,而且又便于隐蔽。
他决定在这里候着猎物出现。
“三老四少:打扰了!俺要借贵宝地收拾几个鬼子,还望您们多担待、多照应!”
萧剑扬冲着坟头轻轻念叨了两句。
他解下缠裹在步枪上的绑腿。在田地里猫腰行进的时候,枪上缠着绑腿是一种不错的伪装。可等到要开打了,还缠着绑腿就会影响瞄准。
他又整了些植物的汁液,和上泥土,往步枪上抹了抹。
接着,他又把身上的伪装拾掇了一下。
太阳升高了,四下里一片闷热。汗水从毛孔里钻出来,沿着皮肤流开去,好象有许多只小虫子在四处乱爬。
萧剑扬喝了一口水,平心静气地守侯着。
西面偏南的远方,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声响,象是有什么人在地平线的后面滚动着无比巨大的生铁碾子。
那是数不清的炮弹在轰响。
终于,河对岸的土路上出现了一溜子身影。
这大概是日军的一个小辎重队。打头的一个日本兵把三八枪扛在肩上,枪头挂着面小膏药旗。
队伍中夹杂着一些中国人,看样子是种田的。他们在日本人的刺刀下挑着担子。
除了人,这里面还有几头水牛,牛背上驮着木箱。最前面一头牛的背上,还骑着一个鬼子兵。
萧剑扬一下来了精神,眼睛也瞪亮了。
队伍越走越近,快要上桥了。
那个骑在牛背上的鬼子小伙儿好象心情不错,忽然间张嘴哼了起来,唱的可能是日本的什么民谣,调子听起来挺怪。
莫非他也想起了自己家乡的稻田?
“抓紧工夫唱吧,小子!”萧剑扬心里嘀咕了一句,拨下了步枪的保险。
日本人的辎重队开始过桥了。
等到那头背上驮着个鬼子兵的水牛踏上木板桥面的时候,队伍最前面的日本兵正好走到靠这一边的桥头。
就在这时,萧剑扬的第一发子弹飞离了枪口。
子弹干脆地穿进了领头者的钢盔。他的颅骨顿时改变了形状,整个人的身子象被雷击中了一样,一面抽搐着一面向侧后方倒去。肩头三八枪上的膏药旗,随着他的身体一齐跌进了河里。
牛背上哼民谣的鬼子小伙儿兴致正浓,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打碎了好心情。
他慌忙地想从牛背上下来。可这健硕的中国水牛,相对于他的身材而言实在是偏高大了些。再加上桥面比较狭窄,他这会儿可真是有些“骑牛难下“。
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容他*练骑牛术了,萧剑扬的第二发子弹轻轻松松地穿透了他的胸腔。
弹头在身体产生的内爆效应,一瞬间震碎了他的无数个肺泡。他从牛背上栽下来,带着满肺咽不进的气体,一头扎进了桥下的河水中。
已经走上桥面的三名中国农夫,这时扔掉肩上的挑子,纷纷往河里跳。一块儿上了桥的两名鬼子兵也在慌乱中掉了下去。
对岸还没上桥的日本兵赶紧趴在了地上。被抓来的中国人乘机扔了跳担,一哄而散。
萧剑扬迅速转移了射击位置,爬到另一个坟头的后面,利索地上好子弹。
掉进河里的鬼子兵,其中一个水性看来是不赖。他飞快游到对岸,手脚并用,拼命地往岸上爬。眼看着半个身子已经爬上了河岸,土黄色的军衣湿淋淋的,上面挂满了绿色的浮萍。
不过,他的逃命之旅也就到此为止了。萧剑扬的第三发子弹追踪而来,象颗钉子似的,一下把他钉在黑绿色的河岸上。
另一个泡在河水里的鬼子兵,就似乎显得泳技欠精了。他伸着两只胳膊,玩命儿地扑腾。嘴里也灌进了几口河水。
还是萧剑扬的第四发子弹帮他解脱了水中的烦恼。他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沉向河底,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心爱的塌塌米。
“乓勾儿、乓勾儿……”,三八式步枪特有的射击声响成了一片,对岸的鬼子朝这里起劲儿地射击。他们大致判断出了伏击者跟那几座坟头之间的关系,子弹撕裂着空气飞了过来。
萧剑扬伏低身子,慢慢地向后退去。
等爬出了一段距离,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匍匐了回来。
对岸的鬼子打了一阵子枪,见河那边没什么动静,觉得兵大概是跑掉了。其中一名日军的兵长开始向河岸爬去,想看看掉进河里的伙伴情况怎样了。
他刚支起半个身子,就又被从对岸飞来的一颗子弹击中了。他上半身往起弹了一下,然后重新落回了土地里。
一丝游魂忙不迭地去追赶那四位先走一步的同胞。
其他的鬼子赶紧卧好,继续开起枪来。
又过了许久,河岸边彻底安静下来。
湿热的空气中,平缓的河水飘着几缕血污,沉默地流向远方。

