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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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儿 - 2002/9/9 18:40:00
第一章  恩恩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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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16日,中国自行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在西北的一片荒漠中爆炸了。

  两天以后,关山林接到调令,前往西南军事工业基地工作。

  数周之后,在军火重镇重庆市的一栋欧式红色洋楼里,关山林有了一间十分阔气的办公室。那栋红楼是旧时重庆市市长杨森的公寓,隐藏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花木丛中,方圆数平方公里围上了高高的栅栏,大门的持枪士兵有两个,另有一名军官执哨,对进出的车辆人员进行严格的检查。

  乌云带着老大路阳、老二会阳和老五湘月随同丈夫一道调往重庆。乌云在重庆脱去了军装,成了一名转业军人。关山林说,组织上提倡部队干部转业支援地方,我是领导,我得带这个头,你还是转业吧。乌云不愿离开部队,不愿脱下穿了十八年的军装,但是她拗不过关山林。关山林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便把乌云转业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干部部门甚至已经准备了乌云的去向。乌云交出了军官证,拿回了转业军人证。她哭了。关山林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你抹什么眼泪?又不是要你去死,有什么好伤心的?组织上需要,干什么不是革命!乌云擤着鼻涕红着眼圈道,要服从组织需要,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转业?你转业就不是革命了?你拿我来挣表现。关山林觉得乌云太浅薄,太无知了。关山林说,笑话!你真是笑话!你这话既没水平又没常识。我能转业吗?我是军人,我这个军人和你这个军人不一样!你懂不懂?乌云很生气,这才是没有道理的话,他当然是军人,这用不着说,可她也是军人,军人就是军人,没有区别,难道过去十八年她只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老百姓吗?她这么想,但是她和他说不清楚,他有他的一套理论,他才懒得和这世界上别的理论合作呢!乌云转业后分配到五机部一六一厂工作,职务是厂职工医院党委书记。一六一厂是一家大型兵工厂,生产坦克和自行炮,工厂有一万多名职工,老工人大多是解放前的老兵工,厂里的复员转业军人占了半数。因为系统仍属军事工业,复员转业军人又多,乌云在这里仍然感受到一种浓厚的部队氛围,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关系很融洽,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只是她发现自己的偏头疼、低血糖、风湿性关节炎越来越严重了,同时又新添了支气管哮喘的毛病,而且子宫摘除之后,她的脾气也变得急躁了,对很多事不怎么耐烦。连关山林都觉察出来她的变化,说,你是怎么回事?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呀?乌云当然知道过去她不是这个样子,过去她快乐活泼健康随和,过去她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完好无损,可现在呢?她才三十六岁就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你要她怎么样?但是乌云不想和关山林说这些,一说他们准吵架,她才不想和他吵架呢。

  十五岁的老大路阳已经是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臀,浓眉大眼。他爱剃一个发茬很短的头,这一点儿也像他的父亲。路阳学习成绩不错,他属于那种并不特别用功但天赋很好的学生,考试总是拿双百分。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功课之外,比如读军事小说,比如航模制作,比如看电影。有两项业余爱好是他是为投入的。其中一项是体育锻炼。他一直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十五岁个头就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穿四十码的球鞋,中线球投得又快又准,令对手特别头疼。他还参加了田径队,跳高跳远的校纪录都由他保持着。他最拿手的体育项目是单杠,双手大回环他能一口气做四到五个,这个数字让体育老师都感到脸红。有一次他还试图做一个单手大回环,可是没成功,他从杠上摔了下来,跌了个鼻青脸肿。让人骄傲的是路阳从来不是个大惊小怪的懦弱孩子,对于伤呀痛呀的他一向满不在乎,要是他的手被刀子削去了一块皮,他一准不包扎,把伤口流出的血塞进口里吮干净,该干什么他照样干什么。他的另一项爱好是沙盘。那是一种军事参谋和指挥官们使用的工具。路阳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或者贿赂了军械处的那些年轻军官,他们给了他整整一套沙盘。可变式地形盘、坦克、装甲车、重炮、轻炮、轻重机枪、使用各种武器的小锡兵、碉堡、鹿等,甚至还有几架容克斯86轰炸机、B-17飞行堡垒战略轰炸机、马丁战斗机和三菱式战斗机,其兵力装备足足可以打一整场大规模的战争。路阳对这套沙盘的着迷程度让关山林都感到吃惊,他常常在星期天里一玩就是一上午。你不得不承认路阳对于军事有着相当的开赋,他能十分熟练地在沙盘地复演出二战时东线战场上的所有著名战役。关山林有一次出于好奇,要这个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的小子和自己比试一下,他们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下,爬到床上开始开战。关山林吃惊地发现儿子是个难以驾驭的对手,他运兵如诡,常出奇策,把自己的实力演绎得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让对手大伤脑筋。关山林花了两个钟头才勉强把儿子收拾掉了,此时他已损失殆尽,汗流浃背。关山林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恼火,但他仍然暗自欣赏儿子的军事才能。如果儿子日后不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那一准是老天瞎了他妈的眼!

关于这个,关山林和乌云提起过,乌云有她自己的看法。乌云说,你注意没注意,你那大儿子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他总想当第一,要是哪天你看见他脸上有笑容,那他准是第一,即使他在一千个人中间当了第二名,他也是一副气得要命的模样。关山林不明白,说,这有什么不好?自负有什么不好?当第一有什么不好?不做第一难道还留给人家去做?你这个观点才莫名其妙呢,我就喜欢他这个性格,他这性格像我!乌云想,没错,他就是太像你了,再往后他就该是第二个关山林了,可是这样他又要不高兴了,因为他不是关山林第一,你才是关山林第一,可惜这点你永远也无法让他满足吧?

  老大路阳像关山林,其余几个孩子却一点儿也不像。老二会阳用不着说了,先说老三京阳。全家搬往重庆之后,乌云把寄托在山东海城和湖北洪湖的两个孩子都接了回来。现在日子好过多了,用不着再把孩子丢那么远。老三京阳被接回来的时候,乌云几乎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京阳躲在朱妈身后始终不肯出来,然后他就哭。哭还不是放声哭,是捂着脸小声啜泣,像女孩子那样。京阳确实像个害羞的女孩,他长得俊,细皮嫩内,眉眼清秀,说话先脸红,一受了委屈眼圈就潮了。他喜静不喜动,平常干的也全是女孩子玩家家干的事,刻剪纸呀、翻网绳呀、跳猴皮筋呀、收集歌片呀什么的,还特别喜欢小猫小狗,逮着机会就拿自己的小手绢给小动物洗脸扎辫子,他从海城回家的时候自己就扎了个冲天小辫,还穿了一身大红大绿的花褂子,那副打扮让乌云哭笑不得。乌云埋怨朱妈说,你这么打扮京阳,你都把他打扮成闺女了。朱妈不服气地说,闺女有什么不好?闺女性子温和,又知道疼人,强似那些野小子百倍。乌云后来发现京阳晚上睡觉还要摸着朱妈的奶子才能睡。她就坚决把京阳赶下了朱妈的床,让京阳自己睡一张小床。为此京阳啜泣了好几天,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睡不安生,老做噩梦,弄得朱妈心疼得不得了。京阳不喜欢和男孩在一起玩,而喜欢和女孩们在一起玩,因为他文静,女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拿出自己那一份糖果分给大家吃,她们都觉得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乌云很快就发觉京阳的性子确实很温和,他是家中最听话的孩子,不调皮不捣蛋,极少做让大人尴尬的事情。他很有同情心,有人受了伤或者是生了病他就很难受,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如果是小动物遇到了这种情况,他同样也会悲痛欲绝。大多数时候,京阳不是引人注意的孩子,只有一次他表现得尤为强烈。

那是一次看电影,乌云带孩子们到两路口的中原电影院看《白毛女》,电影一开始京阳就在那里哭,以后哭得越来越厉害,等人们在山洞里找到一头银发的喜儿时,他差不多已经哭晕过去了。还有一点,他属于那种艺术天赋很强的孩子,他的歌唱得很好,什么歌他只要听一两遍就能唱,从头到尾一个音也差不了。他喜欢自己编儿歌。小猫小猫瞄瞄,妈妈叫它娇娇;小兔小兔跳跳,妈妈冲它笑笑。乖蝴蝶,俏蝴蝶,光有翅膀没有鞋。如此等等。这让乌云惊讶不已。但是京阳最喜欢的还是讲故事。京阳给小朋友们讲故事。京阳讲故事不从老师那里学,自己编。有的故事有影子,有的故事连点儿影子都没有,纯粹是他想象的。比如有一个太阳王子和云彩公主的故事。太阳王子喜欢美丽的云彩公主,他要云彩公主做自己的妻子。云彩公主喜欢太阳王子的威武有力,但是不喜欢太阳王子的专横跋扈,他老是爱用他的金色的火箭杀伤那些可爱的小花小草。云彩公主要太阳王子改正他的缺点,但是太阳王子就是不改正。云彩公主很伤心,就躲着不见太阳王子。太阳王子到处追她,可他怎么也追不上,等他刚刚捉住了云彩公主的白纱裙子,云彩公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太阳王子很后悔,他每天都在寻找美丽的云彩公主,从东边找到西边,再从东边找到西边,天天月月年年,始终不肯放弃。他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用找,只要他改正了缺点,不再伤害可爱的小花小草们了,美丽的云彩公主就会自己回到他的身边……

这个故事简直太美了,听得老师都流了泪,小朋友们把小手都拍红了。乌云知道这事以后,很兴奋地转诉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皱了皱眉头,说,这孩子,哪来这么些怪念头?什么太阳王子云彩公主的?那太阳东升西落是在追姑娘呐?那是自然规律嘛,简直胡编乱造!关山林坚持认为只有脑子有毛病的孩子才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点乌云最不爱听,一说这个乌云就想到老二会阳。乌云的心病被触动了,就反击关山林,说,这是什么毛病?这是艺术细胞你懂不懂?你要说这算毛病,那路阳呢?这孩子一天到晚琢磨那一堆飞机坦克大炮,折腾过去折腾过来,那一堆锡兵里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来?他那就不算毛病了?关山林护卫老大说,你懂什么,那是沙盘,是军事战术,那才是真正的学问!你怎么能把京阳和路阳比?京阳他连路阳的半个脚趾头也比不上!夫妻俩争论了半天,谁也不让谁,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乌云对关山林的偏袒耿耿于怀。老大路阳是自己的儿子,实在也是个优秀的孩子,但总不能因为老大优秀其他的孩子就全一无是处了吧?这么想,乌云从此偏偏要对京阳爱护得要紧。看着吧,她的孩子,日后个个都要他们有出息。

  四岁的老四湘阳从洪湖老家接回来的时候,让乌云大吃了一惊。湘阳又黑又瘦,干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因为头上长了些疮,把头发全剃光了,样子像一枚破了皮的蔫土豆,只有脏兮兮的脸上那对滴溜溜的小眼睛还有点儿精神,要不是这,乌云真的还以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小叫化子。当时乌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二话没说,三下两下就把湘阳身上那件让人怀疑藏有虱子的破布褂扒拉下来丢进了垃圾箱,然后把湘阳浸在热水中足足洗涮了一个钟头。这以后湘阳有好长一段时间肠胃出毛病。他把所有能看见的食品全往嘴里塞,一直到它们溢到喉咙口为止,乌云不得不让他眼下大把大把的酵母片和表非呜片,以使他肚子里的那些东西能尽快消化。乌云开始留心控制这个小饿痨鬼的进食量但这不大有用。四岁的湘阳有一种非凡的本事,他有办法弄到他想要弄到的任何东西。有一回他摇摇晃晃地去找阿姨,他把阿姨拽到厨房,指着高处的碗橱说,老鼠,老鼠。阿姨如临大敌地把碗橱里的东西都清出来放到一边,不安地在里面寻找。碗橱里有两只蟑螂,没有老鼠。也许鬼东西跑掉了,阿姨想。不过阿姨很快就发现她上当了。湘阳正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大嚼一条上一顿吃剩下来的香肠,他看见阿姨朝他奔来的时候迅速将剩下的一大截香肠塞进嘴里,并令人难以置信地把它立即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在脸上浮起一层讨好的微笑。还有一回关山林的司机从外面弄到一只很肥的狗,关山林要阿姨把狗肉炖了。关山林对炖狗肉有特殊的感情。把新鲜狗肉洗干净了,砍成大块,在生水里下上料酒、生姜、干椒、小茴香、桂皮,用文火细煨,炖得骨松肉烂、汤酽汁浓,那种香味真是美不胜收。阿姨煨好了狗肉就去洗衣服,衣服洗好之后晒到院子里去,正晒着,阿姨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手中的衣服都落到草坪上去了。她发现自己有好半天没有听到那个四岁的鼓上蚤的动静了。她知道只有两种时候这个孩子才会安静下来,一种是他睡觉时,另一种是他正吃东西时。阿姨丢下湿衣服就往家中奔。在厨房门口她看到一幅令人毛骨耸然的画面——那个饿痨鬼正站在一只两尺半高的高凳上,用一把长柄汤勺在滚开的吊子里呼呼呼哧地捞狗肉。他的目光贪婪极了,唾水直接掉进吊子里。他把全身都匀向吊子,只差一点儿,他就要掉进滚开的汤汁中和那些狗肉为伍了。阿姨捂住嘴强迫自己不叫出来,轻轻移过去猛地一把将那个倒霉蛋抱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其气,而那孩子则在为自己的功亏一篑伤心欲绝。(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好些年。湘阳实际上很快就胖了起来,食量也恢复了正常状况,两个月之后他就不再比其他的孩子吃得更多了。但是这孩子有一种对东西的占有欲,他总想把尽可能多的东西弄到手。阿姨在打扫清洁的时候经常在某个角落里翻出发了霉的糕点、化成了糖稀的糖果或是干成了核的水果,那都是湘阳的杰作,他吃不了那些东西,但是只要他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就是属于他的。连托儿所的老师都向乌云反映,湘阳的衣兜里每天都是鼓鼓囊囊的,而发剩给小朋友的橘子苹果放在盆子里总是会不翼而飞。乌云臊得不行,觉得脸都没地方放了。乌云把湘阳抱起来放在床上,在他的面前蹲下来,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湘阳,你是妈的乖孩子,你以后要什么东西,你就对妈说,家里什么都有,你一辈子也吃不完,你用不着拿别人的东西,也用不着把东西藏起来,你要听妈的话,好吗?湘阳坐在那里,用他那双小眼睛盯着妈妈,他听完了她的话以后飞快地点了点头。但是这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依旧把东西藏得到处都是,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能在什么地方翻腾出一些零食来,它们就像一些地雷一样让你大伤脑筋,而湘阳则对四处建立他的宝藏洞乐此不疲。乌云终于无法忍耐了,她在湘阳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了几下,把他提拎到儿童室里坐下,然后把一大堆糖果点心堆到他面前,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差不多快要把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人儿埋起来了。乌云狠狠地说,吃吧,让你吃个够!让你守着它们吃!看你还能把它们怎么样!那孩子抬起一双惊恐的小眼睛看着他的母亲,脸上浮现出一种痛改前非的样子。乌云气呼呼地想,你还能怎么样呢?对于一匹饿坏了的小马驹你只能给它充足的饲料,在满满当当的马槽前它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但是这回乌云又错了。乌云到厨房里吩咐阿姨买些什么菜,又到客厅里去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回到儿童室去看湘阳怎么对付那些零食。她没有看见那些东西。那些足可以开一家儿童食品店的糖果糕点竟全都不翼而飞了。四岁的湘阳仍坐在屋子当中,手里捏着一小块桃片,正在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乌云大惊失色,继而仰天长叹,唉,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怎么就生下了这么一个贪得无厌手脚通天的冤家来呢?她把这事告诉了关山林,试图引起关山林的重视。关山林听了以后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关山林说,狗日的,这小子倒是当侦察兵的料呢!乌云对这种说法颇有反感,难道你的那些侦察兵就是一些擅长打洞匿食的鼹鼠吗?但是关山林是对的,这孩子确实在某些方面有他自己的长处。他灵光、会看大人的眼色、敏感、忍耐性强,而且,他有目标性,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并且怎么才能够做到。

  相比之下让人操心最少的是老五湘月。湘月实在是一个最知道疼怜父母的好闺女,在她两岁的时候她就知道不给大人添麻烦是一个女儿家的本份。她做得好极了。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湘月极像母亲,美目如杏、樱桃小嘴、脸蛋儿红扑扑的、皮肤么,但是她是明白自己的。有时候你用不着说什么,用不着告诉她你的事,用不着交流,甚至用不着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是你却知道她就在你的身边,在你的生活里,你就对生命充满了信心,你就不会轻易地放弃。这就是乌云的想法。

  在重庆沙坪坝区一个依山面江的院子里,他们有了一栋不错的房子。那是一栋老式的青麻石砌成的二层楼房,过去它属于一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房子隐藏在一大片樟树和夹竹桃之间,山墙上攀满了藤类植物。房子的前后有两个很大的院子。屋后的院子因为遮阳,长期荒芜了,在长满了青苔的石板路上落满了金币似的枯树叶。有一个废弃的水池,喷口已经长出了一丛生机勃勃的剑草,一尊欧洲风格的大理石雕像像是站累了似的倒在池子边上,是个体形丰满的美人儿。池子里有一群无人打扰的蝌蚪,到了春天的时候它们都乐意变成青蛙,但过不多久,那里又会重新出现一群蝌蚪的。前院是一大片草地,草地在一年当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青青的,由此做了孩子们最喜欢的游乐场所。有一条小路从这里一直通向山下的公路。黄昏的时候,他们常常走出家,在草地上坐下来。山下是化龙桥,红岩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对岸是江北,嘉陵江从他们的脚下逶迤流过,江面上风帆点点,有时小火轮冒着黑烟突突地开来,鸣一声笛,两岸间就有很长时间的回音去去来来。孩子们在附近的草地上嬉闹,追过去又追过来。谁跌倒了,就哭,他们不理他,那哭声一会儿就止住了,换成了笑声,一切仍然继续。天黑尽的时候,山城一片灯火,他们和孩子就或静或动地与那些童话一般的灯火遥遥相望了。
捣儿 - 2002/9/9 18:41:00
这是他们生活最安宁的一个时期。

