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斜阳的时代晚照 [复制链接]

网络电子新闻会不会淘汰报纸？一个开始out了的问题。网络信息爆炸，最先在美国开始，如果报纸和书本应该淘汰，十年来，差不多了，美国的纽约时报应该陷入破产和关门的边缘。但在英语世界，纽约时报还是权威的言论重镇，随便打入Apple一个字，就有几万页相关的科学、艺术、历史、植物学的新闻，然而论述「苹果」这种水果的书本仍在陆续出版。

新事物的出现，会不会淘汰旧品种？答案是Yes和No，十六世纪的威尼斯，曾经是欧洲最繁忙的商贸港，因为南临地中海和土耳其的奥图曼帝国，从远东运来的商品，像丝绸和茶叶，都要在威尼斯卸货上岸。为什么威尼斯能崛起？因为十字军东征打到康士坦丁堡，结束了拜占廷帝国。在拜占廷抢回来的赃物，先在威尼斯就地瓜分。然而好景不长，文艺复兴时期，葡萄牙取代了威尼斯，成为与东方贸易的卸货站。到英国的科学有所进展，北海的交通繁忙，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也应运而繁荣，威尼斯一下子就边缘化了。但威尼斯人脑筋转得快，从纯粹的商品转运，推动经济转型，化身为制造业中心，例如吹玻璃手工业，今天仍然以威尼斯独步。但是转型得太慢，而且三百年来东西方贸易交通，需求的也不只玻璃瓶子一种商品，威尼斯从此没落。

在现代商品中，有许多叱咤风云的品牌，都沦为贸易中的威尼斯。例如今天数码照相机流行，还有谁会记得柯达菲林？柯达菲林是现代最老牌的商品之一，创立于一八八五年，照相机在一八四五年的克里米亚战争中，第一次用来拍摄新闻现场，四十年后，柯达菲林已经成为国际品牌。一百年来柯达像可口可乐和麦当劳一样，雄霸市场，但自从九十年代中期，傻瓜机面世，然后摄影业快速数码化，一部照相机就是一具微型计算机，可以储藏几千张照片，「菲林」慢慢成为清朝女人的三寸金莲，一下子就沦为历史博物馆的展品。

柯达不是没有转过型，九十年代末期，曾经投资二亿美金改进摄影机和菲林功能，推出一种叫Advantix的产品。然而分销网成为难题：各地的照相机店，早已对电子数码的新产品发生浓厚的兴趣，不想再展览柯达的最新型号，而且新的菲林虽然更加轻盈，也没有足够的冲晒店肯为柯达效劳。短短几年之间，柯达被困在小众的摄影艺术圈子，「傻瓜机」虽然很cheap，数码照相机也许产生不了摄影艺术中的蒙罗莉萨，然而一个产品，out了就是out了，从此难展风云。

但柯达终究是摄影产品中的帝国，还记得「即影即有」的宝丽莱吗？宝丽莱是照相机的快餐麦当劳，早在战前的一九三七年发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美国经济振兴，家庭开始富裕了。美国人驾着开篷车、提着小藤篮旅行野餐，拍照成为轻便的生活时尚。宝丽莱在五十年代开始时兴，七十年代像麦当劳一样，已成为家居不可缺少的产物。宝丽莱风行之时，品牌的名字，取代了照片（Photograph）这个名词。美国人一度改口，不说「Take a Photograph」而说「Have a Polaroid Snap」。

柯达的应战，是自己也出产即影即有照相机。八十年代两家摄影产业会战「即影即有」的快餐式照相机市场，结果是「揽住一齐死」——许多艺术家，包括安地华荷，免费为宝丽莱宣传。但安地华荷拖累了宝丽莱，他在曼哈顿街头，即影即有，收集了许多行人不堪入目的镜头：呕吐、醉酒、在公众场合出洋相，把画面拼凑成艺术品。安地华荷的影响力太大了，宝丽莱的形象受损，许多中产优皮在酒吧或Happy Hour的时候，即影即有摄下了猪朋狗友伸出不文手势最不绅士淑女的「烂笪笪」的一面，即影即有的摄影机九十年代末开始走下坡。中产阶级觉得还是Canon、美能达等摄影器材好，因为这些才是真正的摄影工具。宝丽莱的纸盒「即影即有」机，被视为至cheap产品，但这不是设计者的原意，他们想借安地华荷之名，把摄影艺术普及化，是市场把产品用得廉贱了，从此走上不归路。冲印店也没有坐以待毙，马上改善冲印技术，冲晒店只要一小时就可以完成。市场后来发觉即影即有就是粗糙的意思，失去了视觉的深度。雇用一批流行艺术家做代言人，想不到产品反而愈搞愈cheap。今天大学生毕业礼，还有人会用宝丽莱「即影即有」吗？手机和数码照相机的面世，把这种纸盒摄影快餐淘汰了。

但真正的摄影机保留下来，而且还会愈卖愈贵。数码照相机和手机永远只提供Snap Shot，正如麦当劳的流行，没有令法国菜和意大利厨艺灭种。正如泰国的老虎啤、香港的生力啤、大陆的燕山啤酒，也未能把法国的红酒佳酿赶出酒精市场。网络新闻和免费报纸，只是不同市场阶段的宝丽莱的手机摄影，真正的Quality Paper，就是Canon的摄影器材和法国红酒。只要坚持一些原则，又何惧生存威胁？需要坚持的，就是一份信念；对自己说一句：我相信——我相信人性是善良的，我相信人类追求的是深度、品味、民主和自由，而代表这一切，就是我的Canon照相机，而不是宝丽莱；是我的红酒，而不是便利店的冰箱里大批倾销的廉价生啤。坚持这种观念，是坚持一种价值观，这样的老板，不会惧怕在街上免费派发的快餐。

即使古城如威尼斯，五百年来也焕发着异彩。比起「国际都会」的香港，威尼斯是不是out了？没有，例如，香港的电影金像奖，分量就比不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威尼斯没有过时，只不过转型了，这座明媚的水城，代表的价值观，是浪漫、激情而宁静，在威尼斯拍一张毕生难忘的「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的照片，需要Canon的沙龙，不能靠数码傻瓜手机。

陶杰

[ 本帖最后由 碧泉柠檬茶 于 2008-1-5 02:28 AM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