萧剑扬在日本兵的开枪送行声中,悄悄撤离了河边。
他向西运动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片竹林。
此刻恰是正午,太阳当头,阳光象刚从蒸锅里捞出来的热毛巾,噼里啪啦地直落下来,生生地砸在人的头上、脸上、脊梁上。
萧剑扬决定进竹林子歇一下脚。
他闪身进了竹林,一下觉得凉快了许多。还没等他的眼睛适应林子里的阴暗,耳边就传来了一阵尖细的惊叫声。
萧剑扬赶紧伏下身子,打开了手里中正步枪的保险。
待他定睛一瞧,原来林子里已经有了几位访客。
这是一位消瘦的中国母亲,身边还有她的四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个小姑娘,一身红布褂子,看起来也只不过十岁刚出头一些。
那位母亲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
几个人身上穿的都是有补丁的粗布衣裳,满头满身的灰土。母亲和那个女孩子的背上,各有一个大包袱。
看样子是从附近村子逃难来的农户。
他们一看到进竹林来的萧剑扬,以为在大白天见着了鬼——
一身绿毛,脸上青一块儿、黑一块儿,走路起来又轻又快。
大人和孩子都吓得尖叫不止。
萧剑扬连忙对他们轻轻地嚷道:
“老乡,别叫了!俺是国军!”
几个人听到“鬼”张嘴说起了人话,不怎么叫了,可还是瞪大了眼睛往后躲。
萧剑扬想到个主意,他赶紧从挎包里摸出那个晴天白日的帽徽,然后慢慢地凑过去递给他们看。
几个人这才平静下来,重又在地上坐好,相互依偎着。
萧剑扬竖起枪栓尾巴上的保险片,一屁股坐下来。
人一歇下来,干渴跟饥饿就撵了上来。他打开水壶喝了两口,然后从干粮挎包里掏出放日本人压缩饼干的纸包,拿起一块儿啃了起来。
刚啃了两口,他就感觉着有某种目光在旁边瞄着自己。他一抬头,看见了几双孩子饥饿的眼睛,正馋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压缩饼干。
萧剑扬赶忙打开那个纸包,把里面的饼干掰成几截碎块儿。除了给自己留下半块儿以外,其余都塞到了孩子们的手上。
几张小嘴立刻飞快地动了起来。
萧剑扬连声叮嘱:
“慢点儿吃,别噎着!”
他又把早晨从鬼子军官身上弄来的奶糖掏出来,全给了这几个孩子。那一小包酸酸的东西,他塞给了那个最小的男孩子。
怕孩子们吃得口干,他摘下军用水壶递了过去。那个年纪最大的小女孩忽闪着黑黑的眼睛,没有接。她解下背上的布包袱,站起身来,轻快地向竹林外跑去。
萧剑扬见那位母亲呆坐在一旁没有动,便拿起半块儿饼干送了过去。
那妇人还是一动不动,也不接饼干,眼睛木木地看着远处,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婴儿。
萧剑扬这才注意到,那孩子耷拉下来的小手僵僵地,不大对劲儿。他探出手一摸,原来孩子早就断气了。
萧剑扬低低地叹了口气,打算把孩子的尸首从妇人怀里接下来。没想到那位母亲死也不松开手。她的眼睛失神地盯着远处,嘴里嘶哑地反复念叨着什么。
她说的南方话萧剑扬一句也听不懂。可这世上原本有很多东西,是不用言语也能体会得出的。
萧剑扬觉得有种酸涩的潮水一下涌进了心里。
大约是一年前,他从关外辗转流落至关内,一路上看到了无数残破的家庭、流离的母子。每次瞅见这种情景,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娘。今天在这遥远的江南,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地刺痛了。
萧剑扬慢慢从挎包里摸出一个粗布小包,轻轻地打开。里面是四块袁大头。
一个多月前,师长王耀武奖赏他的五块大洋,他拿出一块孝敬了班上的弟兄去打牙祭,其余的都攒了下来。
现在,他把这四块银圆全塞进了那位母亲背上的布包袱。
这时,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姑娘从竹林外跑进来了。她一头大汗,怀里抱着一捆青白色的茎杆儿。
她坐下来,把这些拇指粗细的茎杆儿分给自己的弟妹们,母亲的身边也放了一枝。接着她又拿了一根递给萧剑扬,示意他用牙咬开嚼嚼。
萧剑扬咬下一口,嚼了嚼。一股汁水渗了出来,甜的,味道挺象东北的甜秫秆。
他赶紧大嚼了几口。
见大儿伙咬得差不多了,小姑娘又站来向林子外跑去,看样子是想再去找一些来。