  乌云的单位离家不太远,医院条件不错,用不着忙得昏天黑地,她有足够的时间来照料家庭。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大家庭,作为家庭主妇她有太多的事需要操持。家里一共有十口人,他们夫妇俩,五个孩子,一个勤务兵和两个阿姨。勤务兵叫李部,十七八岁,是河南信阳人,他负责家中的粗重活,以及家庭与外界的联系,人很腼腆,吃饭的时候总不肯上桌,躲得远远的。晚上没事了,他就拿一支笛子,坐在后院的水池边吹,吹《我是一个兵》,吹《毛主席的战士》,或者是《打靶归来》,反反复复就这几曲,有时换个新曲子,怎么吹也吹不好,还是变回来,继续吹《我是一个兵》,态度极认真。路阳读中学,京阳读小学,湘阳上托儿所,路阳和京阳读的是西南军区八一子弟学校,是寄宿学校,湘阳的托儿所也是部队的,同样是寄宿,每周只回家一次,这样过去给每个孩子请的阿姨就交回组织上了。带京阳的朱妈坚决要留下来,她在山东海城的哥哥不愿她待在家里,一定要把守寡的妹妹再嫁出去,可是朱妈对嫁人已经害怕了,她不想再和男人一起过日子,就是说她在山东老家不可能再待下去了。要么你们留下我来,要么我出家做尼姑去!朱妈坚定地对乌云说。朱妈是苦出身,是阶级同胞,我们干了几十年革命,怎么能让她去干封建迷信那一套呢?关山林对乌云说。朱妈确实是个尽心的阿姨,而且手脚麻利,又收拾得干净,所以,在考虑留谁下来照顾会阳和湘月的时候,乌云就选择了朱妈。朱妈对此感激不尽,她执意要把组织上给她的保姆费交给乌云,乌云当然不能收下,朱妈就急了,说,那你还是不把我当自家人。乌云就给她细细地解释,说,组织上安排你到我家来,那也是一份革命工作,你看老关和我都从组织那里领了一份工资,你拿到的也是一份工资,就是说,你也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名光荣的工作人员呀!朱妈听了,就高高兴兴地把钱收了起来,说,也行,那我就存起来,我拿它们也没有什么用,存起来,日后给我京阳娶媳妇时花。朱妈最疼京阳,总是说我京阳我京阳的,弄得关山林醋兮兮地背后对乌云说,朱妈那口气,好像京阳不是你生的,而是她生的。

  朱妈心地善良,但是朱妈和吴妈却搞不好,两个人总说不到一块儿去。吴妈是到重庆后新请的。吴妈不带孩子,管做饭,买菜和打扫房间的事也是她的,开始还加上洗一家人的衣服,朱妈热心快肠,帮她洗了几次,以后她就索性不洗了,让朱妈去洗。吴妈菜做得好,她做的川菜很合乌云的口味,而且她知道用东坡肘子这一类大油的菜去讨关山林的好。关山林总是在乌云面前夸吴妈,说她是他见到的最好的厨子。吴妈解放前就在一个官员家干过厨子,对官宅生涯很有经验,她深知要在这种家庭里取得信任和地位,最重要的是平衡男女主人的关系。男主人是一家之主,其重要性不可小瞧,他若说一声好,你就是躺上三天也没有人找你的碴;他若白你一眼,你就算累脱了皮也是劳而无功。女主人是家庭的内当家,别看人老说夫妻夫妻,把妻永远放在后面,其实这个说法,是指主外主内而言,主外当然是夫,主内就得靠妻了,没有一家大官的家里是丈夫管家的,他若一门心思都在家里,外面的事业如何做得大?所以,在家中,仰着头的是男人,睁着眼的是女人,女人才是家庭中的真正主人。这样说就很难了,两厢都得讨好,到底讨好谁呢?是一起讨好?是先讨好一个再讨好另一个?是讨好其中一个而放弃另一个?都是犯难的事,别说夫妻之间再亲密也是有龃龉的,就算真有人间鸳鸯这一说,你一句话也奉承不上两个人呀!这就是经验了。

其实说开了也不难,比方说一件事,饮食。在一个家里,讲吃的是男人,挑剔的是女人。女人的挑剔自有众多原因,你用不着和她费口舌费心计,她说什么你听着,不还嘴,听是白听,你只管冲着男主人的胃口去,你把男主人对付好了,让他满意你,让他夸你,他的满意和夸奖对女人都是一种制约,那是告诉女人,你别给我换人,你若换了个不如的,我就没有这份满意了。女主人当然是很精的,和男人一个炕上睡了这么些年,男人要的是什么她还能不知道?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人之大欲其实就是男人之大欲,男人之大欲,又何况不是女人之大欲?你把她男人侍候好了,你就算这个家里的大功臣了,你就得到这个家庭的信任和地位了。瞧,事情就这么简单。吴妈对自己的经验很有把握,她出身城市贫民,一个大字不识,但她靠着她日积月累不断完善的经验却征服了生活,即使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她的经验也从没有失效过。当然她不会把这些经验授之于人,包括朱妈在内。她们本来关系不错,吴妈比朱妈大几岁,四十五六了,她们本来还是很谈得来的,湘月睡了的时候朱妈也常帮吴妈做些事,吴妈很感激,朱妈还帮她洗一家人的衣服呢。但是吴妈有点儿不高兴的是朱妈老是往厨房跑,她跑当然是帮自己做事,可吴妈不喜欢别人进厨房。吴妈把厨房看做是她神圣的领地,那是她的,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别人不应该撞进来。你不是管带孩子吗?你就该呆在你的儿童室里,要不你干脆到前院的草地上去晒太阳。连乌云都意识到了吴妈这种怪癖,所以一般情况下她都不进厨房,只在厨房前的走廊里叫,吴妈,今晚老关回来吃饭,你给加两个菜。只有朱妈不知趣,这个没心眼的小寡妇老爱往厨房跑。终于有一天,愣头愣脑撞进厨房的朱妈看见吴妈正在把几个松花蛋往自己的小布兜里装。吴妈有一个小布兜,有时候她那个给人挑水的老实丈夫来给她送东西,她就把换季的衣服装进这个小布兜让丈夫带回家去。当时两个人都愣了,吴妈后来解释说那些松花蛋太硬了,她打算拿它们去调换。她不是管买菜吗?朱妈可不相信这一套,她想起有一次她看见吴妈一边切烧腊一边把肉片往嘴里送,那次她说她是看看肉卤透了没有。两个人吵了一架,从此互为敌人。吴妈倒是满不在乎,七十二行,厨师先尝哪个厨子是饱在饭桌上的?再说,你没抓住我,你凭什么说我往家里带东西?新社会了,做佣人也不兴白受冤枉气。生气的是朱妈,朱妈把关家视为自己的家,她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分子,她得护卫这个家庭的利益,她不能容忍吃里扒外。可惜她口齿不如吴妈伶俐,吵架是吵不赢的,想把这事告诉乌云吧,又没有拿到切实证据,事关人名誉大节的事,能凭口空说吗?想得掉头发,终究还是没说,从此却把目光磨亮了,时时刻刻提高着警惕,要捉吴妈个正着。一个是胸有成竹的老鼠,一个是忠心耿耿的猫,她们就是这种关系。

  乌云不知道两个阿姨之间的龃龉。

  乌云有自己的日子。



有一天乌云接到工厂门卫打来的电话,说有个熟人来找她,正等在厂门口。乌云当时正在主持一个党务会,她问门岗那人叫什么名字。门岗放下电话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在电话里说出来一个名字。乌云听了以后半天没有做声,然后她说,你让她等着。乌云接着开会,但精力已不集中了,老是发呆。党委副书记胡祥年也是位转业军人,干过侦察兵,他看出乌云心里有事,便凑过头来对乌云说,你要有事先办去,会我来主持。乌云摆了摆手说,没事,只是一个熟人,她会等在那里的。党务会开了近两个钟头才结束,乌云抱着本子材料往办公室走,进了办公室,她把笔记本锁进抽屉里,把材料归档,接下来她又把它们都重新拿出来摊在桌上。她拿起暖瓶来给自己的杯子续水。她不喝茶,这些年她一直喝白开水。她捧起水杯来喝了一口,水温温的没滋没味。她想其实她并不渴。做完这一些事后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站起来,走出办公室。路过胡祥年的办公室时她走了进去。胡祥年在听一个委员的汇报。胡样年是个大个子,黑黑的连腮胡,红红的脸膛,块头大却一点儿也不笨重,他为人热情,爱开玩笑,一肚子的滑稽故事。乌云站在那里,有些发傻。胡样年看见了,就笑了笑,冲她挥了挥手。乌云也咧嘴笑了一下,转身走出胡祥年的办公室,下了楼,慢慢朝厂大门走去。工厂有好几个大门,厂区很宽,汽车绕着厂区开得用半个钟头,但医院离大门很近。医院离大门太近了。

  白淑芬在值班室里等了两个多钟头,等得已经十分焦急了。她比过去更胖了,脸上已经看得出有松弛的肉,烫了头,穿一件双排扣列宁装,是时下女干部的时髦打扮。乌云走进值班室的时候她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个人一时没有活。乌云对这个人充满了厌恶和仇恨,她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说她不憎恨她。她们同学一场,战友一场,但她们一点儿友谊也没有了。有一个门卫走进值班室,他看她们俩都站在那里不说话,就问,乌书记,是她吗?乌云点了点头。门卫出去了。白淑芬坐下,看得出来她很羞愧,很难过,她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坐下去的,她在战胜它们,她干了她不该干的事但至少她有勇气来面对它们。乌云却没有半点想迎合这位昔日的班长和所长的意思,她就那么站着。后来还是白淑芬先开了口。白淑芬说,乌云,你还好吗?乌云没有说话,有一种忍不住要抽身走开的念头。白淑芬把目光移开,看着地上的阳光,阳光在那里痉挛了一下,很快地跳了一格。白淑芬很吃力地说,我是从军转办知道你在这儿的,我想试一试,能不能找到你。乌云有些累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她想她这时候离开那里一定会使自己松一口气的,她几乎已经准备转身走出门去了。但是白淑芬下面的话阻止住了她。白淑芬说,我本来不该来的,我知道我不该来,可是德米有一封信在我这里,我想我应该把它交给你。乌云脱口而出,德米?德米吗?她在哪儿?信在哪儿?白淑芬说,她在刚果,是非洲的一个国家,她爱人在那里当武官,半年前她打听到我的地址,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夹有给你的一封信。白淑芬看出乌云是真的有些激动,她是急切地想要得到那封信。白淑芬自己也有些激动了,她从衣兜里拿出那封信,交给乌云。在交信接信的时候她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乌云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厌恶感。这一点儿白淑芬也感觉到了,她很窘,她很抱歉地往回退了两步。乌云拿到了那封信,她在信皮上一下子就认出了德米的笔迹。德米的字不像她人那么忧郁,女人味很浓的德米写的字却像男人,风吹似的往一边倒。乌云过去总爱和德米开玩笑,说,德米你这么歪着倒着,你想谁来扶你呀?德米说,我不拐不瘸,我要谁来扶呀?乌云说,你瞧你的字,红花无骨,娇滴滴的,不是想人来扶,又是什么?德米就还嘴说,乌云,你连婆家都没找下,你说这话臊不臊?乌云先没听懂,后来明白过来,就奔过去胳肢德米,两个人滚在床上咯咯地笑,闹得在一边咬着笔杆愁眉苦脸背拉丁文的白淑芬抢白她们说,一对疯丫头,你们还让人背书不背?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年代!

乌云不禁想起了那个年代,想起了东北,想起了拉丁文考试和冬天的小泥炉,在朔风呼呼的冬天她和德米一边考对方的配剂公式一边互相暖着手,她们在炕上盘着腿就像一对亲姐妹那么说着悄悄话。乌云想到这些不由红了眼圈。白淑芬看出乌云受了感染。白淑芬干巴巴地说,信我没拆,我知道我不该拆,就算找不到你我也不会拆的。乌云也不会拆,不会当着这个人的面去拆那封写给她的信。乌云把信收起来,抬起眼看着白淑芬说,还有别的事吗?白淑芬张了张嘴,样子很困难,她知道乌云希望听到她说什么。白淑芬说,没有了。乌云先走出值班室。白淑芬跟了出来。她们没有说道别的话。很明显她们不会有什么再见的。乌云还是勉强自己站在那里,看着白淑芬低着头匆匆走出工厂的大门,消失在围墙的拐角处。她才四十岁吧,怎么就变得这么臃肿了?乌云这么想着,她转过身,快步往医院走去。乌云:你好。

  路过沈阳的时候我从过去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一位同学那里知道你和班长在一个部门工作过,我真为你们高兴!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可惜我必须尽快赶到北京,我丈夫在那里等着我,我们要赶乘17日的飞机去香港,然后飞刚果,错过了这趟航班又得等半个月,那就误事了,否则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捣儿 - 2002/9/9 18:42:00
  1949年我从四野调回内蒙,那是我的故乡,也是你的故乡。组织上要我回去充实那里的干部队伍。我在那里认识了我现在的爱人并嫁给了他。他叫葛长林,是汉族人,1937年参加革命。瞧,我们有多少共同之处。我们都是蒙族人,爱人都是老革命,而且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林字——你的事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在学校时我就喜欢你。也许我不太善于表达,但我是把你当成我的妹妹的。你的每一次进步都令我由衷地高兴。你美丽、活泼、开朗、善良,你那么纯洁又那么质朴。我知道你日后会遇到一个好丈夫的。我真是这么想的。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我都差点儿为你流泪了。

  老葛是1953年调到北京的。我们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的叫葛八一,是个男孩,今年十岁,小的叫葛胜利,是个女孩,今年六岁,他们都很活泼,老葛是个好丈夫,他很疼我。他比我大九岁,他说他是我的八路哥哥。他总这么开玩笑。只有一点儿不好,他抽烟抽得太厉害,连周总理都批评他,说他要再不戒烟,就罚他脱军装。老葛真的吓得不轻。但这个人阳奉阴违,他当面不抽,躲到背后抽,而且变本加厉。现在他每天抽两盒牡丹,我简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现在已经转业了,分到外交部做干部工作。老葛这次去刚果赴任,组织上要我照顾他,协助他的工作。我刚从内蒙探亲回来。我对刚果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熟悉,听老葛说那个国家曾是古代刚果王国的一部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法国殖民主义者把它划为自己的殖民地,在刚果人民英勇斗争下,于1960年8月15日宣告独立。刚果的人民对中国人民十分友好,他们非常理解和支持中国人民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一年之前我们刚刚和他们建了交。但是老葛又吓唬我说,刚果人很热情,他们见了男人要拥抱,见了女人要亲吻,不管谁的老婆,他们都亲。开始我真的给吓住了,我还从来没有让别的男人亲过,我觉得这臊得慌,你想想,你的男人站在一边,他过来搂着你亲嘴,那让人脸往哪里放?老葛说那是人家的礼节,你得尊重人家。后来我才知道老葛那是开我的玩笑。他这个人,你真的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乌云,你和咱们班长在一个单位工作过,我真是羡慕你们,想当初我们三个人亲如姊妹,那种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单位,所以托班长转这封信。我很想念你们,真的很想念。你能给我写信吗?我的地址是:刚果共和国布拉柴维尔中华人民共和国领使馆。来信告诉我你的情况。

  顺致革命敬礼

  德米
  1965年2月15日

  乌云那天晚上在灯下读着德米的信,她的嗓子一直哽噎着,许多往事都涌入了脑海。十八年了,她已经从一个单纯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历尽沧桑的中年妇女,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过去岁月的那一段生活,但是德米的一封信却唤醒了她。想想在学校的那段时光,那时她是一名无忧无虑的女战士,整天忙忙碌碌地学文化、学知识、尽情地唱歌。她有多久没有唱歌了呢?现在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曾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百灵鸟呢?还有东北暖呼呼的土炕,白皑皑的大雪,她们一群女学生在屋檐下乐哈哈地抢冰挂吃。牡丹江在一整个冬天都像银色的大路,她们在那上面追逐的时候不断地滑倒。她怎么就记不起来这些了?有一回白淑芬病了,来例假的时候小腹疼得如刀绞,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把她和德米吓坏了。她和德米眼泪巴巴地安慰白淑芬。白淑芬叫她们滚蛋,别来烦她。她和德米跑出去。聪明的德米想了一个办法,她们到街上买来了糖葫芦,她们人不敢露面,把糖葫芦伸进门里招摇,躺在床上哟唷哟唷呻唤的白淑芬一见颤悠悠的红果,从床上一蹦而起,奔过来抢那酸果子,吓得她们撒腿就跑。这些她真的就忘了吗?

