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卖笔记本的日子里（二）
当那封辞职信顺着我的轻轻一推悄然滑入门缝之后，脑中矛盾的激烈交战顿时嘎然而止，一切都成定局了………；好似马拉松长跑之后的虚脱一般，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四肢有点不归大脑指挥与控制，整个人都飘飘的；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我反而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的难过，以前总是无法理解什么是“无事一身轻”，我现在算是真正切身体会到了。
人生在世，谁都在担心失去自己的赖以生存的机会而费尽心机提心吊胆战战然不得宁日，可一旦尘埃落定，明知自己将失去的时候，反倒能够坦然面对了；人啊，真是个怪东西！！
茫然的我，我的茫然………………………………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在住处门外的小摊上买烟，给了十块，把找的钱拿了，烟忘记了，再转回来拿烟，接烟的时候又顺手掏出五块，我倒混混然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反而是这个熟识的摊主轻轻问了一句“小伙子没事吧！”，才将我从梦游状态重新拉回现实。
再次进楼，这次我没有回仓库，而是直接爬上了这幢楼房的顶楼；十层的房子在石牌村一片低矮的民居中显得异常挺拔，站在顶楼向下望，一目了然：人们都在为生活而奔波忙碌，小贩、白领、打工仔、老板、保安、警察、工人、清洁工………………….人头攒动奔流不息，就象小时候快下大雨时所见到的蚂蚁搬家一般，让人感觉到为生存而奋斗的壮烈与勃勃的生机；我点燃了一根红玫，淡淡地看着下面的人群流动，心情平静得似一潭秋水；我也曾经是这群蚂蚁中的一只，也努力想成为这群蚂蚁中的合格成员，与所有人一样，为了躲避生活的大风大雨而努力奔跑，但是，我现在却掉队了，我失去了在这群蚂蚁中生存的资格。
抬起头，不远处是中信广场那雄伟的身躯与众多林立的高楼大厦，马路上车流仍然是那么拥挤，一切看来都那么壮观与井井有条；城市，这就是城市，她有如此大的广阔胸怀，让如此多的人安居乐业，这里有人花红酒绿挥洒万金，也有人苟喘残延人不如狗，在这个精彩万分的世界里，我不渴求开大奔住洋楼，也不梦想位高权重一呼百应，只希望能够给我一块栖息之地，让我能有一个挥洒自己梦想与追求的基础，难道我连这最基本的条件也不配拥有吗？
天拉下了黑幕，快八点了，将最后一支烟踩灭在地上的一堆烟头之中，我又回到了仓库的床上，其他人没有下班，就我一个人，晕沉沉地睡下，想着明天如何去结算工资与打电话给家里。
就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仓库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不想接！没这个心情！我用被子蒙住头；但是那个打电话的人像是和我卯上了劲，响起来就没完没了，吵了近五分钟后，我实在受不了了，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冲过去拿起电话没好气地问：“谁呀！”
“小李吗？我是孙总！”，哦！我的心一下崩紧了起来，老总这么快找我？
“啊，孙总啊，是啊，我是小李，我。。。。。。!”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
“你的辞职信我看到了，是怎么回事啊？做的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呢？”孙总的口气似乎很和善，我愣了几秒，想想反正也到这地步了，何苦隐瞒呢，就全倒了吧。
“对不起，孙总，我真的没法让自己再干下去，我的业绩糟透了，再做下去对公司也不好，而且我觉得我实在不是这块料，也不想混日子混得那么痛苦，所以选择自己离开。”
“你的选择我尊重，但是你现在仍然是我的员工，如果真的需要辞职，我觉得你也应该先找我谈谈。”
“对不起，我不知道能够说什么，我真的很茫然，再说也怕打扰您的工作。”我心里在想，你老人家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面试那天和你说过话之外，其它时间别说对话，连影子都没见到过，今天还是第二次对话呢，我这个落泊的书生怎么敢去找一个拔根腿毛比我腰还粗的大老板谈话呢。
“明天上班后到我办公室来吧，你是公司的一份子，你要辞职不但是你的事也是公司的事，明天和我谈过之后，再决定是否辞职，我会尊重你的意见。”