嚼过几根这种茎杆儿,萧剑扬觉得精神头不错。他拔出刺刀,又在枪托下方靠近背带的核桃木上,划出了5道痕迹。
现在一共是9道刀痕了。还差8道。
萧剑扬把刺刀插入刀鞘里,想伸直胳膊腿稍躺一会儿。
正在这时,竹林外面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
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女孩子的呼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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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呼”站起身来,象只年轻的豹子一样,迅捷地向竹林外蹿去。
林子外面的野地里,一个穿着红衣裳的纤细身影,正在惊恐地奔跑着。她的身后,三条土黄色的东西成扇形排开,正不紧不慢地逼上来。
小姑娘跑得跌跌撞撞,怀里青白色的茎杆儿洒落了一路。
三个日本兵显然认为这个小姑娘是逃不脱的猎物。他们象野狼玩弄筋疲力尽的兔子似的,一边小跑着,一边嘴里发出逗弄的吆喝声,完全沉浸在莫名的愉悦中。
“畜生!”萧剑扬低低地怒骂了一声。
他迅速跪下右腿,膝盖骨向外偏,右脚的后跟稳稳地支住屁股;左腿打直,左脚掌内旋;脊梁骨略向前,成弓形;左肘撑在左大腿上,左手托稳枪身;右臂自然下垂,枪托靠里抵住肩,枪口瞄向这几头两条腿的牲口。
此刻正是日头毒的时候,阳光照在步枪用于瞄准的缺口上,缺口的上沿泛起虚光,给瞄准增加了难度。
对面的几个人都在运动中,中间的一个鬼子跟小姑娘跑得几乎是一条线,而且离很近了。萧剑扬怕误伤到她,于是决定先打跑在右边的日本兵。
为了保证在这样强的阳光下一枪命中,萧剑扬没打算射他的头部,而是瞅上了他的躯干。
枪响了。那个鬼子兵一个踉跄,向前一冲,重重地栽倒在地上。肩上挂着的三八大盖儿也一下摔出去老远。
奔在左面的日本兵,正泡在原始本能的兴奋幻想中,听到枪声不禁一怔。
等收住脚,看到从竹林里窜出来个半人半鬼的家伙,他吓了一跳,赶紧想把背在肩上的三八枪顺下来。
但是已经太晚了,中正式步枪的子弹愤怒地撕开了他的胸脯。
萧剑扬迅速顶上第三发子弹,将枪口指向中间的鬼子兵。
可眼前的情形让他一楞。
刚才萧剑扬的枪打响时,跑在中间的鬼子兵正好向前迈了一大步,双手抓住了那个小姑娘。
他的三八枪是斜背在身后的。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似乎是意识到了:如果等自己从背上摘下步枪,人的子弹早就到了。
这日本兵反应倒是很快,他采取了另一个法子:
哈下腰,左手勾住小姑娘的脖子,右手抄住她的腰,把她整个身子提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前。
这个日本人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哈着腰,小姑娘的身子将他前面遮住了。他把头闪在小女孩的脑袋后面,同时双臂还不停地将那个穿红褂子的身体摆来摆去,
萧剑扬一下傻眼儿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毕竟还嫩,自打摸枪起还是头一遭碰到这种阵势。
汗水争先恐后地从帽檐下钻了出来,象许多条粗大的蚯蚓,沿着他的额头、面颊、脖子往下淌。
他把牙根儿咬得紧紧的,心里有一丝慌乱。
但枪口仍旧不偏不倚地指向前方。

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热气从地面上蒸腾起来,裹住了萧剑扬、日本兵,还有那个小姑娘。
萧剑扬觉得手里的中正步枪比平时重了许多。
汗水浸入了他左臂上的伤口,好象有一把蘸了盐水的木锉子在那里来回磨动。
他的眉稍不禁抽动了几下,可手中的枪身依然端得又稳又平。
萧剑扬端枪的功夫,是他爹用棒子砸出来的。
在他长得还没一支围枪高的时候,他爹萧子林就找来半截儿红松木,大致削成杆枪的模样,在前头再绑上一个小沙包,然后这样子让他端着,在院子里一站就是一柱香。
只要萧剑扬的小胳膊稍微晃一丝,他爹一棒子就砸了下来。没半天的工夫,他的身上就落满了黑青块儿。
他娘在一旁瞅着心疼,不免抹起泪来。他爹一瞪眼——老娘儿们家!懂个啥?要想养出一手好枪法,除了祖上传下的天分,更要靠汗血来喂!