  乌云那天晚上坐在灯下,德米的那封信使她不愿离开灯光桔黄色的温暖。她听见隔壁儿童室里朱妈起来给湘月把尿的声音。朱妈的口哨吹得悠悠扬扬。窗外在下雾,从嘉陵江上涌来的雾使黑色的夜呈出一种绿幽幽的沉静。乌云就那么捏着德米的信坐在那里,脑子里满是她十八岁的往事。

  几天之后白淑芬再度找到了乌云。因为有了德米的那封信,乌云已经不再有那么多的仇恨了,她把白淑芬领进自己的办公室,给白淑芬倒水。白淑芬从她手中接过茶杯的时候诚惶诚恐。她们坐下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乌云突然说,你现在还那么喜欢吃糖葫芦吗?一句话,说得白淑芬的眼泪夺眶而出。白淑芬呜呜地说乌云我对不起你!那个时候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呀!白淑芬呜呜地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我多么想有机会当面向你道歉呀!乌云不想提到这件事,它让她想起那只在干冷的空气中颤抖着的小手,那乌紫的颜色时时给她带来噩梦,白淑芬要聪明一点儿的话就最好让自己忘掉这一切,至少别由她来提起,难道她还觉得不够吗?还要在她旧日的永远的伤口上洒盐吗?但是乌云还是强迫自己原谅白淑芬,为了工作,她必须这么做,这当然是最好的理由。(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她们除了这个之外还有更多的话题,她们可以谈东北,谈1947年或者是1948年,谈东北药科专门学校或者是东北护士学校,谈德米。这才是她们最好的话题。在这些话题中她们可以找回很多她们失落了的东西,也许她们不能缝合什么但却能彼此宽宥。乌云这个时候才想起几天前她们没有道别,但是她们还是再见了,难道这就是她们的缘份吗?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白淑芬。她当她的班长的时候热情待人,快人快语,但她现在明显有了很多压抑;她那个时候健壮、精神、整天不知疲倦,现在她显得那么萎靡不振,情绪低落;她的白白的脸上长着一些多余的肉,眼袋松弛,眉梢下塌,那是长期心绪不畅带来的后果;她坐在那里的样子拘谨极了,仿佛就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学生。乌云开始同情起她来了。她问起她的情况。她告诉她,他们调离空干校不久后,他也调离了那里,先在东北的一个军事部门工作,又调到空九军,她的丈夫在那里被授予中校军衔,负责军事训练工作,她自己仍被分配到卫生部门做党务工作。

1958年北京军委扩大会议之后,她的丈夫因犯有严重的教条主义治军错误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并受到降职降级的处分,此后他一直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他本来就很内向,这件事使他的胃病越发严重了,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胃切去了三分之一。

1962年他试图要求组织上为他的事平反。甄别工作进行了一年,本来已经得到了平反的承诺,但他这个人性格孤僻,同志之间的关系处理得不好,在征求意见的时候他身边的人都不表态,而他过去的上级几乎没有一个喜欢他的。他气得不得了,一急之下,拿着手枪跑到干部部门威胁人说他要以自裁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太愚蠢了,军队可不理睬他这一套,两天后处理意见下来了,责令他转业回原籍。他的原籍是重庆,他回重庆她当然也得跟着他一道走,他们毕竟是夫妻。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再留在部队,只能脱去了军装。在重庆军转办联系转业单位的时候她偶然得知乌云也在重庆,她手上有一封乌云的信,这样她就找来了。乌云听罢白淑芬的叙述后长久不做声。她没有想到白淑芬的爱人会有这么坎坷的经历。他为什么不耐心地向组织陈诉呢?他完全应该相信组织上的最后决断而不必鲁莽地使用那支手枪。她真为这位性格内向的军人感到难过。当然,她也替白淑芬难过。乌云问,你爱人在重庆还有家人吗?白淑芬擦了一把方才淌出的眼泪,说,有,他的父母都健在,还有一个妹妹,在重庆大学当老师。乌云问,你们住在哪儿?白淑芬说,目前我们俩都没有找到转业单位,没有住房,暂时住在他家里,他和他父亲睡一间房,我和他母亲、妹妹睡一间房。乌云说,那你们的孩子呢?——我是说,你们难道还没有生?白淑芬抢着说,我们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叫余丽,已经三岁了,长得很可爱。过了一会儿,白淑芬又情绪低落地补充了一句,她不是我生的,是我们从孤儿院抱养的,我们做了检查,是我没有生育能力。

乌云受了感染,她为白淑芬难过极了,一个女人,她的丈夫犯了错误,失去了前程,她本人又没有生育,还有什么比这更凄凉的呢?乌云想她真不该提这件事,也许她可以换个话题。她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白淑芬埋着头不说话,灰心丧气到了极点,然后她开口道,乌云,我说实话,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现在转业干部太多,不像前两年那么吃香,我爱人的事,组织上又不太愿意积极出面,我在军转办已经碰过十几次钉子了,有一次他们要我去消防局的水上打捞站,也许你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单位,那是从长江嘉陵江里往上打捞淹死的尸体的,我都同意了,总不能老这么吊着吧?可事情到了最后人家又不要我了,说一个女同志他们不好安排,就算他们愿意让一个四十岁的女同志从江边背着尸体往坡上爬,可他们在回水沱子里打捞尸体时都是光着身子的,因为这样节省衣服,免得弄脏了,他们总不可能因为我而把衣服穿得严严实实的吧。军转办的人对我说,实在不是他们不做工作,客观条件就是这样了,他们要我自己联系单位,联系上了,他们就给办手续。乌云,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若是有一点儿办法也不会来找你,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我不配,可我们毕竟同学一场,战友一场,我知道你一向待人好,你一定会帮助我的!白淑芬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乌云没有想到白淑芬的遭遇会是这样的,她真的被她说得感动了。她没有想到白淑芬会提出让她来帮助她联系单位。她帮助她调进一六一厂吗?她们又在一个单位工作吗?这个念头闪现出来的一瞬间就被她赶走了。她像是看见了蛇似的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不,这个她不干,说什么也不干!也许她倒是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比如让自己的丈夫想想办法,他在本市军界上层工作,接触的人多,会有办法的。可是他愿意吗?他知道1952年那件事,他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他见到白淑芬不把她活撕了才算怪事!这条路行不通。白淑芬看着乌云,她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神色,那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的目光。乌云受不了这个,她心绪烦乱地站起身来给白淑芬倒水。水杯是满的,白淑芬根本没动。她不需要喝水,她需要的是工作。乌云放下暖水瓶,重新回到桌后坐下,她想到了关山林,他也在1958年军委扩大会后受到过处分,和白淑芬的丈夫一样。她想到1947年她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时,白淑芬怎样涨红着脸带头拼命鼓掌,并激动地把她楼进怀里。她还想到德米:知道你和班长在一个部门工作过,我真为你们高兴!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乌云被自己的念头瓦解了,她像一只飞过了太远的路程突然发觉了旧日伙伴的大雁,坚强的翅膀骤然耷拉下来,笔直地往下坠落,往旧情的湖水里坠落。她显得那么的无力。桌上有一片纸被窗外吹来的风掀动了,她把那页纸按住,手在上面胡乱划着什么。她的眼睛盯着桌面,她不敢抬起头来,她知道一旦她看到她那张脸,她的勇气就会消失,她就会放弃坠落。她轻轻地说,好吧,我试试。我不敢保证,但我尽量试试。

  乌云开始为白淑芬的工作奔波,一旦介入乌云就不像她说的那样只是试一试。这就是她的性格。她才不是那种做事不负责任的人呢。乌云在一六一厂的人缘相当好,她是厂里的中层干部,和厂领导熟,和各职能部门的头头关系处得也很融洽,当然也有不少困难,但什么事又没有困难呢?干革命不就是冲着困难去的吗?事情有了些眉目。厂党委书记老黄对乌云说,乌云你推荐的同志我是相信的,就凭你这样的好同志,我能不相信吗?乌云很高兴,不光是为黄书记的信任,也是为白淑芬的好运。可是干部部门去军转办看档案,却看出了犹豫。问题还是出在白淑芬爱人的身上。白淑芬三天两头往乌云这里跑,催问工作调动的事。乌云说,你别急,这种事不像蒸馒头,一气就能蒸熟的,得紧柴慢火一步步地来。乌云这么安慰白淑芬,自己却急出了一头的汗,好像跑的不是白淑芬的事,而是她自己的事。乌云去找干部处的周处长,说,老周你是怎么回事儿?你打算磨我呀?周处长说,乌云不是我磨你,你那个战友的事,问题有些复杂。乌云说,什么复杂?不就是她丈夫受过处分吗?她丈夫受处分是她丈夫的事儿,你怎么能瞎搞连带?还讲不讲党的政策?再说,我们老关不也受过处分吗?周处长说,你不同,你们老关也不同,你们是党的优秀儿女。乌云说,老周你别拿糖稀来糊我嘴,你知道我不稀罕这个。周处长说,关键是怎么安置她?厂里中层干部超员一大批,还打算弄出一些来支援别的厂呢,你那战友转业前的军衔是少校,我要分她去总装车间搬箱子,你不又得批评我不讲党的政策了?乌云说,这个好办,这个你早该说出来,不就是没地方安排吗?我们医院工会主席老鲁刚调市里,正愁没人抓工会工作,你把她安排在医院工会好了。周处长说,行,这事我们再议一议。乌云说,老周你又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呀?你都练油了。我实话告诉你,你要不立马给我解决了,下回你犯病,我就给我的大夫说,小病给你拉一刀,大病动刀不给你使麻药,疼死你!周处长笑着告饶道,乌云乌云你饶了我,你知道我一身的毛病,除了心好其它哪儿都不好,少不了去你们医院受罪,你积点儿德,手下留情,我这就给你办,还不成吗?乌云也笑,说,你们这种人,就是要给你们点儿颜色看看,要不光磕头也磕死了!周处长十分同意乌云的这个看法,深有感慨地说,要不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力呢!

  离她们再度见面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白淑芬调进了一六一厂职工医院,成了职工医院的工会主席,为此她热泪盈眶感激不尽。在欢迎白淑芬的干部会上,白淑芬情绪激动地唱了《义勇军进行曲》,她大声地热泪盈眶地唱道,前进前进前进进!会后女工委员带白淑芬去看医院的活动室,会议室里没有别的人,胡祥年走到乌云身边,一点儿也不掩饰地告诉她,他不太喜欢这位新任的工会主席,看得出她心里有一种很深的抱怨和仇恨,即使在她唱歌的时候也可以看出来。然而乌云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这个时候她正在为昔日的同学和战友的歌声而激动呢!
捣儿 - 2002/9/9 18:53:00
第二章  德米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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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我亲爱的战友:

  收到你的信我是多么的高兴呀!我坐在非洲西海岸七月的阳光下读你的信,心里却沐浴着一阵阵凉爽的风,你的信写得多么好啊!有好几次我都流下了眼泪。我在想,你还是我熟悉的同志和战友,你还是我最羡慕的好妹妹,你永远是那么的出色,美丽和充满圣洁!我把这个念头急不可耐地告诉了老葛,老葛比我还要急不可耐,他要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你的一切,要我给他找你的照片,可惜我们在东北照的那张像片我存放在北京的家中了,对此老葛非常失望。乌云,你能给我寄一张照片来吗?要你们全家合影的。当然我会考虑是不是给老葛看你的照片。我决定还是不给他看为好,要是给他看了,他一定会大惊小怪地叫道,上当了上当了!早知道你这位同学长得这么漂亮,我当初该追她才对!那我怎么办?留在这里再嫁给一位酋长?我可不愿冒这个险!(这是开玩笑的话,跟老葛这人生活久了,你没办法不学会玩笑,他总能像感冒一样地传染你。)

  从你的来信中知道了你和你全家人的情况,我真是为你们一家人感到高兴!老关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军人!孩子们又那么有出息!这是多么好啊!只有一点儿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生下那么一大群孩子的?这是乌云吗?是那个性情如水、活泼单纯、美丽安静得像公主、一见生人就脸红的小乌云吗?她自己就是个孩子呢!天哪,她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事吗?有一次,我们俩躲在被窝里拉呱私房话,咱们脸烧心跳地说到过日后的那个人。你说你是决不嫁的,要嫁你就嫁军人,你跟着他走南闯北,横枪跃马。这一点儿你做到了。你说你们俩死活相守,至死不渝。你说的是你们俩,就你们俩,你没说有别的人。可现在你们身后却跟上了一大群活蹦乱跳的小马驹!这让我想都不敢想,我真是羡慕死你了!不光我羡慕,连老葛也羡慕。老葛说你瞧人家姓关的真福气。他说,德米你得给我再生几个,就算没有人家小乌的能耐,咱们总得再闹上一两个,咱们总不能太落后了吧?老葛他真的在跃跃欲试呢!这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我才三十九岁,还能生,老葛他也雄心不老,宝刀仍在,我担心他真会把我的肚子再弄大!两个孩子就闹得我精疲力尽了,我可不想再生了。

  会阳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怀他的时候你吃过磺胺类药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乌云,我真的为你和这孩子难过,真的!上海的医生如果对会阳的病拿不出好的治疗办法,你就带孩子到北京去,现在全中国最好的医生都聚集在北京,我给北京的同事写封信去,要他们帮你先联系一下。老葛要我对你说,我们革命了那么多年,不能让孩子们再受罪。

  顺致革命敬礼

  战友:德米
  1965年8月17日

乌云,好妹妹:

  接到你10月7日的来信。我刚陪老葛去南部参加了一次军方的外事活动回来。这回我可体会到了非洲的厉害了。这里的太阳简直不是太阳,而是火炉!它能直接把你烤成北京烤鸭。看看我寄给你的这张我在黑角港拍的照片,你就知道非洲人皮肤黑是完全有道理的。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儿昏倒在军事表演的观礼台上了,要不是老葛悄悄对我说,想想在北京的八一和胜利,我想我就回不到布拉柴维尔来了。

  我真高兴你和咱们班长又在一个单位工作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好的消息呀!你们真让人羡慕死了!为什么总是你们俩,而没有我呢?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因为你们俩从来就不管我。老葛嘲笑我,说我是一只孤飞的大雁,在他身边养不住,迟早有一天会归群的,弄得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对他的这个玩笑倒是真的动了心。乌云,你说说,我们三个人有没有可能再在一处相聚呢?我真的盼望这一天!你说会有这一天吗?(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看到了你寄来的照片,我没有想到你变化这么大。从照片看出你很疲惫,你没有笑。你的笑容呢?过去你可是最爱笑的呀!哪怕现在我一闭上眼睛也能听到你动人的笑声。你的工作就那么累吗?从照片上看得出来你有一个非常美满的家。老关的样子威风凛凛,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大,老葛看了照片说,难怪他能把乌云搞到手,就冲这家伙骨子里那副自信我也得服气。那个又高大又漂亮的小伙子一定是路阳,天哪,他都超过你一个头了,乌云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大个儿子的?路阳旁的那个孩子大概就是会阳吧?而那个长得像个俊秀闺女的我想他就是京阳,这孩子身上有一种艺术气质,你是想让他做个音乐家呢还是做个诗人?这两种我都喜欢,但我更喜欢诗人。还记得马雅可夫斯基的那首《诗和炸弹》吗?诗就是炸弹和旗帜/可以唤起一个阶级。写得多好啊!我看我们还是决定下来,就叫京阳做个革命的诗人好了。那个灵头灵脑站在你身边的,他要不是湘阳才怪!这孩子身上没有你们俩的影子,至少我看不出来。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心里咯噔的东西,我觉得那是一种智慧,可他不是才只五岁吗?这点儿我没有把握,我有点儿迷惑。湘月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小姑娘了,她像你,她的五官和眼神全都像极了!她在你怀里依偎着的样子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哈,这回我可知道你小的时候长得什么样了!

  有一件事我得快点儿告诉你,否则一会儿我会忘记了。我在外交部的同事给我回了信,他已经在北京精神病医院为会阳联系了一个好大夫,这位大夫是从德国留学回国的,很有名,他现在正在为几个中央首长的孩子治病,他答应看看会阳的病。你先和我这位同事联系一下,然后尽快把会阳带到北京去。我这位同事叫周雷,通讯地址是外交部专家局。记住,立刻给他去信,立刻!

  给你写这封信的同时我也给班长写了一封信,我托她好好照顾你。别看你现在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又是咱班长的领导,可我知道你,关键的时候,你还得人来照顾。我这么说你可别不高兴,我可不想袒护你的缺点,我就这么说了,谁叫你是我的妹妹呢!

  致以革命的敬礼
  德米
  1965年10月15日

乌云,我日夜思念的战友:

  我陪老葛去了一趟开罗。寄一张我们俩在金字塔前照的像给你以作留念。老葛这次在埃及差点儿出了事,他乘的车翻到路边的山沟里了,司机当场死亡,老葛命大,只擦伤了额头和胳膊,还掉了三颗牙,是门牙。我知道这件事后差点儿晕了过去,现在想起心还怦怦跳呢。老葛还开玩笑,说司机想和路边的毛驴赌气赛跑,可他跑得太快了一点儿。他这人就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接受教训。我可没心思和他开这种玩笑,我都快吓死了!

  周雷来信,说收到了你的信。你要快点儿把手头的工作安排一下,尽快带会阳去北京治病。

  没有接到你的信,你在干什么?

  老葛说他现在不想见到你,要见就等他镶好牙再见,他不给你留下一个难看的印象。他让我告诉你他的牙是摔掉的,不是吃糖烂掉的。(这段话是我在给你写信时他要我一定加上的,他现在就在我身边,像个特务似的走来走去,我不写上这话他不会离开。)

  致以革命的敬礼

  德米
  1966年2月27日

  乌云:

  你是怎么回事?我给你写了四封信了,你为什么一封也不回?你这个样子真让我生气。我可不想听你说工作忙呀家里事情多呀孩子闹人呀什么的。你别给我说这些,说这些我不爱听。我只要你给我回信,哪怕简单一点儿也行。你就写,德米,我想念你。就这我就满足了。

  快给我写信!要不我可真生气了!

  周雷说你一直没带会阳进京。你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已经开始生气了!

  致以革命的敬礼

  挂念你的德米
  1966年4月7日

乌云:

  没有你的消息。

  你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德米
  1966年6月6日
捣儿 - 2002/9/9 18:54:00
第三章  软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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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底,上海。入冬之后始终没有下雨。天气干冷干冷的,让人觉得干燥的风是一把火,吹得人脸上老是有一种火灼的感觉。闸北那一带接连出了几场车祸,交通部门调查原因,发现有两个司机是将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只用一只手开车。交通部门立刻发出紧急通知,警告说如果再有用一只手开车肇事的,就对肇事的司机以故意伤害罪论处。

  就在交通部门忙着召开宣传交通安全常识会议的时候,另一个会议也在上海召开着,那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由毛泽东亲自主持的这个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处理罗瑞卿的问题。在会议召开前三天,毛泽东就在一份报告上就罗瑞卿问题做了如下批示:那些不相信突出政治,对于突出政治表示阳奉阴违,而自己另外散布一套折中主义(即机会主义)的人们,大家应当有所警惕。政治局常委紧急扩大会遵照毛泽东的批示,揭发批判了罗瑞卿反党篡军的罪行。国防部长林彪的老婆叶群出席了这个会议,这个连中央委员都不是,军衔只是上校,被人戏称为浑身上下都是假的女人在会上竟然做了最有份量的发言。她说,罗瑞卿掌握了军队大权,一旦出事,损失太大;他的个人主义已经发展到野心家的地步,除非林彪同志把国防部长让给他,他当了国防部长又会要求更高的地位,这是无底洞。总书记邓小平开始一直坐在一边吸着烟,什么话也不说,他厌恶这个女人,她不就是因为罗长子没给她一个大校当她才报私怨吗!他最后忍不住了,在抽完第五支烟后他要求发言,为罗瑞卿申辩。但是这立刻招来空军司令员吴法宪、海军副司令员李作鹏等军方高级将领的攻击。会议的第八天,林彪代表党中央宣布撤销罗瑞卿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公安部部长、国防部副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中央军委秘书长、国防委员会副主席等一切职务,由杨成武代总参谋长。

  1966年春天,关山林被紧急召至北京。一下飞机,一辆黑色的伏尔加小轿车就将他接到西苑的一个戒备森严的大院里。这是总参下辖的一个研究所,涉及的课题与一战、二战、当前国际局势、今后可能发生的世界大战有关。门岗有两道,进出的车辆人等都要经过严格的身份检查。伏尔加在第二道门岗稍作停留时关山林看了看门口那个脸蛋儿红扑扑的持枪小战士,他觉得他那副严肃的样子十分有趣。这时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去机场接他的青年军官顺手将车窗上的窗帘拉拢了,分明是不想让关山林看到什么。关山林有些生气,心想,老子在总参工作的时候,你他娘还在吃奶,你装他妈的什么样子!但是伏尔加很快得到许可通过了第二道门岗,关山林把自己的烦恼忘掉了。

  关山林被安排在一套单人房间里。这里环境不错,你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北京的某处地方,因为它更像江南的一座深宅大院。塔松、罗汉树、迎春、红枫和女贞,这些植物生长得生机勃勃,院子曲径通幽;院子外有一片不大的湖,如果不是有两个服装严谨的青年军人一脸严肃地在院子里走过,你不会相信这是一处军营。

  后来关山林才知道,他不是唯一奉命被召至这里的人,被召来的人一共有二十几个,他们都是建国后在总参谋部工作过的,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一下飞机或出车站立刻被小车接到这个院子里,并安排进单人房间,在此后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再没有见过面。房间的电话线被拆了,饭菜由别人送到房间里,可以在近处走动,但不能走出划定了的小院子,如果偶然和其他的人碰上了,不能交谈,不得打听旁边院子住的是谁,当然,也不能往外写信和打电话。

  关山林在进入这个院子里的第二天上午接受了一次谈话,于是他明白他被突然召进京的原因了。

  叫什么名字?