“那、好吧，明天见，谢谢”
“明天见！”
电话忙音之后，我仍然有点傻傻的，真是意想不到，我一个小小的试用员工的事老板竟会亲自过问，其实把信直接塞到他办公室无非是希望能够快点到财务处结算，通过店长交肯定会拖上一段时间，店长这人我比较了解，做事稳重且很会玩弄权术，为了不让人觉得我想走是他领导无方留不住人，他可能会先放出风声，说我不务正业，公司打算炒掉之类的话，以洗脱自己的嫌疑，我不希望以这种方式离开，所以才直接递信给老板。
去就去吧，那句“你是公司的一份子，你要辞职不但是你的事也是公司的事”给我的震动很大，去谈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
九点半、公司经理室、孙总、我。
“说吧，把你一切想说的都说给我听听”，我们隔着老板台相对而坐，孙总点着一支三五，透过升起的烟雾，两道锐利的目光将我钉在了椅子上，两秒内，我就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沉默……………
两分钟后，他哈哈地笑了起来，身体在老板椅上向后仰去，前后摇了两摇，随之面带笑意地看着我，眼光意味深长。
我倒是有点被激怒，不是怒他的此时的态度，而是怒我自己：怎么这么窝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往日的豪情壮志跑哪里去了？
又是半分钟过去了，在恼羞成怒的勇气下，我终于开了口：“孙总，我觉得我不合适这个工作，请允许我辞职。”
“你觉得你哪里不合适？智商？还是相貌？”
“没、没有，我只是觉得我的能力不够”，我的脸涨得通红，完全被打乱了分寸，对智商与相貌一向自认为处于国内同期中上等水平的我怎会承认有这些问题。
“那好，你说说什么是能力？”
“就是为人处事，办事的能力，同一件事，能做得的好是有能力，做得不好是没能力。”
“就知道你智商没问题，能象你这样回答这个问题，说明你的智商肯定不低。”
他吸了一口烟，把烟搁在烟灰缸上。
“我再问你，能力是不是生出来就有的？有没有一生下来就会开公司做生意的？”
“当然没有”。
“那能力从哪里来的？”
“在后天的经历中不断积累经验锻炼出来的”，我条件反射式地回答着他的每一个问题，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很惊讶，你能如此清晰地了解这些人生道理，却竟然做出自己都不知所谓的辞职决定？为什么？我不明白，以你的脑子，竟会搞得如此颓废，我问过你的同事，情况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地放不开自己，做不好以你的能力原本能做得好的事？”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就炸开锅了，是啊，为什么？来到广州后的这几个月的流离失所，人情淡漠，挫折经历闪电般在我脑海里一一掠过，一个在学校如此优秀，家人朋友们视为精英的我，怎么会搞到如此落泊的地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努力工作大展身手，却总是被无情的现实生活打得喘不过气来，我渐渐地明白，不是我没有能力去做，而是面对巨大的生存压力与经历过的种种不公平的挫折，我的朝气我的斗志我的智慧，都被打压得无地自容。我明显感觉到眼框里热热的，一些液体在里面打转转，试图脱离我的控制，逃离那个伤心之地。
孙总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没有说话，只是递给我一支烟，并给我点着，这个动作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思维也清醒了不少。
两分钟后，我平静地开口了：“孙总，谢谢您的细致，我明白自己的处境与原因，不怕您笑话，我现在的情况很糟，甚至连生活都无法保障，整天为生存而发愁，哪里还有什么信心勇气去挑战工作，这个应该就是关键原因。”
沉默……………
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小李啊，你知道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吗？如果说出来你想都想不到，我出身条件比你更差，文化底子比你更薄，刚出道时扛过包，做过苦力，后来也是一步一步打工积累到如今的基业，没有能力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斗志，你说的情况我理解，因为我当年也有过同样的彷徨与无助，但是世界就是这样，在最困难的时候你如果坚持下去，你就胜利了，可你坚持不住退出了，就代表你永远没有希望。”