小剑扬咬着牙,不吭半声,就这么一天天地端下来。春草秋雁,冬雪夏阳,木头枪换成了真围枪,小沙包长成了大沙袋。
终于有一天,他爹点了点头。
这会儿,在透不过气来的对峙中,萧剑扬尽管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办,但他认定了:就是天塌下来,也要把枪口钉死目标。
那个日本兵也是满头大汗。他提溜着中国小姑娘,慢慢地往后退。
萧剑扬没挪窝儿,枪口随着鬼子兵身体的移动而略微抬高了几丝。
这时,一直在鬼子兵怀里挣扎的小女孩,逮着机会在日本人的左前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日本兵倒也硬气,只是呲了呲了牙,不但没松手,反而收紧了双臂。
小姑娘被勒得喘不上气,拼命地向后踢打着双腿。
她的一只脚恰好蹬在了鬼子兵胯下,而且是那个敏感部位。这下子日本人撑不住了,嘴里倒吸了口气,手一松,小女孩的身子往下出溜了半截,露出了他的脑袋。
这点儿空间对于萧剑扬来说是足够了。他基本上是凭着感觉射出了那颗等待已久的子弹。
子弹击碎了日本人的鼻梁骨,窜进了他的头颅。他身子往后一仰,带着怀里的小姑娘一块儿倒了下去。
萧剑扬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跑过去。由于刚从紧张中挣出来,再加上一直是在毒日头下保持着跪姿,这会儿他觉着脑袋有点儿晕乎。
他跑到小女孩跟前,想弯下腰把她抱起来。
突然,他听见旁边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
萧剑扬赶紧把身子转往发出声音的方向,手里又端起了枪
声音是从右面不远处发出来的,那里躺着一具土黄色的身子。萧剑扬发现这身子还在轻微地动弹,腰上有一大片血迹。
那阵低沉的声音是他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原来萧剑扬刚才的第一枪,击中了跑在右边的这个日本兵的腰部。这小子倒下了,但还没断气。
萧剑扬把步枪交到左手上,右手从武装带上拔出刺刀,一步步地走过去。
他想节省下一颗子弹。
等再走近两步,萧剑扬看清了那个日本人的脸。
这同样是一张年轻的脸,黄皮肤、黑眼睛。如果摘下头上那顶缀着黄色五角星的战斗帽,这张脸几乎跟一名普通中国青年的脸没什么分别。
此刻,这张脸被伤痛扭曲得变了形。
看着中国人手握刺刀一步步地逼近,那双不大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异样的目光,透着面对死亡的绝望、恐惧,同时还有一种发自本能的哀求。
萧剑扬突然觉得,自己握刀的右手有点儿沉。
他站住了,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刺刀插回刀鞘,转过身往回走。
“是死是活,瞧你小子自己的造化吧!”他边走边低声嘟囔。
萧剑扬走回来,抱起吓坏了的小姑娘,飞快地向竹林跑去。由于担心会有其他的鬼子兵听见枪声赶过来,他没来得及在这三个日本兵的身上搜搜。
至于鬼子身上的三八大盖儿,他没想要。这原因,一是因为三八枪比他自己手里的中正式要长出一截。这在拼刺刀的时候是个优势,但此刻在敌后的野地里摸爬滚打,枪身长就显得累赘了。
这二是因为,对三八式步枪的杀伤力,萧剑扬也不太看得上眼。
当年在东北干义勇军的时候,他就见识过:
三八枪打在人身上,一穿两个眼儿,前面的眼儿多大,后面的也多大。只要不是打在要害部位,养上半个多月伤就好了——还顶不上给熊瞎子拍一巴掌厉害。
另外还有一条更的重要原因:
真正的好枪手,从来不会随便更换手里的家伙。
进了竹林,萧剑扬连说带比划,催促母女一群人赶快往别处躲,越远越好。
他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猫腰潜行。
等来到一块儿草物繁茂的野地深处,萧剑扬停住了。他坐了下来,摘掉头顶用于伪装的草圈,接着脱下身上的衣裤。
经过半天的暴晒,他早晨系在衣服布条上的植物茎叶,现在已经都蔫巴了,头上的草圈也是这样。
他把它们解下来,拔出刺刀,又重新在身边割了一些,然后仔细地把新割的茎、叶往衣服上系绑。
一边手里忙活着,他一边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他对自己开始有些不满;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负了重伤的日本兵下不去手。
也许真是象爹说的那样?