  关山林。

  多大年纪?

  五十六岁。

  哪一年参加革命?

  1927年加入红色少年自卫队。1928年参军。

  哪一年入的党?

  1931年二打光山时入的党。

  现任党内和军内职务?

  总军械部西南军代处主任、党委副书记。

  立过什么战功?受过什么处分?

  大功七次,小功记不清了。受过三次处分。

  说清楚是什么处分。

  这个档案里有。

  我们知道,但是我们想听你自己说。

  1945年在冀西因枪毙了一名逃跑的排长受党内警告处分。1960年在湖南因违反组织纪律用五十元钱买了十个鸡蛋受党内批评处分。1963年因军事教条化倾向受行政记过处分。

  有没有投过敌?有没有加入过反动党派?

  你们是什么意思?!

  请你坐下,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

  没有。

  有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

  没有!

  有没有动摇过对党的信念?

  没有!!没有!

  请你不要激动。好,请你告诉我们,你是什么时候在总参工作的?

  1950年11月至1952年2月。

  认识罗瑞卿吗?

  认识。

  怎么认识的?

  他是总参领导,总参的人谁不认识?

  你们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

  我们的意思是,除了工作之外,你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

  没有。

  他们要他写材料,所有有关他所知道的罗瑞卿的材料,包括他本人在总参期间所有的经历。对于后者他还能够对付,可前者他就犯难了,他没有什么材料可以提供给他们的。他们对他交上去的材料十分不满意,打回来让他重新写,他们启发他罗哪天在下面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这些都可以写出来。这回他清楚了,于是就写,某年某月某日,我奉命到总参报到,罗瑞卿同志和我谈话,要我安心总参的工作。某年某月某日,我陪罗总长到某地检查工作,罗总长表扬了谁,批评了谁。某年某月某日,在总参小灶食堂吃饭,罗总长同刘副部长打赌,说自己一顿能吃四条半斤重的鱼,还开玩笑说他前世是猫变的。等等。

  材料交上去,人家还是不高兴,说你这哪里是材料?关山林问什么才是材料?人家不直说,而问,难道你就没听到和看到罗瑞卿的篡党篡军阴谋?关山林说,没有,我们都很信任他。人家说,那你是什么态度?关山林火了,说,扯鸡巴淡!我是什么态度,你说我是什么态度?他是我的上级,我是他的下级,我就是这个态度!人家说,你知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你知不知道毛主席和林总在他这个问题上的意见?关山林说,我怎么不知道?文件都传达了。人家说,那你还这样。关山林说,这是这,那是那,两码事儿!人家看关山林执迷不悟的样子,就走了。(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过了几天,关山林被带到西山的一个院子里。走的时候神秘兮兮,也不说到哪儿去,也不说有什么事,到了那里人家才告诉他,是林彪同志要接见他。关山林一下子就激动了。从1946年出关进东北一直到调往总参期间,他一直在林总手下工作。他和林总见过几次面,但都没有机会说话。和罗荣桓政治委员倒是说过话,和参谋长刘亚楼就更熟了。作为四野的老兵,他对林总敬仰和钦佩得五体投地,他是他手下的一名光荣的战士呀!关山林坐在那里心潮澎湃地等着,心里想,不知林总现在身体怎么样?等呀等呀,一直等了两个多钟头,终于等来了。但不是林总,是叶群。那个女人一进门就装腔作势地说,哪位是关山林同志呀?关山林站起来,向叶群敬了个礼,说,我是关山林。叶群热情地和关山林握手,说,关山林同志,林总有事不能来,他要我向你问好。关山林感激地说,谢谢!谢谢林总!谢谢叶主任!叶群说,怎么样,关山林同志,我们坐下来谈谈?于是他们就坐下来谈。开始叶群绕了一个圈子,说了一些诸如现在工作得怎么样呀,四野的同志都是好同志呀之类的话,然后她把话锋一转,便说到正题上。叶群说,关山林同志呀,听说你在罗瑞卿篡军夺权问题上有些立场不坚定睐,你是不是有些立场不坚定呀?关山林说,没有,我没有。叶群说,没有就好,他们向我汇报,我就不相信,林总也不相信,四野的老同志,觉悟不可能有这么低嘛。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毛主席和林副统帅态度是十分明朗的,我们应该旗帜鲜明,四野的同志更应该旗帜鲜明。关山林说,这个我明白。叶群高兴地说,明白就好,明白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嘛!我早说过他们小题大作,他们不知道四野,不知道什么是四野,四野是随随便便的吗!
捣儿 - 2002/9/9 18:55:00
关山林本来不该再说什么。他们什么都谈了,他们又什么都没谈。叶群显然很忙,她已经欠起身子表示要走的意思了,她走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已经在百忙之中屈驾接见过他了,她不可能再接见他。但是关山林却突然一下子犯了犟毛病,他不想让人认为他是两面派,他不想把一些事弄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关山林说,叶主任,我还有一句话,这话我得说。组织上要我写材料,我执行,我有什么说什么,我没有的,不知道的,我就不能说,我说了不就是胡说了吗?叶群已经站起来了,她本来有了一种轻松的表情,愉快的表情,关山林的话使她的那些表情受到了伤害。你是什么意思?她把已经迈出去的步子收住,睥睨着眼睛问。关山林说,我的意思是,组织上要我写材料,我写了,至于是不是组织上需要的那种材料,我就没有办法了。叶群看了看关山林,好像是看关山林是不是四野的。关山林当然是,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关山林不是她所认为的那种四野的,这一点儿也毫无疑问。叶群笑了一下,至少关山林是这么认为的,叶群说,好吧。叶群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她再没有说什么,抛下关山林走了。关山林站在那里想,她说好吧,那是什么意思呢?但是关山林很快忘记了这件事,他的念头已经转到了别的方面,他在为没能见到林总而感到遗憾。

  关山林被送回西苑的那个院子里,继续写回忆材料,但是显然对他的指望已经不那么大了。慢慢地,他被允许可以走出他住的那个小院子,因此他碰到了好几个过去在总参共过事的老同事。他们和他一样在院子里散步。可以说些简单的话,但是不能谈别的。四个月后隔离解除,但是还不能回原单位,有命令组织他们办学习班,这个时候关山林获准给家里打电话。乌云在电话那头焦急万分地喊道,是你吗?!你在哪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关山林把耳机拿开了些,说,你嚷什么嚷?你把我耳朵都震聋了。乌云说,组织上只说你上北京学习,内容保密,要我们不得打听你的情况,都四个月了,让我担心死了!关山林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叫你不打听你就不打听,你还是打听了嘛。过去别说四个月,一年半载不是也没消息吗,现在没枪没炮的,还能死人不成?乌云说,你没事儿吧?关山林说,没事儿。乌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关山林说,现在回不来,还得办学习班。乌云说,办什么学习班?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关山林说,怎么又打听上了?烦不烦?说着放下电话,电话放下了,人却没走开,关山林在北京发愣,乌云在重庆发愣,隔着几千里路,两个人都在不约而同的想,不是没枪没炮吗,怎么又像打仗那会儿紧张起来了?

  关山林是在深秋的时候回到重庆的,踏上火车的时候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心里想,妈的,难怪现在是那些文化人坐天下,光这学习班就够人受的,下回再叫蹲学习班,我申请去川藏高原修公路去!火车开动的时候关山林有一种逃离樊笼的感觉。他在心里快乐地想,去你妈的北京!想这个的时候他坐在软卧车厢里冲着窗外的站台扮了个鬼脸,惹得他对面的一个老者疑惑地盯着他,好像他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可是,有两点关山林却不知道,一个是在关山林离开学习班动身回重庆的同时,有一份关于他的材料通过军邮寄往了重庆,材料级别为“机密”。另一个是两个月前,他所在的军代办调来一位副政委,叫庞若飞,此人来自总后机关,四十出头,精瘦矫健,曾在军中大比武中一气捅倒了一百四十九个草靶而面不改色。这个人,将在关山林的生命旅程中扮演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

  乌云:你好。

  终于接到了你的信,让我久悬的一颗心落了下来。老葛说我瞎操心,说我老把事情往坏处想,接到你的信后他很得意,说打了那么多年仗,不说料事如神,起码的乐观和自信还是有的。他这回倒是真对了。这种事,我愿意他一百回都是对的,我一百回都是错的。

  老关从北京有电话回,你就用不着再担什么心了,他们男同志比我们强,无论是党性还是斗争经验,这点我们不可不服。记得上封信你给我讲过那个太阳的故事,1948年打长春时老关负了伤,伤愈归队你放不下心,他把你带到户外,站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他指着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那一轮红日说,我是太阳!今天把我打下去,明天我照样能再升起来!老关这话说得多么好啊!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句话!是的,他们是太阳,真的是太阳!没有什么能击倒他们!就算击倒了,第二天黎明,他们还会不屈不挠地升起来,继续燃烧他们的生命!

  他们是太阳,我们也应该是!

  我们都来做太阳吧!

  顺致:革命敬礼

  德米
  1966年9月8日

乌云:你好

  老关从北京回来了,你们终于团聚了,我真为你们感到高兴!你瞧,我早说过,不会有事的,什么事也不会有的,能有什么事呢?我的话没错吧!(对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老葛说的。我没说这话。我跟你一样为老关担心。唉,我们这些女同志,我们就是没有他们沉着。)

  国内文化大革命的情况我们这里都听说了,有一些消息,但消息仍然不灵通。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写得真好!你能给我收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吗?

  顺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德米
  1967年1月3日

乌云:

  老葛这些日子情绪有些反常,平时他总是乐呵呵的,是个大大的乐天派,可最近他的心情老是不好,整天耷拉个脸,话也不爱跟我说了。

  求你给我找的资料,怎么没见寄来?

  顺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敬礼
  德米
  1967年4月11日

乌云:

  又有几个月没收到你的信了,怎么回事儿?又出了什么问题?

  来自外交部的消息越来越少了,有消息说外交部也动了起来,革命造反派们已经开始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开火了,从他们手中把无产阶级外交部的权夺了回来。我们这里也动了起来,后勤已经成立了红总司组织,他们希望我也参加。老葛这是胡闹,我不知道老葛是不是太保守了,他照理说是敢冲敢打的,他不是保守派,但是他对后勤红总司的事很反感。我怕老葛犯立场错误。也许他是对的,但谁知道呢?最近我被很多事闹得越来越糊涂了。

  给我写信,告诉我国内的事!告诉我你的事!我想知道一切!

  德米
  1967年6月22日

乌云:

  我们已经接到外交部群众组织的通知,要我们回国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使馆的工作基本上瘫痪了,各部门都已经夺了权,使馆成立了三支造反派组织,昨天他们冲击机要室,老葛很恼火,让他们滚出去,否则他就把他们送上军事法庭。老葛这回可把漏子捅大了。朱大使夫妇想回国,昨晚把老葛找去谈了一夜。老葛今早对我说,我们不走,说什么也不走,没有正式命令,死也死在阵地上。老葛说这话时很严肃,脸色很吓人,这些年来,我很少看到他有这个样子。

  从国内来的消息纷纷杂杂,莫衷一是,让人犯迷糊。前几天刚果武装部队参谋长的夫人问我,中国出了什么事,不是共产党执政吗?怎么又要夺共产党的权?我很尴尬,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我很担忧。

  不知会发生什么。

  依然没有你的消息。

  德米
  1967年8月6日

  庞若飞坐在他那间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办公室里,紧阖双眼,宛如入定。

  冬天的重庆在大多数早上都是有雾的,从两江之间生出的浓雾将整个山城都笼罩得严严实实的。这时城市就像浸泡在乳白色的液体之中,人在街上行走就像走在迷宫里,谁也看不见谁,四周尽是影影绰绰的影子,路上与人相会,你只知道那是个人,但你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是谁,就是情人之间擦肩而过也只有心跳,没有明白。冬天的重庆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庞若飞这个人有时候也像冬天的重庆一样,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印象。他个子不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左右,身材精瘦但很有力量,他总为自己的力量而骄傲。他的眼睛小而有神,脸颊瘦长,让人想到一面坚实阴冷的峭壁。他是1943年在辽西入伍的。他加入的是一支地方部队。1948年他转入正规部队任排长,打过一些仗,但前期基本上是躲躲藏藏,后期基本上是追追撵撵,没有真正的作为。他出生于一个武林世家,祖辈三代做缥客,他跟着父亲也习了一身武艺,凭着这个,1953年他被调到总后勤部大院,先后任警通营连长,副营长、营长。大比武的时候他露了一手。本来没有他的事,他是跟随总后首长观摩一场全军技术尖子的对抗赛,济南军区一个叫张世和的排长捅倒了一百二十个靶子,获全军对抗刺杀状元,他觉得这不算什么,他要求试一下。非战斗部队的军官要求在全军技术尖子对抗赛上向野战部队的尖子挑战,这对在场的首长们都是一种刺激,一个开得恰到好处的玩笑。总后的首长想,我也不能光给你们提供穿甲弹和防蚊油,我也练练,练不好,充其量是一热情的票友,丢不了什么脸。他被允许了。当他手执一支五六式新式步枪出现在首长们面前时,那些玩了半个世纪刺刀的老将军们立刻感觉到他行。他果然没让他们失望。他一气捅倒了一百四十九个靶子。他把那些靶子捅得七歪八倒,零落不堪。

庞若飞立刻受到总后首长的青睐。他给总后长了脸,给总后的当家人长了脸。想一想,管汽车大炮被服军粮的粮草军中半道杀出一个状元,这还不让人大跌眼镜?他成了首长的红人,为此他被授予一等功臣,全军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标兵。他和首长的关系日益密切,他可以自由出入首长的办公室和家里。他管首长的夫人叫阿姨。他把首长的保卫和服务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在极短的时间内,他被连续提升,由正营迅速跃至正师,成了一名炙手可热的作训军官。他是一个很稳深的人,艺不压身,技不夺人,这是他家祖辈传下来的世训,他信奉这个世训。他知道自己资历不深,身前没有枪伤,身后没有战功,在一支凭着几十年厮杀而不断强大起来的伟大军队里他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一百四十九个靶子吗,那是狗屁!他要表现的可不是这个,他要表现的和他要达到的比这个多得多,高得多!他在总后大院里始终不张不扬,不露声色。出手之前的气守丹田是最为重要的,如果你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来运气,那你接下来的那一招一定是克敌制胜的一招。1966年入冬的时候他被再次晋升,这回他被调往西南。军方高层人士顾虑的是如火如茶的文化大革命会冲击到军事工业系统,大西南有着国家一半的军事工业,如果西南乱起来,轻则军队会失去军火供应,军队的战备保障和军事实力会大大降低;重则会导致一场军火失散后不堪设想的混战,因此必须有一个贴心的人去守住那一摊子。这就为庞若飞提供了最初的机会:庞若飞被作为重要干部派往西南。接下来的机会是北京寄来的一份机密材料。政委不在家,住院治疗前列腺炎去了,这一摊子工作由他负责。那份材料给他提供了一个猎物和一支枪。关山林主任在北京的表现令有关方面非常不满意,他简直是在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庞若飞的目的非常明了,第一他必须有所作为,他得显示出他超人的魄力,别让人以为他只会一口气刺倒一百四十九个草靶;第二他必须有一个对手,他的对手必须是个大号的强者,正如武林高手从不与半吊子泼皮交手一样,那种三十八码解放鞋,正二号军装的小白脸才不对他的胃口呢,他甚至可以屈尊给他们这种人一个微笑,他们只配笑脸。

在看完了北京寄来的那份材料后他又设法弄到了关山林的一份档案副本,他关上办公室的门把它们详详细细地研究了两遍,他发现他的猎物或者说他的对手并非是无懈可击的,有关关山林的传闻过于神化了。庞若飞一直坚信最强的高手也不是没有薄弱之处的,现在他证实了自己的观点。剩下的,就是一道虎符了。对于这个他不担心,他有这个能力,他会把他所需要的那道金牌拿到手的。

  现在,庞若飞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双目紧阖,如同入定。他想,当他站在关山林面前,要关山林接招的时候,关山林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
捣儿 - 2002/9/9 18:56:00
第四章  又见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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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冬的时候关山林被隔离审查了。