一支烟又被点燃，烟雾重新升起，我不经意地望了一下天花板，在他坐的那个位置上空区域的颜色明显比其他的区域黑，显然是烟熏的；难怪偶尔听到一些同事开玩笑，说和孙总一起开会要戴防毒面具，不然很容易吸入过量的二手尼古丁而当场暴毙。
“如果我给你机会，你会不会收回这封辞职信？”
我已经无话可说，我自以为是的精神防线在他三言两语谈笑之间顷刻化为灰烬，他就话好似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一直以来困扰灵魂的枷锁，我的精神压力太重了，反而造成了我自己无法正面人生，我想起了我来广州之前的勇气，离开了至亲的父母，离开了深爱的女友，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勇往直前的力量啊？现在的我竟然如此轻易被打倒了吗？
“少想一点，多做一点，这就是我给你的最佳建议，不要老背着思想包袱生活，否则你的腰会越来越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这个人太厉害了，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我分析得如此透彻，我服了。
我不是笨人，立即把摆在桌上的信拿回来放回口袋，站起身来正视着他：“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就回门市”，我感觉到自己的语气与目光的坚定，说心里话，我真的应该谢谢他。
“哈哈，别急，先坐下来，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他抻手示意我坐下。
“知道为什么要花这些时候来与你谈吗？本来今天要去上海的，为了你的事我推掉了一个重要的聚会，不过我觉得值，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我略加思考，就用摇头表示了我的疑虑。
“我现在还不会告诉你，我只会提醒你一点：好好干，千万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差劲，你要学会找自己身上的优点，不要老把眼光放在一些坏的事情上，哪天你升职的时候，我就会把这个原因告诉你。”
我无语，“学会找自己身上的优点，不要老把眼光放在一些坏的事情上”，我的心都在颤抖，好厉害，一语中的。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个分贝：“我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用你了，打起精神来，你不会被埋没的，如果最后你让我失望，就说明我今天瞎了眼！”
我对视着他，胸腔里重新起燃烧熊熊的火焰，如果说世界上有洗脑这种说法的话，我想我已经被他成功洗脑了，让我脑中的斗志与信心死灰复燃。
“OK，去吧，今天不要上班了，调整一下自己，明天开始回门市”，他的眼光充满赞许与鼓励：“还有，不要因为我觉得你行就可以放弃拚搏，你仍然得往在那个平房，仍然只能拿现在这个水准的工资，直到你用自己的努力得到更好的待遇，记住，任何成功都必须靠自己的双手拿回来！”
我站起来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现在是北京时间11点，公元2001年八月二十日。
眼前的世界重新明亮起来，此刻的轻松与递交辞职信的时候却大不相同，那是一种虚脱的感觉，而现在，却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天气热得有如在火炉中熏烤，到处散发着朦胧上升的热气，而我的心却始终保持着那份清新与爽朗。。
事实也证明，我会永远地记住那一天，那短短的一个半小时，对我现在及以后的人生道路起到了巨大影响的一个半小时。
第二天回到门市，十分钟内发生了三件事，一是财务刘小姐打电话告诉我，如果经济上有困难可以到她那里去借支；二是市场部总监打电话给我，任命我为市场协查员，让我每周做一份市场调查分析报告给他，然后周六必须与他一起上写字楼开会，下午先去他的办公室培训一下。三是店长找我谈心，从他不无嫉妒的话中我了解到，从今天开始，各方面的销售战略的决策会议以及所有的培训都会带上我参加，“好好做啊，老板很看重你哦！”店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热情地鼓励着，我的鼻子却灵敏地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豪情在我心中汹涌澎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