从前他爹就说过他——你小子,这副眼力跟这手枪法,是咱们老萧家的;可你这心肠,象你娘。
说实话,萧剑扬也承认,自己并不是属于心肠贼硬贼硬的那一路人。
当年在林子里打猎的时候,他基本不冲小狍子、小山兔什么的开火。有一回,他爹下的夹子打住了一只皮色油亮的母狐狸。这只狐狸大概是刚当妈不久,有几只小狐狸崽儿一直围着它打转儿,叫得那个凄惨。萧剑扬看着不忍,就背着他爹把那只母狐偷偷放了。
可话说回来,萧剑扬不是不知道:
那些个打着膏药旗的东洋鬼子,别说是狐狸了,就连野狼也没他们凶残。
自打进长白山跟爹干起义勇军以来,萧剑扬用枪打起鬼子来可是从不眨一下眼。
但是今天,当他握着刺刀走向那个负了重伤的日本兵的时候,特别是当看到那双充满绝望和哀求的眼睛的时候,萧剑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手沉了起来。
他觉着:用枪从老远的地方向目标开枪,跟在眼皮子底下用刀子捅向对方的胸口,这感觉差着大了。
而枪击一个全副武装的日本鬼子,跟刀捅一个失去了抵抗力的伤兵,这也完全是两种感受。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很烦。
新的伪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把缀满茎叶的衣裤穿好,然后抓过身边的步枪,用刺刀习惯性地在枪托底部划起刀痕来。
靠近背带的枪托,已经有9道刀痕了。他跟在后面又添上1道、2道……
当要开始划第3道的时候,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核桃木的枪托上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迹。
他想起了惨死在鬼子刺刀下的连长。
“娘的!”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右手握刀,左手拎起步枪,往回走去。
连长当时也是身负重伤啊!那帮畜生硬是用刺刀把他捅死了,而且扎了那么多刀!
俺也要让那个鬼子伤兵尝尝刺刀的滋味!
可走了几步,他又站下了。现在返回去太危险了,多半会碰上其他闻声赶过来的鬼子兵。
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从他心底慢慢地飘忽而起——
如果人也象畜生那样去干事儿,那人跟畜生还有什么分别呢?
他沉重地走了回来,一屁股坐下来,默默地用枝叶编起草圈来。
他把编好的草圈扣到头顶的军帽上,然后收起刺刀。
“下次开枪要再准点儿,直接一枪就要了狗日的命!省得这么烦了!”他狠狠地向远处骂去,好象那里站着一排鬼子兵似的。
这时,西面偏南不远的地方,传来了炮声。
萧剑扬凝神听了听。根据昨天在阵地上获得的经验来判断,这不是炮弹落下的声音。
既然不是炮弹落地的声音,那多半就是火炮射击的声音喽?
萧剑扬爬起来,伏下腰,向炮声传来的方向摸去。
剑扬低着身子悄悄地行进了一段。
炮声越来越清晰了,空气中也能闻到隐隐的硝烟气味儿。
他趴下来,开始匍匐前进。
爬了一会儿,他发现鼻尖儿前头的草丛中,出现了一条废弃的沟渠。这条沟渠不是很深,里外都长满了荒草,从稍远的地方就不大看得出了。
沟渠延伸的方向,恰好指向炮声传来的方位。
萧剑扬爬进了沟渠里,然后顺着它的走向往前匍匐。
他每爬一阵子,就停一下,轻轻地抬起头,向沟渠外观察一次。
当看到日本人的第一门火炮的时候,萧剑扬的整个人停下来了。他轻轻伏下身子。
趴在沟渠的底部,他觉得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
他使劲儿地吸了几口气,左手下意识地整了整戴在头上的伪装草圈,然后慢慢地把头探起来。目光越过沟渠的上沿,仔细地观察起来。
除了离他最近的这门之外,这个炮兵阵地上还有另外几门火炮。
一门、两门、三门……萧剑扬默默地数了一下,一共是四门火炮,一门比一门离他远。
这四门火炮大致呈一条直线排列,这条线与萧剑扬隐身其间的沟渠形成一个夹角。
所有火炮的炮口一律指向西南方。
由于刚当兵不久,干的又是步兵,萧剑扬对火炮很是外行,分不清什么是山炮、什么是野炮。
他感兴趣的是开炮的人。他们才是他的狩猎对象。
萧剑扬瞅见在火炮旁边忙来忙去的鬼子兵,基本都没戴钢盔,顶着战斗小帽。他们脱去了外套,只穿着白布的衬衣。衬衣的袖子都撸到了胳膊肘以上。
有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穿得比较齐整。他端着架望远镜,不时地向远处观察。
尽管是门外汉,但萧剑扬也能瞧出来:
这帮鬼子炮兵的动作利索、熟练协调,显然是训练有素。
看到这群家伙和他们的炮,萧剑扬眼睛里泛出了红光——他想起了昨天在鬼子的炮火下死伤的弟兄们。
他把头伏下来,重新趴回到渠底,心里在紧张地思忖着:
到底打还是不打?
打,那可是够冒险的。自己一个人,身边只剩下了九发子弹,外加两个从鬼子身上缴来的手榴弹。而对方是呼啦啦的一大堆,除了炮还有枪。
更要命的是,这附近的地形相当开阔。一旦被日本兵发现了自己的射击位置,那可没任何法子脱身。
不打,沿着这条沟渠再悄悄地爬回去,光棍儿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有柴烧?