  关山林被关进一幢白色的小楼里,一个年轻的班长带着三名战士日夜看守他。他可以在小楼里自由走动,但不允许他走出那幢楼。

  事情比预想得要快得多。江青早就一再指责军队在文化大革命问题上模棱两可,路线不清。对军队那些走资派为什么不揪?就是有人压着,就是有问题!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关锋起草了一份报告,提出彻底揭穿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江青审阅后很满意,指示关锋送国防部长林彪审批。林彪在次日黎明时分用他那支细细的狼毫在报告上批下了四个字:完全同意。消息不胫而走,军队,特别是军队院校的师生闻风而动,打响了一场向军内走资派进攻的战争。1967年1月14日,军方权威性报纸《解放军报》发表了《一定要把我军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彻底》的社论,社论犀利地指出,决不能借口军队的特殊而对军队的文化大革命有所动摇,必须把军内一小撮揪出来!文章一出,狂飙顿起,一时间,元帅叶剑英、陈毅、聂荣臻、徐向前、贺龙均遭到攻击,朱德总司令也难逃一难。几位军委副主席引颈呼吁:不能把军队搞乱了!军队搞乱,天下大乱!但火势已蔓延,几星唾沫无济于燎原之势。北京军区的杨勇、瘳汉生;总政治部的肖华等大将先后被揪斗、挂牌子、坐飞机,贺龙、朱德的家连连被抄,军队中半数以上高级将领遭到了冲击。一个时髦的、常规的观点是:各军种各兵种及至各部队,一二把手无疑是军内一小撮,先揪出来再说,绝对百揪百中。关山林在这个时候被揪出来关进小白楼里,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关山林被关进小白楼里一周后,庞若飞和关山林进行了第一次正面交锋。在此之前军代办造反派成立的专案组已经连续对关山林进行了四天四夜的攻击了。庞若飞得到的情况汇报是这家伙死不悔改,负隅顽抗,是个又臭又硬的堡垒。庞若飞对这个看法很轻蔑,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不要说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死亡,就是把他身上那些弹头弹片取出来,回回炉,也能打出一副响铮铮的背夹板了,要让他俯首低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这正是庞若飞希望的。庞若飞要打的是一场攻坚战,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攻坚战,倾巢之下的那种打法不能显示出自己的手段,如果真是这样,他宁肯不干。有一种说法是怎么说来着?对手。是的,这个说法太好了,这个说法才把最关键的问题点出来了。你和强者对手,你赢了,你就是强中之强。你才有资格进入更高一轮的较量。这就是真谛,这就是强者主宰者之间的真谛!庞若飞喜欢甚至是倾心这样的真谛。庞若飞准备好了第一次的进攻。不是最后一次,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们当然还会有很多次的交锋。

  庞若飞心情平静步伐轻松地走进小白楼。庞若飞首先注意的是关山林军装的风纪扣,当然他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关山林的风纪扣扣得规规矩矩,百分之百符合军人的内务条例。这个观察结果令庞若飞感到满意。这才刚刚开始,他要这个时候就敞开了风纪扣那还叫什么对手?他要一开始就垮掉了他庞若飞就会扭头走掉。当然,他现在没有走掉。现在他和他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两个职业军人。两个职业军人中的佼佼者。庞若飞很欣赏地看到关山林仍然军纪严整。关山林站在那里目光炯炯有神,腰板挺得直直,在庞若飞走进这间屋子时他沉稳而有力地转过身子来,没有任何的惊慌和不安,甚至连眉毛都没有跳动一下。庞若飞还发现这间屋子太小了,关山林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巨人,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这不太容易做到。你就算一只森林中的猎豹,如今你已经落入荆笼了,你的尖牙利爪,你的腾挪扑翦,你的雄心壮志凛凛威风,它们全都没有用了,何况那些猎人已经盘弄了你四天四夜,那些猎人当然算不上好猎人,如果是好猎人情况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正因为如此,正因为不是好猎人,才有了一种侮辱,有了一种羞耻,才有了自尊心的伤害。可是他现在站在这间屋子里却像是一个巨人,那四大四夜的盘弄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他们甚至使他变得更加高大起来。他们是怎么说的?又臭又硬?是的,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只有这一点他们算是说对了。庞若飞发现关山林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得多,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同时感觉到了来自关山林身上的那股震慑人的力量。他们站在那里,相距几尺,彼此的观察都是极致的,能洞穿对方的五肝六腑。庞若飞走到一边去,从屋角拎过一张靠背凳,放在一处背光的地方,在上面坐下来。后来他发觉这是一个错误,他根本就不该坐下来,因为这样他就不得不稍稍仰起头来看对方了。关山林站在那里,从庞若飞走进这个房间直到他坐下,他都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他和这位新调来的副政委见过几次面,但没有太深的接触。他还听说过关于这位副政委的许多轶事和背景。关山林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老兵常犯的错误,他太看重资历。关山林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有重视过这位副政委。1943年入伍的兵,没有打过几次像样的仗,坐直升飞机攀到了如今的副军职位置,这一切都使关山林没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对关山林来说,他现在没有任何对手,攻守都没有,他的面前白茫茫一片,枪炮声倒是响个不停,迷雾之中旌旗招摇,呐喊声喧嚣不止,他不知道他为何受到攻击,谁在和他打仗。他讨厌这种不明不白的对垒。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失去了。但是现在他很快知道谁是他的对手了。

  知道为什么把你关进来吗?

  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

  你和郭清乾在军代办干了那么多事,你自己干的,怎么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不要装糊涂。不要抵赖。这对你不起作用。

  有话你就直说,我没闲心和你捉迷藏。

  明天有个批判大会。

  他们告诉我了。

  这才是开始。如果你态度老实,革命群众会考虑你认罪情况的。

  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的事,有什么罪要认的?

  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是屁话!谁给谁找麻烦了?

  好吧,看来你真的是执迷不悟了。告诉你,你的问题是严重的,性质已经定了,你是军内一小撮。

  1935年军队打得只剩下三万人,我是其中的一个,如今是几百万,你要说我是一小撮,我就是一小撮。

  你不要以为你打过仗,是老资格,就这么狂妄,你这个样子最终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

  既然说到打仗,你打过吗?也许你倒是冲着人家的屁股放过两枪,你连仗都没打过,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话?

  当然,说到打仗,我是没法和你比,在这方面你是有历史,但那是一些什么历史呢?我好像记得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曾经打过辉煌的一仗吧?

  你什么意思?

  你急什么?不是要谈谈你打仗的光荣历史吗?碰巧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儿,这真不幸,可是你有,你有咱们不妨就谈谈。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1949年你在湖南青树坪打过一仗,是打白崇禧的七军吧?七军是白崇禧的嫡系吧?要不是疲于逃命,军心不振,倒真是一块上好的肥肉呢。可是你那仗是怎么打的,这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没吃上这块肥肉,倒被这块肥肉噎住了,噎得还挺厉害,要是没记错,是丢了两千七百多条士兵的命吧?你倒是没朝人家的屁股开枪,是人家朝着你的屁股开枪。

  放你娘的屁!

  干嘛那么激动?打仗的时候你像个一点儿出息也没有的列兵,这个时候你倒是威风凛凛的。

  你个狗娘养的!我毙了你!

  该毙的不是我,而是你,就冲着那两千七百条战士的生命,枪毙你一百回也绰绰有余了。所以,关山林,你用不着在这儿趾高气昂的绷面子,你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清楚。

  庞若飞知道他第一次的打击是成功的,他知道对方的薄弱环节在什么地方,这还不够,战线撕开之后需要的是接二连三的打击。他站起来,轻蔑地看了站在那里气得发抖的关山林一眼,朝门口走去。他推开掩着的门,朝外面示意了一下。进来三个战士,他们都很年轻,身材高大,脸上长着灿烂的青春痘,他们是新兵,是那种从很苦的乡下招来,一开始就明白政治表现就是一切,是无量的前途和生命的新兵。他们在事先已经被告知要做些什么了。他们进屋之后就径直朝站在屋于当中的关山林走去。其中一个比另两个矮一点儿,长着一双可爱的对眼,当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你。他走上前去,先抬手一把揪掉了关山林军帽上的帽徽,然后以同样利索的动作,一边一下撕掉了关山林衣领上的领章。关山林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像一只被拔掉了尾毛的孔雀,脸色失青,低哑着声音说,臭小子,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看着他,天真地耸了耸肩。关山林再次说,你,把它们还给我!对眼战士没理睬他,转身走向庞若飞,忠诚尽职地将手中的帽徽领章交给了他。关山林扑了过去,他想从庞若飞手中夺回他的帽徽领章来。那个对眼战士拦住了他。关山林一把掐住了对眼战士的脖子,他把他踉跄地抵到墙角,他的一双手像掐小鸡似的掐着他。对眼战士脸色发紫,痛苦地呻吟着。站在一旁的两个大个子战士高兴地发现他们也有表现的机会了,立刻冲过去揪住关山林,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对眼战士从关山林手中救了出来。他们一边一个地架住了他。关山林气急败坏地跳着脚喊,狗娘养的!把它们还给我!把它们还给我!否则我宰了你们!对眼战士吐着白沫从地上爬起来,他生气了,他义愤填膺地扑过去,抬脚照着关山林的腹部猛踢了一下。关山林从两个大个子战士手中滑落下去,倒在他们脚下。庞若飞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动没动,他充满怜悯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关山林,心里想起一句俗语,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想这话说的真好。然后,他轻松地转过身来,走出房间。

  关山林被抓走之后,乌云提心吊胆地熬过了一周。在这一周时间里,院子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由指桑骂槐迅速转为指名道姓,其中最触目惊心的是两条巨大的标语——打倒大军阀关山林!揪出残害我军战士生命的刽子手关山林!那两幅大标语让乌云有一种末日到来的感觉。一周之后,专案组来抄家,进门先勒令乌云带着孩子到厨房里待着,然后翻箱倒柜,把家里抄了个底朝天。前后一共抄了三次家,关山林的所有东西都被抄走了。京阳和湘月吓得直哆嗦,等抄家的人走了之后才敢放声哭出来。路阳一直冷冷地站在一边,乌云怕他惹事,过去把他往厨房里拉。路阳平静地说,他们抄得太慢了,我想进厕所去撒尿。只有湘阳对这种混乱局面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跟在专案组的人后面,趁他们一不留神的时候就把他们集中起来的东西往厨房里拿,忙得一头大汗,等人走了之后他又到处去捡破烂,连那些破布头烂纸片也不放过。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几天之后,乌云接到专案组的通蝶,责令她立刻搬出他们住的那栋房子,迁到山下一栋平房里去。那栋平房原是招待所,给来部队探亲的家属住的。招待所里还住着两个探亲的家属,一见乌云搬进去就像见了蛇似的远远避开了。有人朝他们吐口水,有人在他们新居的房墙上贴大字报。还有一次,乌云带京阳去卫生队看病,一个胖胖的干部老婆突然从一边冲过来揪乌云的头发,把乌云的头发揪下来一大绺。情况越来越糟糕了。乌云并不为自己担心,如果不是惦记着关山林,她甚至表现得很冷静,她是担心关山林,她太惦记关山林了,她担心关山林会出什么事。(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在家里最先发难的是吴妈。吴妈眼见大厦将倾,熬了几天,连话也没说,就卷行李走人了。这种事吴妈解放前就遇到过,她知道再大的官一旦失了宠幸连个老百姓都不如,轻则摘了乌纱帽发配荒蛮,重则押往刑部满门抄斩,既如此,这番不走,更待何时?倒是乌云被弄得很过意不去,家里被抄了几遍,存折被抄走了,一点儿钱也没有,人家给帮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也应该给一笔补贴的。乌云就让吴妈尽着自己喜欢在家里拿些东西。吴妈也老实不客气,捡精细的收拾了几个大包袱,通知她那个老实的丈夫来接她,出门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一副逃难的架势。吴妈这个样子还不如小勤务兵李部。李部被调回后勤的时候来和乌云告别。李部手里摆弄着那只笛子,低着头,红着眼睛叫了声阿姨,下面就说不出话了。李部后来把那只笛子塞给乌云,说,这只笛子送给京阳,他喜欢。说完就低着头扛着他的行李出了门。乌云看着李部的背影在太阳下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乌云在这种情况下本来是非常需要一个帮手的,但是乌云不想牵连任何人。乌云要朱妈也走,回到山东海城老家去。朱妈很生气,先还说些不走的话,要乌云把她留下来,后来就脸红脖子粗的说乌云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自家人,找借口要撵她走。乌云说这不是撵她走,要撵能在这个时候撵吗?这个时候她是连赶人的资格都没有的呀!朱妈说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不就是遇着了点儿天灾人祸吗?做人吃五谷杂粮,哪一年又不遇着点儿天灾人祸呢?乌云是铁了心,任朱妈怎么求情也不让她待下来。朱妈后来只好同意了,但朱妈有条件,她走可以,必须带人一块儿走,一个是京阳,一个是湘月,这两个孩子她得带着一块儿走。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在这儿受罪,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爹娘落难。乌云在关山林出事之后第一次哭了,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朱妈倒很镇定,掏出自己的手巾给乌云擤鼻涕,像哄京阳似的拍着乌云的背,说,你看,你看,你这个样子,倒像你是孩子,你叫我怎么放心。乌云哽噎着说,朱妈,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朱妈说,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我一个做保姆的,我是什么恩人?你要真拿我对心,你就留下我来,这个家,梁塌了我也替你撑起一半来!乌云揩了一把眼泪,说,还是走吧,你说的对,孩子们经不住这些,还是离远点儿好。朱妈叹口气道,走就走吧,大不了就是躲上一阵子,等老关没事儿了,你就立马给我拍封电报,我就带着孩子们回来。朱妈在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从自己的棉衣里衬上拆下一个缝得密密实实的小包,她把小包拿到乌云面前,把包打开,包里是厚厚一沓钱。乌云看得发愣。朱妈说,这是这些年组织上发给我的保姆费,我都攒着,也没处花,原来说交给你,你不要,不要我就再攒着,十年了,一共攒了两千一百二十元整。我把它分成两份,每份一千零六十元,你拿一份,我拿一份。这一份是你的。乌云急急地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朱妈说,什么干什么?这是钱,你才几天不使唤它,你就认不出来了?乌云摆手说,钱我认识,但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血汗钱,你给咱家帮了十年忙,这是你全部的报酬,我怎么能拿你的?朱妈说,你为什么不能要?你怎么不能拿?它是钱,不是蝎子。我知道这是报酬,我知道我给你家干了上十年,这我还不知道吗?你怎么老觉着我什么都不明白似的?你这就让我发火了,我是不想发火的。乌云说,你带着两个孩子,老关的事说不定得拖到什么时候,你的花耗是个无底洞,你哥哥那里,不是已经回不去了吗?你还得找地方住下呀?还是你留着吧。朱妈说,我把这钱留给你,不是让你花的。孩子要花消,老关这里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老关现在年纪不轻了,就算官作不成,摘了乌纱帽,也不能让他过得太寒碜了。孩子的事你放心,海城我有一个姨,和我一样也是死了男人,没孩子,我就带两个孩子住到她那里去,乡下不像城里,我有的是力气,刨个瓜种个枣也能对付一阵子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要让两个孩子落了半两肉下去,我就不是朱妈!这回朱妈做了一回主,不管乌云怎么说,她硬是把一千零六十块钱塞进了她手中。

  朱妈带着京阳湘月走的那天乌云没敢送,怕专案组的人发现了生出什么事来。朱妈什么包也没背,让两个孩子把能穿的衣服都尽量穿在身上,然后假装散步出了门。出门之前乌云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挨个儿地狠狠地搂了一通,亲了一通。京阳已经大了,文文静静地不说话。湘月上小学三年级,正是撒娇的时候,母亲一搂一亲,就抽搭起来。乌云也流泪,搂着不松手。朱妈急了,说,又不是生离死别,就当出门串个亲戚去,你们娘俩这个样子,倒叫人怎么个走法?乌云连忙抹了泪,对朱妈说,朱妈,到了海城,一安顿下来就给我来封信啊!朱妈说,行,我这俩孩子都识文断字,我到家就去买一大沓信封信纸,让他们兄妹轮着,间天给你写一封信。朱妈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乌云不敢出屋,趴在窗户里朝外看,脸贴在窗玻璃上,把鼻子都压扁了。她看见两个穿得像企鹅似的孩子在朱妈的带领下一摇一晃地走远了,她的心都碎得没有了形状,泪水糊住了窗户,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等她把窗户擦干了,一大二小三个人早走得没有影了。
捣儿 - 2002/9/9 18:56:00
京阳和湘月离家后,接着就是老大路阳。乌云对路阳的担忧最重。路阳十七岁了,已经是个标准的小伙子了,人长得英俊挺拔,且极具煽动性和凝聚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路阳就停课闹革命了,他牵头成立了重庆市部队系统子弟的八一红卫兵组织,出任组织的一号联络员。这支组织是最早冲击市委市府夺权的,但两个月后,这支组织就反戈一击,成了保皇派。组织后来分裂成两支,一支由五十四军政委于天龙的女儿于兵兵率领,继续举旗造反,另一支由关路阳率领,铁杆保皇。后者实际上多为父母被揪出来的子女组成。路阳开始积极地组织他的队伍破四旧立四新、夺权、抄家、向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们猛烈进攻,后来又竭力保护走资派,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让乌云整天提心吊胆,忧心忡忡。

乌云要路阳回到家里来,路阳却不干,整天红着眼在外面冲呀杀的。乌云知道他们干的那些事,他们那样干实际上是给自己已经被揪出来的父母添更多的乱子。有一回路阳被围攻之后回家来换撕破了的衣服,乌云就把这话直接说给路阳听了。路阳不服,说,不是爸爸一个人的事,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的大事,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不能当逃兵!路阳大了,乌云拿这个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恰好这个时候靳忠人来了。靳忠人在关山林到南京学习之后仍留在原部队,一直随部队打到了广东,以后入朝作战,当连长、营长,现在是一支野战部队的团参谋长。解放后靳忠人和关山林续上了联系,以后隔三差五的写一封信来。部队批判大比武时靳忠人也受了一些冲击,他觉得窝囊,就给关山林写信来,要求调到关山林身边工作。关山林写一封信去批评他,说,哪有你这样的兵,受一点儿挫折就丢下自己的阵地往别处跑,你这是逃跑主义!靳忠人回信分辩说,我不是逃跑主义,我才不逃跑呢!关山林又写一封信去,说,你不逃跑就好,你不逃跑就给我顶住,死也死在阵地上!靳忠人这次是出差路经重庆,顺道来看看老首长。靳忠人一听说关山林被揪出来后就火了,说,放他娘的骆驼屁!我首长他怎么是大军阀了?他怎么是刽子手了?他要是军阀也是无产阶级的军阀!他要是刽子手也是革命的刽子手!过去一向不善言辞的靳忠人当了干部之后好像练出来了,说得白沫子直溅。靳忠人要去看关山林,他还真去了,去了之后人家专案组的不让见,一个劲地盘查他,靳忠人把军官证掏出来往人家面前一摔,说,问个屁!都在这上面了,七七四三一部队参谋长!人家要把他的军官证扣下来,他瞪着眼说,你敢!你小样儿!你扣,你扣扣试一试!你泥捏的娃娃逮黑瞎子——给你一颗胆你也不敢!人家知道野战部队的官兵都是大妈养的,不好惹,惹急了砸你的庙还讹你掏力资,还了他的军官证,把他给哄了出来。靳忠人回家还气得直跳脚,说要回去弄一趟军列,拖一营兵来把老首长抢出来。乌云知道这都是气话,不能当真的。乌云说,老靳,这话咱们不说了,就算真行,咱也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一件事,我倒想求你。靳忠人说,嫂子,你就别说求不求的,有话你就直说,能干咱干,不能干咱也干,天塌下来无非是动静大了点儿,还能把人砸成神仙不成?乌云见靳忠人那副率直的样子,知道靳忠人跟关山林一场,也是枪林弹雨踢踏出来的,信得过,就把话说了出来,乌云说的是路阳的事,靳忠人听了之后一拍大腿说,这还不简单,叫他跟我当兵去!他不都十七了吗,我在他这个年龄,小马枪都在屁股后挎了一年了!当下就这么决定了。靳忠人也待不下来,打发人给路阳捎信去,要他回家来。乌云还有点儿担心,怕这事给靳忠人添麻烦。靳忠人一梗脖子说,怕个屁毛!未必他还啃我一口不成?

路阳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匆匆赶回来,刚进门,靳忠人上去一把拽住就走。路阳懵里懵懂的,问,这是去哪儿?靳忠人说,去哪儿?去当兵呗!说着,人已出了大门。乌云还想给儿子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毕竟是出远门,怎么也得有几样洗呀换呀的,等收拾出来撵出门,人家两个人早走得没影了。乌云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个包袱,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空空落落的。站了好半天才慢慢往家走,回到家,把包袱放下,人极累地往床上一坐。床是木板搭的,原先的家俱都让组织上给收走了,乌云坐在那上面无精打采,看看空空荡荡的一个家,原来热热闹闹的十口人,如今关的关、走的走了,就剩下自己和会阳、湘阳三个。乌云强打起精神,抬手想把两个剩下的孩子叫到身边来搂着。两个孩子都没依她的。会阳目光淡泊,怕寒似的靠着墙角蹲着。十四岁的会阳依然喜欢把黑冷的墙角当作他的怀抱。七岁的湘阳则在一旁用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停地打量大哥路阳没带走的包袱。这孩子是在揣摩那个包袱里装着一些什么,他根本没有留心母亲伸给他的那只手。



当专案组到家里来给关山林取换洗衣服的时候,乌云提出了要见关山林的要求,这个要求立刻被否决了。关山林的态度很不老实,他拒不交待问题,一直与专案组采取对抗态度,甚至在批斗会上他都与批斗他的革命群众争吵不休,简直是顽固透顶!如果他能与专案组采取合作态度,让他们俩见面的事倒是可以考虑,但是目前不行。乌云没有放弃,不断提出探视关山林的要求,每一次都遭到了拒绝。专案组的人对她说,你们俩见不见面不由你做主,得他说了算,他若老实交待问题,你们就能见上面,他若不老实,这辈子你们都别想见上面!

  乌云再次见到关山林是四月份的事,那时他们俩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面了。乌云是在关山林的批斗会上见到他的。过去的批斗会不让乌云参加,这次不知为什么突然开了恩,让乌云参加了。乌云很激动,她甚至为有这个机会而感到庆幸,感到高兴,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和他见面,都必须见他一面!乌云被勒令待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不得说话,不得随意走动。关山林和其他几个人被推上台来的时候乌云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关山林穿着一套旧军装,没有领章,没戴帽子,身上光秃秃的见不着一星红,显得很呆板。他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这反而使他的样子显得更顽固。他的头被剃光了,但是看得出来那不是一次剃的,有一半剃得很干净,另一半却坑坑凹凹很不齐整。后来乌云才听说,不齐整那一半是关山林自己剃的。他们把他的头剃成了阴阳头,以此来侮辱他,他回去以后趁他们不注意,把漱口用的搪瓷杯用脚踩平,砸破,把砸破的搪瓷杯踩成一块铁皮,用那块铁皮一绺一绺把剩下的头发割下来,等他们发现时,他已经干完了,手里拿着那块铁皮,平心静气地站在那里,头上到处都是血口子,血流下来,把他的眼睛都糊住了。乌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她只是觉得关山林的样子难看得很。他朝台上走的时候步履艰难。乌云早就听说专案组的那些人心狠手辣,他们肯定打了他。乌云站在那里手脚冰冷,浑身发抖。台上开始呼口号。领呼口号的是宣传队的两个兵,人和声音都很漂亮,只是高音喇叭没调对,扩音器里老是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乌云看见人们呼口号时关山林在台上也呼口号。人们呼,打倒大军阀关山林!关山林就呼,我是毛主席的兵!人们呼,誓把关山林拉下马!关山林就呼,为人民服务!样子正如专案组说的那样十分嚣张。他把腰挺得直直的,胸也挺得直直的,有两个战士上去把他的头往下按,他不干,按下去他又抬起来,还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两个战士把他的双臂倒剪起来,让他坐飞机,他拼力地挣扎,挣扎得身上的骨头咔嘣咔嘣直响,连乌云在台下都能听到那响声。又有几个战士涌上去,连踢带打的把关山林往地下按,关山林终于撑不住,给按倒在地上跪起来。领口号的战士就喊,关山林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关山林跪在地上还冲着地上肮脏的灰土喊着什么,但声音已被口号声淹没了。乌云觉得一口血从胸膛里涌上来,一下子蹿到嗓子眼,她叫了一声,就往台上扑,身边的人立刻跳起来将她揪住,很快地把她弄出了会场。

  最终同意乌云见关山林的是庞若飞。乌云在军代办政治委员郭清乾自杀事件后再次提出要见关山林的要求。郭政委是1928年参加红军的老革命,身患多种疾病。关山林被揪出来不久他也被揪了出来,审查、交待、批斗,一关一关地过。郭政委病多,抗不住,要求给服药打针,专案组嫌他屁事多,只给他阿斯匹林和止痛片。郭政委有严重的胆囊炎和胰腺炎,专案组的人故意要人给他做猪油泡饭吃,郭政委先不吃,绝食,后来饿急了,给什么吃什么,一边吃一边流泪。专案组的人就说,郭清乾郭清乾,你看你多好的福气,犯了这么大的罪还吃着猪油泡饭,你还哭,你有什么资格哭?郭政委的胆囊和胰腺全泡在猪油里了,疼得受不了,郭政委就再三要求专案组给结案,该定什么性定什么性,该杀该剐都认了,专案组认为他是死老虎,没有多少油水了,就拖着。有一天郭政委到院子里的厕所去大解,押他的战士守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出来,连忙进去看,只见郭政委人倒爬在茅坑里,头捂在尿水里一动不动,等拉起来看时,人早溺死了。乌云一听说郭政委自杀的事情后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了专案组,这回她直接找了庞若飞。乌云说,要么让我见关山林,要么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庞若飞当时心情正不好。庞若飞倒不是怕乌云的要挟,这个女人丰韵犹存,手指细细的,近四十的人了,身材还那么苗条,很是招人喜欢,她说死简直就跟说去听一场歌剧那么动听,没人会把她的话当真。庞若飞担忧的是,军委的《八条命令》下达了,命令规定军队的特殊单位坚持以正面教育的方针,今后一律不许冲击军事领导机关。毛主席在命令上批了八个大字,所定八条,很好,照发。这个情况无疑对军代办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不利的。现在必须尽快结案,必须让所有的案子既成事实,这样别人就无话可说了。军代办揪出来的一些人,别的案子都好办,就是关山林,他是个见了棺材都不落泪的家伙,什么方法都使完了,要不是避嫌,专案组都恨不得把离着不远的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那一套刑具拖回来,让关山林过上一堂。庞若飞看着面前这个急切地要见丈夫的女人,心里想,也许让他们见见有好处。当年若没有虞姬那一刎,西楚霸王大概也就不会有乌江边上留芳百世的决一死战了。这个女人没有青龙宝剑,她也不是虞姬,她不死,看你关山林如何决一死战。

  关山林见到乌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这里干什么?乌云想说我来看看你,但是她说不出话,嗓子眼里有东西堵着,她怕她一开口就会哭出声来。关山林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庞若飞和一个负责看守的警卫战士,说,你们出去。庞若飞朝那个警卫战士抬了抬下颔,战士出去了。关山林看着庞若飞,说,你也出去,我和我老婆见面,你在这儿搀和什么?关山林的样子十分傲慢,他傲慢极了。庞若飞尽量不让自己生气,说,关山林,你要弄清楚,让你们见面是我的决定,我同样可以收回这个决定。关山林说,那你就收回这个决定好了,我回房间睡觉去。关山林说着转身就走。乌云急得不得了。庞若飞说,站住!庞若飞大度地笑了笑,朝门口走去,出了门,随手把门带上了。关山林这才回过头来,现在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房间有三十来平米,没有凳子,空空的,他们就面对面站着。关山林突然像累了似的,绷紧的身子一松,穿在身上的那件特大号军装立刻就像是空了一截。庞若飞躲在窗外看,心想,关了他四个多月,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副松弛的样子,看来让这女人见他是对了。他听见他们开始站在那里说话。是乌云在那里说。乌云是说家里的一些事。乌云说吴妈走了,李部走了,朱妈也走了,朱妈走,带走了京阳和湘月,走后来过两封信,说已经在海城住下来了,一切都好,让不要担心。路阳是靳忠人带走的,当了兵,是师警卫连的战士。乌云说着,关山林一直站在那里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乌云提到路阳当兵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悠然掠过一道亮光。庞若飞在窗外心想,这女人真是好生了得,一家上十口,大人孩子,主子仆人,男人一出事,该撤的撤,该疏散的疏散了,不声不响,滴水不漏,若是战争时期,到哪里去寻这样出色的后勤部长?庞若飞这么想着,又听乌云说,家里都安顿好了,你放心。关山林听着,脸上是平常的神色,只说,嗯。样子是很放心的,或者说有她这样的后勤部长,他压根儿就没有担心过。乌云又问,你怎么样?还好吗?关山林说,还好,怎么也没怎么。又说,他们掴我的脸,这些狗娘养的!乌云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似乎想伸出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脸,但又忍住了没摸。庞若飞想,这女人厉害。乌云说,你不用理睬他们。关山林说,哼!乌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关山林说,我饶不了这帮免崽子!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活撕了!乌云说,我知道你会的,你能够做到。关山林说,我当然能够,我怎么不能够?你看着!停了一会儿,乌云说,你面色发红,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关山林说,我晚上睡不好觉,他们不给褥子,没法睡。乌云说,我来给你看看。乌云说着就移过去,她先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两只指头搭在他的手腕上,替他号脉。然后她看他的舌苔、眼底。

他们靠得很近。他比她高出很多,至少高一个半头,这样她要检查起来就很困难。但她不要他勾腰低头,她就让他这么站着,她自己用力地踮起脚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翻动他的眼皮。她检查得很仔细,她的呼吸长久地吹抚着他的脸。他一下子把她搂住了。连庞若飞在窗外都感到一阵激动。他把她紧紧地搂住,她的整个人都靠在他的怀里,头抵在他的下巴上磨蹭着。她的嗓音有些哽噎,很轻,说,没事儿,你没事儿,你结实得像头牛。他说,我没事儿,我是牛。她说,你能抗住的。他说,我能抗住,我当然能抗住。她伸出一双手,环住他的腰,双手在他背后结成一个死结。(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他在她的死结里一动不动,一点儿也不想挣扎。他们就那么互相搂抱着站在那里,一直站了很久。然后她稍稍松开了他,抬起脸来看着他,说,郭政委的事听说了吗?他愣了一下,说,听说了。她说,我一听说这事就很害怕,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也会出事。他冷笑了一下。他冷笑的那个样子很怪,让人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意思。她说,你不会走这条路吧?你会吗?他没有说话。她自己回答说,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你决不会走这条路的,你一生都讨厌这么做,是不是?他目光呆呆的,说,他们太侮辱人了,他们就是想把人往死里逼。她说,那就和他们斗,有什么好怕的,打仗的时候,子弹炮弹不也把人往死里逼吗?他干巴巴地说,这和打仗不一样,没有子弹和炮弹,你连枪声都听不到。她说,那又怎么样?你就认输了吗?他说,不是认输,老郭他也不是认输。她说,不是又是什么?你趴倒了,你就是承认自己输了,你帮着人家把自己杀死了,还有什么比这输得更惨的?他说,你不懂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明白。他的声音有点儿怪,悠悠乎乎的,让人听了没有着落,她有些警觉,抬起脸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他很困难,尽量不看她,说,老郭那也是一种斗争。她的心提起来了,脸开始泛白,说,他不是斗争,他是逃避!他说,那是你的看法。她说,我不管看法,我只是不喜欢这样!他说,可惜不是你。她说,你是说,你是你,你若是老郭,你也要走这条路?他说,我没说这话,我为什么非要说这话?她说,不说,也不做!我要你活着!他说,这么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相信他的话。不!她说,不!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她抓住他的双臂,用力摇撼着嚷道,听见了吗?我要你活着活着活着!!他站在那里不开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真的像是无所谓了,像是被击垮了,像是什么也不想了。他的那个样子使她受了重重的打击,她的摇撼和叫嚷对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甚至相反,让他觉得有些可笑。她看出了这一点,她有些绝望了,真的绝望了。她从他怀里挣出来,推开他,站得远远的,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她大声地说道,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会是这个样子,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你的勇气呢?你的信念呢?你的精神呢?它们到哪儿去了?它们都到哪儿去了?都丢掉了吗?都叫狗吃了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男子汉吗?你不是一直都是个战斗英雄吗?现在它们在哪儿?它们在哪儿?你说过你不低头,你说过今天你被打倒了,明天早晨仍然会升起来,你说过的话,这话我永远记着!但是你呢,你是忘了吗?你是把它们忘了吗?你知不知道,那天开批斗会,我就在台下,是他们要我去的。他们推你,揉你,打你,把你往地上按。你没有服输,你在喊,你喊,革命军人誓不低头!我在台下,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把你按倒在地上,我在心里为你骄傲,我想,这就是我的丈夫!这就是我的男人!他们就是把他永远按倒在那里,他们就是把他打死了,我也会为他骄傲的!她说着这些,泪水流了出来,顺着秀丽的脸颊往下淌。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现在你却想去死,想一死了之!好哇,这是个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这个主意太妙了!妙极了!你一死,就什么都结束了,他们不会再斗你了,不会再折磨你了,你也用不着睡没有褥子的硬板床了,他们也不会掴你的耳光了,你解脱了,彻底解脱了。好吧,你这么想你就去死吧,你可以这么做,你有这个权利。你放心,孩子我会把他们带大的,我不用你操心,你要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也可以不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死的,我会为你撒这个谎。但是,关山林,你听着,我会瞧不起你!因为这个,我会鄙视你!我会每年在你的祭日到你的坟前对你说,你是个逃兵!是个懦夫!是个胆小鬼!我一辈子都恨你!恨你!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放声大哭起来。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孤立无援,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她的绝望的哭声淹没了整个房间。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在她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现在,突然的,他的腰干挺直了,他的胸膛挺直了,他的空了一截的特号军装又鼓实起来,绷得像一面战旗。有什么东西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内部。他朝她走了过去,他伸出双臂,把她重新搂进他的怀里,他像搂着一个孩子似的搂着她,他伸出一只大巴掌,为她揩拭脸上的泪水,他的手掌一下子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笑了,轻轻地说,傻瓜,你真是一个小傻瓜。他就说了这一句,别的什么也没说,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她浑身发软,仿佛刚才那一番话是把她的全部的精血都耗费光了,她是拿着整个生命去做了掘断他退路的最后的一搏。她重又伸出双臂去,让自己的双手在他的身后结成一对死结,让自己的脸牢牢地焊死在他的胸前。她无法止住自己的泪水。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不该掴你的耳光。她说完这话就泣不成声,几乎背过气去了。

  庞若飞站在窗外,心里就像推倒五味瓶似的感慨万分。庞若飞想,关山林这个高地的难以攻克看来是有理由的,有这样一个女人,那个高地就算是打废了你也休想占领它,那个高地实际上一开始就是固若金汤的。庞若飞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对手,从理智上讲,他得承认他根本无法战胜他和她,他们是最好的联军,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水乳交融的同盟者。但是有一点庞若飞是明白的,他不能继续让她待在他的身边了,如果那样,恐拍他连最后的幻想也没有了。

  这回轮到庞若飞犯错误了。他把乌云弄到专案组谈话,他试图攻克这个看来十分娇小的女人,他以为他所掌握的那一大沓材料至少会让她保持一种沉默,他没有想到她是那么的强硬,她根本就不想沉默,她和他大声地争斥,竭力地为她的丈夫辩解和报不平,不管他拿出什么样的材料她都置之不理,他一点儿也没有吓唬住她,她甚至固执到只相信一件事的地步,那就是她的丈夫是无辜的。她怎么会这样?她把庞若飞激怒了。庞若飞生气地拍桌子,她也拍。她寸步不让,她那个样子简直和泼妇没有什么两样。庞若飞不得不下令将她关了起来。但是她只被关了两天,两天之后他们不得不放了她。她两天没有去单位上班,一个叫白淑芬的同事到家里来看她,白淑芬看到的只是两个无人照看的孩子,那个十四岁的孩子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黑冷的墙角里,白淑芬几乎没有发现他,而那个七岁的孩子正躲在床底下把一大把从褥子底下翻出来的发了霉的饼干往嘴里填,他饿极了。白淑芬搜罗尽了饭柜,给孩子们做了一顿疙瘩汤,张罗孩子们吃了,吩咐他们不要到处乱跑,然后她把孩子们倒锁在屋里,匆匆赶回厂里去了。白淑芬是厂里最早起来造反的群众组织负责人之一,她那个组织的名称叫红色军工,一六一厂的造反组织由于是由军工们组成的,战斗力极强,他们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他们冲进了军代办专案组,勒令专案组放人。乌云是一六一厂的人,军队无权扣压,军队必须支持左派,军队要是不支持左派就不是人民的军队。专案组打算派出警通连弹压,但是军工们大多是复转军人,对他们来说警通连那些战士都是新兵蛋子,三尺半军装都没穿热,哪里配和他们交手。他们告诉那些如临大敌的战士们拿枪的姿势不对,不够老练。他们言传身教,从那些一脸严肃的战士手中卸下枪,比划着教他们怎么拿。枪口别对着人,这样容易走火,伤着自己人;枪口朝下,这样抬手就能击发,迅速而快捷;侧身站,枪护着裆,别大八叉地愣在那里,别人脚一踹手一拽就夺了你的枪,你连信儿都不知道。有的战士怯怯地红着脸问,老兵,打过仗吗?被问的老兵就大言不惭地说,知道抗美援朝的事儿吗?知道中印反击战的事吗?知道抗美援越的事儿吗?没打过仗?没打过能叫老兵吗?这不打仗打腻了,才脱了这身黄皮干上军工的吗!这么一说,两下的差距就真格地显了出来。那些军工造反派们像回了家似的楼上楼下到处蹿,问能不能看到大参考?问哪儿有厕所?问中午饭怎么解决?连机要室的门他们都敲过了,还挑剔地说军队的大字报栏大小气,不够贴两块尿片的,有机会到一六一厂去参观一下,看看一六一厂用造坦克的材料制造出来的大批判专栏,足部半条长城那么长,那才真正充满了革命豪情和革命斗志。