他觉得心里很乱,手掌里也捏出了汗。
他再一次轻轻抬起头,向外看去。
日本人的大炮在不停地轰鸣着。每发一炮,炮身就猛地抖动一下;炮身每抖动一下,萧剑扬的心就剧烈地震颤一下。
他想起了那些死在鬼子的炮火下、又被垒起来当作胸墙的弟兄们的尸首,他似乎又闻到了从那道胸墙上弥散开来的如同新鲜内脏般的气味儿。
他握枪的右手指关节,不觉地绷紧了。
“*你祖宗十八代!打了!”
萧剑扬恨恨地拨下了中正步枪的保险片。
“端不掉你也得咬你一口!”
心思定下来了,萧剑扬倒不觉得象刚才那么紧张了。
相反的,一股狩猎前的兴奋劲儿开始蹿上他的后脊梁。
这感觉有点儿象他第一次跟爹进老林打熊瞎子时的情形。
那是在冬天,他爹带着他在白莽莽的林子里转悠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熊瞎子用来猫冬的树洞。
他爹在正对着树洞的地方架好围枪,让他把住,然后自己抄了根长长的桦木杆子,走到树洞跟前,使劲儿地往里捅……
此刻的萧剑扬,就象当年盯着那个藏熊瞎子的树洞一样,认真地观察着日本人炮兵阵地上离他最近的一门炮,还有在这门炮旁边正忙得起劲儿的鬼子兵。
下午湿热的空气中,不断的有蚊子由打草丛里飞出来,疯狂地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叮咬。有的还从他衣服的裂口处钻进去,在他身子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疙瘩。
萧剑扬咬牙忍着。
长白山夏天的老林里,漫野的虻子、小咬可以要人的命。没想到,这江南的草蚊也不是省油的灯。
观察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现象:
鬼子的火炮在每射出一发炮弹的时候,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如果趁这个时机开枪,炮声会压盖住步枪的射击声。
听不到枪声,日本兵就很难判断出他的隐蔽位置。
萧剑扬慢慢地伸出了步枪。
心里记着连长教的话,他第一个就瞄住了那个端着望远镜的鬼子军官。
正要扣动扳机,他突然又停下了。
萧剑扬心很细,他在开火前一下子意识到一件事儿:
这个日本军官在炮兵阵地中所站的位置比较显要,如果第一枪就先干掉他,那旁边的鬼子兵立刻就会发觉自己的指挥官被击倒了。
这样一来,再想射击其他的日本兵就困难了。
于是,萧剑扬转移了枪口,瞄住了比较靠炮兵阵地边上的一个鬼子兵。这家伙正在拖动一个木板箱,箱子里也许装的是炮弹。
“咣!”日军的炮口火光一闪,发出一声轰鸣。
几乎是与此同时,萧剑扬手里的步枪也轻快地往后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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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正在拖木板箱的鬼子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推搡了一把,人一下子向后仰去,木箱也撒了手,整个身体重重地倒在地上。
大多数的鬼子炮兵正忙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这一幕的发生。
只有离他不远的一个鬼子一等兵,发现自己的同伴突然摔到在地,还以为是滑手了或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这个一等兵跑过来,想看看能不能帮把手。等凑近了,他猛然发现同伴白布衬衣上的血迹,禁不住惊呼起来。
可是这时,阵地上的火炮刚好又进行射击。炮火的轰鸣盖住了这个倒霉蛋儿的叫声,更盖住了一颗7.92毫米的步枪弹击断他胸骨的声音。
萧剑扬射出第二发子弹之后,把步枪收回来,趴下身子,沿着沟渠向左爬了一段距离,然后再悄悄地探头出枪,瞄向下一头猎物。

这一回萧剑扬瞄上了火炮跟前的一个家伙,看起来他好象是负责往炮膛里填炮弹的。
这个日本人干脆脱光了上衣,头上扎着条毛巾,看着身子骨挺结实,一身腱子肉。
炮身重重地哆嗦了一下,一个炮弹壳退了出来。那条鬼子壮汉麻利地填进去一发新的——这大概也是他今生装填的最后一发炮弹了。
“咣!……”炮音还没散尽,萧剑扬的子弹就到了。
日军装填手的身子,象那门火炮似的剧烈哆嗦了一下。他手里抱着的一发炮弹也滑落了下来,砸在脚边上。
周围的鬼子炮兵开始慌乱起来,因为他们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流弹?
自从由狮子林、川沙口一线登陆以来,日本炮兵一直打得很顺手:
中国军队的火炮不但数量少,而且射程近,很难对日军的炮兵阵地构成威胁。
加上日军不断地利用观测气球、侦察飞机进行战场监视,只要发现中国军队的炮兵开火,马上就动用远程火炮、轰炸机进行火力压制、火力摧毁。
空中方面,日本空军基本掌握了制空权,很少见到中国空军的飞机。
此外,他们也从来没遭到过中国步兵的偷袭。
因此,鬼子炮兵一直是在充满安全感的气氛中作战。阵地上的警戒也比较松。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飞来仇恨的子弹。
那个鬼子指挥官也发觉了自己的装填手被莫名其妙地撂倒了。这名炮兵中尉倒好象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端着望远镜扫视阵地四周,试图发现什么异常现象。
当他的望远镜刚刚转到那条废弃的沟渠的时候,阵地上的其他几门炮正好也在开火。萧剑扬瞅准这个机会,又快又稳地让一发子弹飞出了枪膛。
鬼子军官在望远镜的视野里觉察到了,草丛里好象有什么动了一下。但是,他已经来不及作出反应了。
七分准头加三分凑巧,这颗子弹闪电般地从鬼子望远镜的左镜筒穿入。
在轻轻松松地击碎了物镜和目镜之后,它再接再厉地爆裂了日本军官的左眼眼球,接着头也不回地窜入了他的颅内,最后在他后脑的上部为自己凿开了一个告别的血洞,扬长而去。
在它身后,留下了一具里面变成糟豆腐的日式颅腔。
萧剑扬打完这发子弹之后,迅速趴下身子,沿着沟渠又向左爬了一段距离。
等再次从沟渠里微微探头向外看去,他发现这个马蜂窝捅大了。
见到自己的指挥官被打倒在地,阵地上的鬼子炮兵急眼了。就连别的炮位上的日本兵也惊动了。
日军炮兵部队也配发有一定数量的轻武器。这当口,十几个家伙端着枪,半弯着腰,迅速朝这个方向搜索过来。
他们从鬼子炮兵中尉倒下的姿势,大致判断出了袭击者可能藏身的方位。
萧剑扬见情势不妙,赶紧趴下身子,在渠底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爬。
在东北老林干义勇军积攒下的经验,使他养成了一个简洁的认识:
打不过就赶紧溜!
可爬了几步,他就意识到这回的麻烦大了: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形,他不敢爬得太快;这条沟渠又不够深,没法子弯着腰跑。
以他此刻的移动速度,鬼子兵很快就能撵上。他眼下的这身伪装,毕竟是临时凑合着弄出来的,离着远了还行,如果走近了可就要露馅儿!
眼见着难以脱身了,他心一横,索性不往前爬了。
拼了!
萧剑扬转过身来,把枪顺好。枪膛里这时只剩下一发子弹了。
他从衣兜里摸出最后一个装弹的桥夹。桥夹上还剩下最后四发子弹。
接着,他又从挎包里掏出那两个早上缴获的日军手榴弹。
这种手榴弹,是日军在37年才装备的97式。萧剑扬以前没见过,也没用过。
但在东北那阵子,他在他爹的队伍上用过鬼子的另一种手榴弹。
那种是91式,跟97式差不太多。
所以萧剑扬也大致估摸出了眼前手边上这种弹的用法。
这时,走在前面的几个鬼子兵,似乎已经发现了草丛中有什么异样。他们喊了起来,同时加快了脚步。
其他的日本兵也端枪跟着跑了起来。
萧剑扬把一枚手榴弹攥在右手上,眼睛紧紧地盯着越来越近的小日本。
“连长、弟兄们,俺来了!”
他一面在心里默念着,一面用左手拔出了手榴弹头部的保险销。

萧剑扬正准备等鬼子再凑近些就投出手榴弹。
没想到,他突然瞅见日本兵的战斗队形中,有几个家伙一下子停住了。他们伸手向前比划着,嘴里还喊着什么。
其他的鬼子兵也收住了脚。
他们的视线朝着萧剑扬藏身的这个方向扫过来,但不是往地上看,而是冲半空里张望。
萧剑扬搞不清这帮家伙在耍什么花样,依旧握紧手榴弹,眼睛死死盯住他们的动静。
这时,他听出来了,脑后的空气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而眼前的鬼子兵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萧剑扬实在忍不住了,他偷偷地扭回头一瞧——
飞机!
一架飞机由打他身后的半空中扑过来,猛地朝着日军的炮兵阵地俯冲下来。
萧剑扬瞧见这飞机有两层翅膀,机身在不停地摇晃。
在它身后的蓝天中,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烟带。
飞机急速地逼近,空气中的“嗡嗡”声越来越重了。
萧剑扬这下看清了:
这架飞机翅膀上的圆形图案,跟自己军帽上的帽徽一模一样。
“俺们的飞机!”