专案组所在的大楼里一片混乱,局势根本无法收拾,庞若飞闻讯匆匆赶到那里,白淑芬立刻带着一帮人将他团团围住。白淑芬口齿伶俐,严厉地斥问他为什么不执行文革中央小组的指示?为什么不支持地方上的革命造反派?为什么扣压造反组织的成员?白淑芬说你们这是镇压左派力量,你们这是与中央文革小组的指示唱反调。白淑芬扬言如果不交出人来,他们将立刻联络全市的红色军工组织围困军代办,武力抢夺自己的战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事态是由军代办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军代办的一小撮人负责任!庞若飞发现自已在这帮兵不兵民不民的军工造反派面前毫无施展之地,他们完全是一帮无赖,是一帮兵痞子,你和他们在一起没有什么游戏规则可讲。庞若飞不想让自己和这一帮人纠缠在一起,军代办的形势并不太糟,可以说形势很好,一二把手现在都被掀了出来,不管死了的还是没死的,对他庞若飞来说都不构成障碍了,他的面前,实际上已经是坦途一片。至于那个女人,他们要她他就给他们好了,她对他也没有更多的用处。庞若飞很委婉地对白淑芬说,你们现在就可以把人带走,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她对你们的真正用处,恐怕你们还没有认识到呢。白淑芬没有料到庞若飞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交出乌云来,她为对方的儒雅和自己的过激而感到有些羞愧,为此她甚至有些讨好地向庞若飞投去媚态的一瞥。事情过后白淑芬才想到庞若飞那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他说的她的真正用处是什么呢?白淑芬苦思冥想,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白淑芬最终得出的判断是,那个精瘦而行动敏捷的副政委是个怪人。
捣儿 - 2002/9/9 18:57:00
第五章  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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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7月,在白色小楼里被关了整整六个月零两天的关山林被释放了,他被通知审查结束,可以回家了。结案意见在他被释放时与他见了面,意见说:经审查,关山林同志自参加革命以来,在战争年代中的表现是好的,是可以信任的同志,1949年青树坪战役属战略判断错误问题,组织已有定论,不再追究。解放后,在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关山林同志曾先后两次犯错误,并各受党内警告和行政记过处分一次,这两次错误查有实据不再改正。文化大革命初期,关山林同志对运动认识不足,对群众的革命造反行为有抵触言行,经帮教有所认识,仍属人民群众内部矛盾。关山林在看这份结案意见时没有看懂,他觉得这份结案意见通篇都是废话,连一个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欢意见书里的那种口气。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十分高兴,毕竟这一仗是他赢了。他们关了他六个月零两天,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想打垮他,但是他们不得不灰溜溜地撤下阵地去。他的阵地还在,他的军旗还在,他的志气还在,他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但他仍然是胜利者!关山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以一个自由者的身份走出那栋阴森的孤独的白色小楼,他非常高兴地看到乌云来接他。她远远地朝他伸出手来,他也远远地朝她伸出手来。他们手挽手地走出小白楼。院子里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窗户后面看着他们俩。走出几步之后关山林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站下了,把自己的手臂从乌云的手腕中抽了出来。他检查了一下军风纪,挺了挺胸,甩下乌云,大步向前走去。他的脚步坚定而有力,踏得黄尘在七月的阳光下如滚滚的硝烟。他是一个军人,他得走得像个军人,即使是凯旋的时候,他仍然是个真正的军人!

  一个月后,一份盖有国防部大印的命令由北京寄自关山林手中:鉴于关山林同志的身体情况不再适合长期担任领导工作,特调其离任总军械部西南军代办主任一职,离职休养。此令。关山林拿着这份离职命令,一时愣了。什么身体情况?见鬼!他有什么身体情况?他的身体棒棒的,什么情况也没有!这样怎么回事儿?这在搞什么名堂?他们凭什么撤了他的职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关山林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被解除军职了。他是被撵下台了。他们要他休养,要他这个才五十七岁结实得能把炮弹头一口咬裂下一块儿来的老兵休养!放他娘的屁!他关山林需要休养吗?!关山林被激怒了。关山林要到他的办公室去打电话,他要责问国防部的那些混帐王八蛋,他们有什么资格让他休养?他们凭什么?但是关山林发现他已经进不了他的办公室了,他的办公室已经有人占据了,鹊巢鸠占,已经不属于他了,它已经属于那个叫庞若飞的人了。想打电话吗?打长途?给北京打?是告诉你的老战友,你已经无怨无悔地完成了党交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心情愉快地休息了?是的,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真是应该告诉他们。对了,顺便通知你,我已经要营房部尽快修缮你原来的那栋住房,他们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你很快就会搬进你的旧居了,你可以在那里继续打电话,你可以把你的喜讯告诉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来分享。庞若飞客客气气地这么说,他那个样子谦卑极了,好像是在讨好他,但是就连一个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眼神里有着怎样一种得意,那种得意分明是在告诉别人:瞧,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关山林受了刺激,他决定不在那里打电话了,他甚至决定不打电话了。他打什么电话?他要直接去北京,他要面对面地让他们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他休养?!

  关山林怎么想就怎么做,乌云劝他别冲动,凡事从长计议,他根本不听,完全不听,背上一个军用挎包就登上了北上的火车。他到了北京,找到了他要找的部门。为什么撸了我?为什么要我休个什么养?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人家莫名其妙,人家反问道,你是谁?你是哪个部门的?然后人家弄清楚了,就耐心地告诉他,离职休养的命令是组织上下的;组织上下这个命令是有道理的,组织上不会做没有原则的事,再说,离职休养又不是新的发明创造,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来的,战争年代不就有吗?让你休养你就休养,等休养好了,你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来嘛。人家干部部门的同志工作就是很耐心,反反复复地给他解释,后来,人家解释完了,人家就去看大字报去了。问题没有解决,关山林并不罢休,你不给我解决,好,我找国防部,命令不是国防部给揿的大印吗?国防部不解决,我就找军委,反正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把我给撸了!关山林一旦决定下来就干,找国防部,找军委,凡是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其结果并没有什么两样,得到的答复仍然是下发给他的离职休养命令没有差错,组织的决定是有原则性的。关山林发现他过于乐观了,他们根本就不打算理睬他,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的事放在眼里。人民解放军有几百万军人,休息一两个人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连大象抖落一两片皮屑也比这份量大得多呢!关山林感到得动一点儿脑子,你遇到牛皮糖堡垒了,你硬攻攻不下来,就得换一种打法,打迂回。关山林开始找那些他过去熟捻的老上级,只要是在北京的他就找。肖克、王震、王树声、洪学智、方强,但是这一招也不灵。他发现他们现在自身都难保,有的有职无权,有的天天得写检查,他一去还得拉着他诉苦。王树声对他说,算了,老关。叫你休养你就休养,现在休养比什么不好?安安静静养上一阵子,等乱过这一阵,你再出山,强似待在那里看猴戏。关山林坐在那里发呆,这一下他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无望了。他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王树声说,老关你走什么?老关你别走,上回我那酒还存着呐,咱们找厨房要两个菜,喝一盅。关山林像是没听到似的,摇摇晃晃的,人已经出了院子。

  关山林回到了重庆。乌云看到关山林回来了,欣喜万发,问他结果怎么样,他不说。他胡子长了,眼也眍了,军装的领子上一层汗泥,人往那儿一坐,半天半天没有话说。乌云知道他事没办成,不能再问。那时家已搬回原先住的那栋小洋房,家俱和部份抄走的东西也给退回来了。乌云就要再度分配给关山林的公勤员李部去买鸡,自己亲手操持,炖了给关山林补身子。关山林解放了,乌云就考虑,可以把山东海城的两个孩子接回来了。关山林不让,说革命尚未成功,以后还有恶仗打,孩子在身边碍手碍脚,把孩子放在老百姓那里,就像把鱼儿放进大海里一样安全可靠。乌云说,你现在都休息了,还有什么恶仗打?关山林生气地说,你懂什么叫休息?休息就是打仗打累了,烫个脚,打个盹,喘口气,休息又不是死,不死就还得打!乌云说,你打你就打,干孩子什么事?你要打仗,总不能老把孩子泡在大海里不管吧?关山林说,怎么不干孩子的事?怎么不管了?我就是不干孩子的事!我就是不管!你革命了几十年,你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乌云说,我不懂什么道理了?我不懂什么道理了?我要怎么才算懂道理了?关山林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理就是,一个革命军人,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他就没有权利撤下战场!乌云被这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乌云悲哀地想,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在想着打仗!他想打仗都想疯了!他想打仗都想得自私透顶了!乌云忍无可忍,他们大吵了一架。吵过架后的关山林脾气坏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候他把孩子揍一顿,有时候他逮着李部出一通气,但更多的时候他找乌云吵架,他仿佛是喜欢上了和乌云吵架,在这方面他简直就跟一个坏孩子似的。乌云有时候让着他,有时候实在被逼急了,就和他吵一架。子宫摘除之后乌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烦躁。他们吵,李部不知所措,李部就只好把会阳、湘阳带到外面去,躲开家里的这个战场。其实会阳和湘阳都不在乎这个,他们正好是家里最不在乎大人在干什么的两个孩子。李部把他们带到外面,会阳就找一个僻静避光的地方继续躲起来,一动不动。湘阳就到处溜达,找可以收藏的东西。倒是李部自己,托着腮帮子坐在那里想,他们是那么令人尊敬的人,他们这是怎么了?李部对此一点儿也想不通。有一次他们又吵了,吵得很厉害,关山林打了乌云一耳光,乌云被激怒了,朝关山林扔出一个暖水瓶,接着乌云把能够抓在手中的东西都朝关山林扔去,关山林躲也不躲,有一只闹钟差一点儿就击中了他的脑袋,他站在那里恶恶地朝她冷笑。她朝他喊,关山林,别人一点儿也没说错,你就是个军阀!李部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他完全不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事情过后,李部帮助乌云清扫一片狼藉的战场。乌云说不用你,我自己来。李部实在忍不住,吭吭哧哧地小声说,阿姨,你们,你和首长,你们都革命一辈子了,你们为什么还吵架?你们这样,让人看了心里难过,你们就不能不这样吗?乌云抬起身子来看着李部,把李部看得手脚都没处放了。乌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你还年轻,这种事你不会懂的。乌云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扫地。他们整整往垃圾箱里撮了几簸箕垃圾碎片。李部发现乌云的手被碎玻璃割破了,他连忙找出急救箱来。乌云自己给自己消了毒,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乌云说出了那段令李部永生难忘的话。乌云抬起头来看着李部,她的脸色十分平静。乌云说,他打了一辈子仗,现在他休息了,没仗可打了,他心里有火,你要不让他把火发出来,他会憋死的;他失去了战场,他没有对手了,现在,我就是他的对手,我来和他打,我们是夫妻,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把仗打到最后。
捣儿 - 2002/9/9 18:58:00
1967年秋天,关山林搬进了干部休养管理所。

  这一年的秋天,他的双鬓出现了大量的白发,他突然之间老了下去。

  干休所是一处占地十几公顷的花园,最早是一个彭姓英籍买办的私宅,后来被四川军阀刘湘夺了去,做了刘公馆。无论是彭姓私园也好,刘姓公馆也好,主人图的都是一个静字,所以在拥有它的时候,都将建筑建得少少的,地界圈得大大的。花草树木种得多多的,弄得鸟比人多,蜂蝶比鸟多,花草树木比蜂蝶多。花园是人建的,待花园建成了,却显不出人了;人本来是想做自己趾高气昂的主人,待挖空心思下足了征服的力气,终究还是见不到自己,自己还是被湮没了。

  最早干休所是没有搔扰的,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在大都市里实在是一处世外桃源,外界的人偶尔寻错了路走进来,走不出一百步,便会心里忐忑地犯疑,迷惑自己是不是梦中走进了一处童话中的世界里。

  所有各处都打起来了,重庆整个是一片枪炮声,白天作坊炒豆子一般响个不停,到了晚上,除了声响之外,还多了曳光弹掠过夜空的美丽的弧道,间或有燃烧弹制造出来的狼烟火图。人不肯忍耐寂寞,追求着心理和感官的刺激,鸟儿却不喜欢这个,被枪弹追得西西惶惶地四下里逃遁,满世界寻找一片安静之处,就寻找到了这里。好在这里树木茂盛,凤凰爱的梧桐,黄鹂爱的白果,什么树都有,鸟尽所爱,各择枝头,筑巢的筑巢,觅伴的觅伴,贮食的贮食,都有劳动,都有归宿。先前还有些惊,园子外面枪声一响,如云的树林中轰地就飞起一片鸟儿来,乱扑乱撞,撞晕了头,落下两只来,被园子里人家养的肥肥的大白猫叼到一边去,也不伤害,只是扑挪玩耍一番。到后来都习惯了,都有了经验,知道那只是响声,声音不中听,却是没有什么实在的危险,再有枪响时,就不再惊动了,只当没有听见似的,该筑巢的筑巢,该觅伴的觅伴,该贮食的贮食。

  干休所大小也算是兵营,且不是一般的兵营,兵营里住的都是打了几十年仗没打死剩下来的命硬的兵,既是兵营,就有兵营的约束,平常外人是不允许走进去的。本来没有什么事,可是那一天,有一队学生造反派要去紧急支援被围攻的战友,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顾及许多礼节,就翻墙进了干休所,又翻墙出了休干所,把一处美丽安静的花园做了一条战役捷径。学生们因为取了捷径再加上英勇无畏地打了胜仗,战斗结束后他们又回来了,回到花园里来了。他们回来打猎。他们不是打那些鸟,他们对鸟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鱼。他们在借道花园的时候发现花园里有好几个池塘,池塘里荷叶片片,鱼鳞点点,他们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庆贺胜利的好去处。学生们找了一个最大最美丽的池塘,围起来,先用枪朝池塘里射击,射了半天,没见浮起一条鱼,先还拿相互的臭枪法取笑,后来发现这和枪法没关系。那池塘水深,子弹泼雨似的往水里一打,把水面打烂了,鱼知道了危险,都潜入深处去藏了起来,子弹在深水处就跟鱼饵似的胡漂,哪里还有威胁?一个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学生收了枪,气馁地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鱼翔浅底,百舸争流,这水这么深,到哪儿打去?另一个剃了光头的学生,看样子是这一队学生的领袖,气得脸都红了,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宜将剩勇追穷寇,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我人都对付了,鱼就对付不了!光头说罢收了枪,从腰间解下一枚手榴弹,揭了盖,捅开油封,勾出拉环,小拇指套了,喊了声趴下,扑通一声就丢进池塘里。少顷,手榴弹在水里爆炸了,闷闷地掀起一股水花,池塘里立时浮起一片白花花的鱼来。学生们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战果辉煌,都乐了,说,这办法好,早该想到了,刚怎么就没想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将革命进行到底!于是他们纷纷收了枪,去腰间摸手榴弹,准备好好将战果扩大一下。

  枪响的时候关山林正在家里看报纸,枪声使他浑身机灵一下。关山林放下报纸,叫李部出去看看,看什么人在放枪。李部出去看了,回来说,是一些学生在那里放枪。关山林说,怎么回事?怎么打进来了?他们要打,叫他们出去打,吵得人家看报纸都没个清静,末了再丢两具尸首下来,谁替他们收去呀?李部 说,他们不是打仗,他们是打鱼。关山林一时没明白,问,打什么鱼?有什么鱼好打的?李部说,池塘里的鱼,他们拿枪打池塘里的鱼。关山林愣了一下,就笑,说,狗日的,一群傻兔子,鱼又不是山猪,鱼在水里待着,使枪能打上来吗?得炸,用炸弹炸,炸才管用,他们这点儿都不懂!关山林说罢挥挥手,重新拿起报纸来,准备不理这茬,继续往下读。正在这时,那枚手榴弹响了,轰的一声,震得窗玻璃铮铮发抖。关山林把耳朵支楞起来,有点儿恼了,说,怎么回事儿?还真使炸弹炸呀?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还有完没完?还让人看报不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把报纸丢到一边,大步朝外走去。(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关山林来到池塘边上的时候,那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两个休息干部比关山林早到了一步,正在那里阻止想往池塘里继续丢手榴弹的学生们。学生们当然不吃这一套,双方争执起来。都是拿枪的人,或者说一边是拿枪的人,一边是曾经拿过枪的人,火气都旺,谁怕谁?谁服谁?所以争执得很厉害。休干的家属远远的在树荫下着急地朝这边喊,回来!回来!别管那个闲事儿!他们要干啥就干啥,他们有枪!喊过又吼自己的孩子,你们往哪儿冲?你们往哪儿野?又浊放电影,见人家有枪呀?上去了一个还嫌不够呀?关山林就在这个时候大步走来了,关山林走得地皮蹬蹬作响,走近人群,伸手把外围的人拨拉到一边,自己直接进了中心。中心是那两个休干,很孤立地被拿枪的学生们围住。关山林说,干什么?你们要什么?你们要抢人不成?学生们一看进来一个大块头,一开口声音炸得人头皮都发麻,分明是个厉害角色,于是都停止了争吵,拿目光打量他。一个休干看关山林来了,气愤地说,他们炸鱼,拿枪打了不说还使手榴弹炸,老关你说这还了得!另一个休干也说,搞什么名堂,简直邪了!关山林听了,就拿凛凛的目光去点射那些学生。学生们都有点怵他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把眼睛躲开了。只有领头的光头不怵,仍用傲气的眼光看着关山林。光头说,炸鱼算什么事儿?炸鱼算事儿吗?关山林看出他是个头儿,就把喽罗们放了,只把目光对准了光头。关山林说,要说呢,不算事儿也就不算事儿,但得分个时间场合,当年我也炸过鱼,比你这厉害,是使旧炮弹炸的,那是肚里没食,饥了,为着填肚子,你们这一个个红头绿脑的,你们也不像是饿汉,干嘛炸?光头说,不干嘛,炸着玩。关山林说,就为这个?就为玩?光头说,那还为什么?关山林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这就是你们不懂事了,哪有这种玩法?哪有使手榴弹炸鱼这种玩法?这是多大的浪费!这是败家子!光头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是谁?关山林说,你别管我是谁,我说你是浪费你就是浪费,我说你是败家子你就是败家子,我这还没说完,我不仅说你们是败家子,我还说你们是散兵游勇,是流寇,你们拿着枪握着弹,怎么说也算是一支武装,既是武装,就得攘境安民,就得保护地方,秋毫不犯。过去年代,连大一点儿的土匪都明白这个,哪有像你们这样的,偷鸡摸狗,打家劫舍,这像什么样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散兵游勇,不是流寇又是什么?光头一听生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关山林奇怪地问,我这话有什么不对吗?我这话很正确嘛。光头年轻气盛,受不得这个刺激,他说,你这样说,我还真不信邪,我还真做一回散兵游勇,我就再做一次给你看看!光头说着,就去一个伙伴手中抓过一枚手榴弹,摆出架势要往池塘里丢。关山林这下子恼了。他吼道,你敢!你小样儿!你再丢一个试试!你再丢一个,我立马楔了你!光头被关山林的吼声吓了一大跳,主要是没想到关山林的吼声会这么大,炸雷似的,连耳膜子都震疼了。分明是受了伤,人就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但一会儿又清醒过来了,这一清醒,脸就没处搁了,心里想,吼也不是不能吼,但得分个局势,我这手里捏着的是武器,武器不是玩具,不是吃素的,一个小时之前我还把对立派打得丢盔卸甲,屎滚尿流,你这里也就三个老头,就算浑身是铁,你能打出多少子弹头来?凭什么就该你来吼我?这么一想,光头就恼羞成怒了,也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人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枪栓哗啦一拉,枪口抬起来,笔直地戳住了关山林的胸口。其他的学生一看自己的首领操家伙了,都往后跳开,把手中的枪举了起来,对准了人群中的三个老兵。