萧剑扬在心里叫了起来。
这架中国空军的战机,不知是在空战中被敌机击伤了,还是被日军的地面防空火炮击中了。
它象一只受伤的苍鹰,知道自己无力飞回山岩上的鹰巢,于是决意在最后一次的撞击中找到自己的归宿。
它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照准地面上的这个日军炮兵阵地撞下来。
空中没有见到降落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更大灾难,那十几个端枪的鬼子兵根本顾不上再去搜索打冷枪的袭击者了。
他们纷纷卧倒。几个神经比较脆弱的,慌得忘了隐蔽,掉头就往回跑。
炮位上的日本兵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乱作一团。
更有几个家伙呆站在那儿,傻了。
萧剑扬也怔住了。一双瞪得不能再大的眼睛,随着机身的飞行而转动。
飞机掠过萧剑扬的头顶,双翼激起的气浪扑打在他的头上、身上。
它的身影在空中艰难地划过,好象一名遍身硝烟的战士,用尽所有的力气,庄严地向大地行了最后一个军礼。
一股黑红的火焰从地面腾空而起。
机头从容地扎进了炮兵阵地上的一堆弹药箱中。
山崩一样的爆炸。
硝烟和气浪,转瞬间吞没了弹药箱附近几个没来得及逃开的土黄色身影,然后迅猛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大地在颤动。
萧剑扬的身子随着地面的震颤而抖动。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意识有点模糊,耳朵听不见什么声音,视野里的天与地象打摆子似地颠着晃着。
等他回过劲儿来,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除了汗水还有别的什么。
“爷们儿!”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把掌中日式手榴弹上的小头头往枪托上狠劲一磕,然后死命地甩了出去。
圆柱体的铸铁弹身,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
接着,他抄起了步枪。
这时的鬼子炮兵阵地已变了模样。
由于日军的炮位彼此间拉开一定的距离,因此飞机的撞击并没有一下子完全摧毁整个阵地。
但是显然,它把一些无形的东西粉碎了:
两个军帽被气浪掀跑了的鬼子炮兵,僵僵地站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瞪向半空,好象还是无法相信发生了什么。
几个浑身血污的日本兵,瘫在地上嚎着,手臂不时地向空中无力地挥着。
一个家伙蹲在边上,抱着他的战友。
他的这个同伴,身上还相当齐整,只是脑袋变成了瘪掉的鸡蛋——被飞机爆炸后飞出的碎片击中了。
更多的土黄色身影在跌跌撞撞地跑东奔西,手忙脚乱。
萧剑扬用枪膛里剩下的一发子弹,飞快地打倒了一个似乎正在梦游着的东洋兵,然后迅速地把最后的四发子弹压进了弹仓。
此刻的他,不再象以前那样盘算先打哪个后打哪个了。
血在他的身子里变成了流动的火炭。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来捕捉猎物,瞄准、击发、拉枪栓……再瞄准、再击发、再拉枪栓……
还没等日本人从混乱中缓过劲儿来,他就一口气打完了那四发子弹。
当他沿着那条废弃的沟渠悄悄爬走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了最后一颗从鬼子那儿缴来的手榴弹。
天快黑的时候,萧剑扬从他藏身的一块棉花地中钻了出来。
太阳好象也被一天中持续不断的战火折腾累了,跑到地平线下面找地方歇着去了。
可这被晚霞笼罩的大地上,枪炮声依旧不断。
萧剑扬喝光了水壶里的最后一口水,感觉人精神了一些。
离开那个鬼子炮兵阵地之后,由于身上已经没有子弹了,再加上人很疲倦,他没再往别处蹓跶,而是找了片比较茂密的棉花地躲了起来,等着天黑。
那剩下的一颗手榴弹,是为了在最后关头用的。
拄着步枪站起来的时候,左臂的伤口猛地疼了一下。这人紧张的时候不觉着,一放松下来就感到不好受的滋味了。
是该归队啦——他对自己说。
他把步枪背在肩上。尽管已经打光子弹了,但三尺来长的枪身还是显得那么有生气。
核桃木的枪体贴着自己的身子,让他觉着非常的亲切。
突然,他记起自己忘了做一件事,于是又把枪放下来,然后从左胯上的刀鞘里拔出刺刀,接着整个人也坐下来了。
他准备在枪托下方补上后来的几条刀痕。
起风了。带着暑气的晚风撩动他身上残存的草叶伪装。
他一下子想起了不久前的情景:
那架负伤的中国飞机从他的头顶掠过,双翼激起的气浪扑打在他的头上、身上。
他慢慢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萧剑扬重新站起来,收起刺刀。
数目已经不重要了——
打就是了,直到打光子弹,或者打光鬼子。
他背好枪,朝西面偏南的方向走去。
晚风吹过他破碎的军衣。残霞的血色浸透了他满是泥土的面庞,并且渗进他的眼里。
远方,炮火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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