  这一招非同小可,站在远处观察敌情的家属们一下子就炸了,也有往前扑的,要替自己的老伴挡住枪口,也有往后跑的,急着要去叫警卫排的战士来救命,哭喊声响作一片。关山林在人群之中却很镇定,没事一样,看了看光头指向自己的枪口,觉得事情演义到这个份上,就有些好和好了,他还真的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关山林说,怎么的?还真的打算玩一把呀?还真的操上家伙啦?要真玩,小子你可要吃亏了!关山林说着朝前迈了一步,同时疾利地出手,也不知使了一个什么招数,只一眨眼工夫,光头手中的枪就落到他手里了。这一招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但是没等光头和那些学生们反应过来,他已经在那里十分内行地摆弄起那支战利品来。关山林一边摆弄一边啧啧有声地说,好枪!好枪!可惜保养太差,糟踏了!光头先是吓了一跳,出了一身冷汗,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看见关山林一门心思全在那支枪上,而把他和他的伙伴全丢在一边,其实不是威胁,就喘出一口长气,小心翼翼走过去,说,你也知道这枪?关山林抬起头来看着光头,脸上是不快的神色,说,什么意思?光头连忙解释说,你别误会,我知道你过去玩过枪,这我看得出来,我是说,你们过去打仗,使的都是汉阳造呀毛瑟呀三八大盖呀什么的,不会见过这种新式武器吧?关山林在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颠了颠手中的枪,说,五六式冲锋,根据苏式AK47突击步枪仿制,7.62毫米口径,发射中间型步枪弹,枪口动能1990焦耳,初速每秒710~730米,有四条右旋膛线,弹匣容量三十发,采用枪机回转式闭锁方式,击发装置采用击锤回转、击锤簧能量击发的方式。怎么样,不错吧?光头明显地吃了一惊,说,不错!一点儿不错!关山林说,这是其一,想你也该知道的,还有其二,未必你就知道了。光头很感兴趣地问,什么是其二?关山林说,五六式冲锋枪还有两种改进型,一种是五六-Ⅰ式7.62毫米冲锋枪,一种是五六-Ⅱ式7.62毫米冲锋枪,这两种枪型比制式型小巧轻便,战斗性能丝毫不低于制式型,这两种枪产量极少,用于特种部队的装备,我想,你怕连见都没见到过。光头有些羞涩地抠了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真没见过,听还是头一回听说。关山林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这样说还是比较谦虚的。光头这时已和关山林没有多少隔阂了,他极佩服地说,老同志,你对武器这么熟,看来不比一般人,你是打哪儿知道这些的?关山林伸出一只手,拍了一下光头的肩,差一点儿把光头拍得歪到地上。关山林说,娃娃,我搞了几十年军火,我搞军火那会儿,你爹怕还在穿开裆裤呢,要论玩枪,我是不和你说,要说还真怕把你吓住。光头瞪大眼睛说,吓,敢情你是《把一切献给党》呀?敢情你是吴运铎呀?关山林说,差不多吧。关山林说着,将手中的枪关好保险,还给光头,说,好了,娃娃,把枪收好,该哪儿玩哪儿玩去,别在这儿撵狗打鸭子的,别在这儿犯愣,那不是事儿。关山林说罢,转身分开人群,走了。

  光头一帮学生后来也走了,但走后不久,他们又回来了,是当天晚上来的,这回没带枪,带的是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张罗着要给干休所的老兵们慰问演出一场,算是压惊。学生们热情极高,挨家挨户把老兵和他们的家属请到操场上,在那里为他们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和《金珠玛米亚古都》,唱《长征组歌》和《八角楼的灯光》。台上的学生们都穿军装,台下的老兵们反而不穿,但不管穿军装的还是不穿军装的,双方气氛一律都很融洽。学生们跳得极卖力,跳得一头大汗,观众们也给捧场,一遍一遍地鼓掌。这时,就有一个学生借着这热烈的场面跳到台上,举着手臂挣红了脖子领呼口号,喊,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只有一个人没呼口号,这个人就是光头。打节目一开始,光头就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的找人,后来光头找到休干所一位管理员,问,那个老同志怎么没见到?管理员不知道光头问的是谁,就说,你说的是哪个老同志?我们这里的同志个个都不年轻。光头说,就是那个大块头,白天在池塘边下了我的枪那个。管理员后来明白了,就笑,说,你说的是他呀,他才不会来呢。光头问,为什么他不来?他还在生我们的气呀?管理员说,他不来,和你们没关系,他从来不看文艺表演,他连电影都不看,他是对蹦呀跳吁的事不感兴趣。光头听罢大失所望,说,那我们还慰问个什么劲儿?我们慰问,就是冲着他来的,我们是想请他给我们做军事顾问呢!管理员说,这你没错,你请他做军事顾问没错,这想法是个好想法,他一准能教你们不少东西。管理员说罢就不理光头了,扭过头去继续看演出,管理员在心里想,这些娃娃妹子正经八百跳得不赖呢!
捣儿 - 2002/9/9 18:59:00
第六章  把我的老婆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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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7月,在白色小楼里被关了整整六个月零两天的关山林被释放了,他被通知审查结束,可以回家了。结案意见在他被释放时与他见了面,意见说:经审查,关山林同志自参加革命以来,在战争年代中的表现是好的,是可以信任的同志,1949年青树坪战役属战略判断错误问题,组织已有定论,不再追究。解放后,在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关山林同志曾先后两次犯错误,并各受党内警告和行政记过处分一次,这两次错误查有实据不再改正。文化大革命初期,关山林同志对运动认识不足,对群众的革命造反行为有抵触言行,经帮教有所认识,仍属人民群众内部矛盾。关山林在看这份结案意见时没有看懂,他觉得这份结案意见通篇都是废话,连一个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最主要的是他不喜欢意见书里的那种口气。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十分高兴,毕竟这一仗是他赢了。他们关了他六个月零两天,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想打垮他,但是他们不得不灰溜溜地撤下阵地去。他的阵地还在,他的军旗还在,他的志气还在,他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但他仍然是胜利者!关山林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以一个自由者的身份走出那栋阴森的孤独的白色小楼,他非常高兴地看到乌云来接他。她远远地朝他伸出手来,他也远远地朝她伸出手来。他们手挽手地走出小白楼。院子里没有人,所有的人都在窗户后面看着他们俩。走出几步之后关山林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站下了,把自己的手臂从乌云的手腕中抽了出来。他检查了一下军风纪,挺了挺胸,甩下乌云,大步向前走去。他的脚步坚定而有力,踏得黄尘在七月的阳光下如滚滚的硝烟。他是一个军人,他得走得像个军人,即使是凯旋的时候,他仍然是个真正的军人!

  一个月后,一份盖有国防部大印的命令由北京寄自关山林手中:鉴于关山林同志的身体情况不再适合长期担任领导工作,特调其离任总军械部西南军代办主任一职,离职休养。此令。关山林拿着这份离职命令,一时愣了。什么身体情况?见鬼!他有什么身体情况?他的身体棒棒的,什么情况也没有!这样怎么回事儿?这在搞什么名堂?他们凭什么撤了他的职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关山林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被解除军职了。他是被撵下台了。他们要他休养,要他这个才五十七岁结实得能把炮弹头一口咬裂下一块儿来的老兵休养!放他娘的屁!他关山林需要休养吗?!关山林被激怒了。关山林要到他的办公室去打电话,他要责问国防部的那些混帐王八蛋,他们有什么资格让他休养?他们凭什么?但是关山林发现他已经进不了他的办公室了,他的办公室已经有人占据了,鹊巢鸠占,已经不属于他了,它已经属于那个叫庞若飞的人了。想打电话吗?打长途?给北京打?是告诉你的老战友,你已经无怨无悔地完成了党交给你的任务?你已经心情愉快地休息了?是的,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真是应该告诉他们。对了,顺便通知你,我已经要营房部尽快修缮你原来的那栋住房,他们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你很快就会搬进你的旧居了,你可以在那里继续打电话,你可以把你的喜讯告诉每一个人,让他们都来分享。庞若飞客客气气地这么说,他那个样子谦卑极了,好像是在讨好他,但是就连一个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眼神里有着怎样一种得意,那种得意分明是在告诉别人:瞧,我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关山林受了刺激,他决定不在那里打电话了,他甚至决定不打电话了。他打什么电话?他要直接去北京,他要面对面地让他们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他休养?!

  关山林怎么想就怎么做,乌云劝他别冲动,凡事从长计议,他根本不听,完全不听,背上一个军用挎包就登上了北上的火车。他到了北京,找到了他要找的部门。为什么撸了我?为什么要我休个什么养?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人家莫名其妙,人家反问道,你是谁?你是哪个部门的?然后人家弄清楚了,就耐心地告诉他,离职休养的命令是组织上下的;组织上下这个命令是有道理的,组织上不会做没有原则的事,再说,离职休养又不是新的发明创造,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来的,战争年代不就有吗?让你休养你就休养,等休养好了,你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来嘛。人家干部部门的同志工作就是很耐心,反反复复地给他解释,后来,人家解释完了,人家就去看大字报去了。问题没有解决,关山林并不罢休,你不给我解决,好,我找国防部,命令不是国防部给揿的大印吗?国防部不解决,我就找军委,反正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把我给撸了!关山林一旦决定下来就干,找国防部,找军委,凡是能找的地方他都找了,其结果并没有什么两样,得到的答复仍然是下发给他的离职休养命令没有差错,组织的决定是有原则性的。关山林发现他过于乐观了,他们根本就不打算理睬他,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的事放在眼里。人民解放军有几百万军人,休息一两个人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连大象抖落一两片皮屑也比这份量大得多呢!关山林感到得动一点儿脑子,你遇到牛皮糖堡垒了,你硬攻攻不下来,就得换一种打法,打迂回。关山林开始找那些他过去熟捻的老上级,只要是在北京的他就找。肖克、王震、王树声、洪学智、方强,但是这一招也不灵。他发现他们现在自身都难保,有的有职无权,有的天天得写检查,他一去还得拉着他诉苦。王树声对他说,算了,老关。叫你休养你就休养,现在休养比什么不好?安安静静养上一阵子,等乱过这一阵,你再出山,强似待在那里看猴戏。关山林坐在那里发呆,这一下他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无望了。他无精打采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王树声说,老关你走什么?老关你别走,上回我那酒还存着呐,咱们找厨房要两个菜,喝一盅。关山林像是没听到似的,摇摇晃晃的,人已经出了院子。

  关山林回到了重庆。乌云看到关山林回来了,欣喜万发,问他结果怎么样,他不说。他胡子长了,眼也眍了,军装的领子上一层汗泥,人往那儿一坐,半天半天没有话说。乌云知道他事没办成,不能再问。那时家已搬回原先住的那栋小洋房,家俱和部份抄走的东西也给退回来了。乌云就要再度分配给关山林的公勤员李部去买鸡,自己亲手操持,炖了给关山林补身子。关山林解放了,乌云就考虑,可以把山东海城的两个孩子接回来了。关山林不让,说革命尚未成功,以后还有恶仗打,孩子在身边碍手碍脚,把孩子放在老百姓那里,就像把鱼儿放进大海里一样安全可靠。乌云说,你现在都休息了,还有什么恶仗打?关山林生气地说,你懂什么叫休息?休息就是打仗打累了,烫个脚,打个盹,喘口气,休息又不是死,不死就还得打!乌云说,你打你就打,干孩子什么事?你要打仗,总不能老把孩子泡在大海里不管吧?关山林说,怎么不干孩子的事?怎么不管了?我就是不干孩子的事!我就是不管!你革命了几十年,你怎么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乌云说,我不懂什么道理了?我不懂什么道理了?我要怎么才算懂道理了?关山林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理就是,一个革命军人,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他就没有权利撤下战场!乌云被这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乌云悲哀地想,这个人,他一辈子都在想着打仗!他想打仗都想疯了!他想打仗都想得自私透顶了!乌云忍无可忍,他们大吵了一架。吵过架后的关山林脾气坏透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候他把孩子揍一顿,有时候他逮着李部出一通气,但更多的时候他找乌云吵架,他仿佛是喜欢上了和乌云吵架,在这方面他简直就跟一个坏孩子似的。乌云有时候让着他,有时候实在被逼急了,就和他吵一架。子宫摘除之后乌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烦躁。他们吵,李部不知所措,李部就只好把会阳、湘阳带到外面去,躲开家里的这个战场。其实会阳和湘阳都不在乎这个,他们正好是家里最不在乎大人在干什么的两个孩子。李部把他们带到外面,会阳就找一个僻静避光的地方继续躲起来,一动不动。湘阳就到处溜达,找可以收藏的东西。倒是李部自己,托着腮帮子坐在那里想,他们是那么令人尊敬的人,他们这是怎么了?李部对此一点儿也想不通。有一次他们又吵了,吵得很厉害,关山林打了乌云一耳光,乌云被激怒了,朝关山林扔出一个暖水瓶,接着乌云把能够抓在手中的东西都朝关山林扔去,关山林躲也不躲,有一只闹钟差一点儿就击中了他的脑袋,他站在那里恶恶地朝她冷笑。她朝他喊,关山林,别人一点儿也没说错,你就是个军阀!李部傻了似的站在那里,他完全不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事情过后,李部帮助乌云清扫一片狼藉的战场。乌云说不用你,我自己来。李部实在忍不住,吭吭哧哧地小声说,阿姨,你们,你和首长,你们都革命一辈子了,你们为什么还吵架?你们这样,让人看了心里难过,你们就不能不这样吗?乌云抬起身子来看着李部,把李部看得手脚都没处放了。乌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你还年轻,这种事你不会懂的。乌云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扫地。他们整整往垃圾箱里撮了几簸箕垃圾碎片。李部发现乌云的手被碎玻璃割破了,他连忙找出急救箱来。乌云自己给自己消了毒,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然后,乌云说出了那段令李部永生难忘的话。乌云抬起头来看着李部,她的脸色十分平静。乌云说,他打了一辈子仗,现在他休息了,没仗可打了,他心里有火,你要不让他把火发出来,他会憋死的;他失去了战场,他没有对手了,现在,我就是他的对手,我来和他打,我们是夫妻,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把仗打到最后。

  1967年秋天,关山林搬进了干部休养管理所。

  这一年的秋天,他的双鬓出现了大量的白发,他突然之间老了下去。

  干休所是一处占地十几公顷的花园,最早是一个彭姓英籍买办的私宅,后来被四川军阀刘湘夺了去,做了刘公馆。无论是彭姓私园也好,刘姓公馆也好,主人图的都是一个静字,所以在拥有它的时候,都将建筑建得少少的,地界圈得大大的。花草树木种得多多的,弄得鸟比人多,蜂蝶比鸟多,花草树木比蜂蝶多。花园是人建的,待花园建成了,却显不出人了;人本来是想做自己趾高气昂的主人,待挖空心思下足了征服的力气,终究还是见不到自己,自己还是被湮没了。

  最早干休所是没有搔扰的,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在大都市里实在是一处世外桃源,外界的人偶尔寻错了路走进来,走不出一百步,便会心里忐忑地犯疑,迷惑自己是不是梦中走进了一处童话中的世界里。

  所有各处都打起来了,重庆整个是一片枪炮声,白天作坊炒豆子一般响个不停,到了晚上,除了声响之外,还多了曳光弹掠过夜空的美丽的弧道,间或有燃烧弹制造出来的狼烟火图。人不肯忍耐寂寞,追求着心理和感官的刺激,鸟儿却不喜欢这个,被枪弹追得西西惶惶地四下里逃遁,满世界寻找一片安静之处,就寻找到了这里。好在这里树木茂盛,凤凰爱的梧桐,黄鹂爱的白果,什么树都有,鸟尽所爱,各择枝头,筑巢的筑巢,觅伴的觅伴,贮食的贮食,都有劳动,都有归宿。先前还有些惊,园子外面枪声一响,如云的树林中轰地就飞起一片鸟儿来,乱扑乱撞,撞晕了头,落下两只来,被园子里人家养的肥肥的大白猫叼到一边去,也不伤害,只是扑挪玩耍一番。到后来都习惯了,都有了经验,知道那只是响声,声音不中听,却是没有什么实在的危险,再有枪响时,就不再惊动了,只当没有听见似的,该筑巢的筑巢,该觅伴的觅伴,该贮食的贮食。

  干休所大小也算是兵营,且不是一般的兵营,兵营里住的都是打了几十年仗没打死剩下来的命硬的兵,既是兵营,就有兵营的约束,平常外人是不允许走进去的。本来没有什么事,可是那一天,有一队学生造反派要去紧急支援被围攻的战友,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顾及许多礼节,就翻墙进了干休所,又翻墙出了休干所,把一处美丽安静的花园做了一条战役捷径。学生们因为取了捷径再加上英勇无畏地打了胜仗,战斗结束后他们又回来了,回到花园里来了。他们回来打猎。他们不是打那些鸟,他们对鸟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鱼。他们在借道花园的时候发现花园里有好几个池塘,池塘里荷叶片片,鱼鳞点点,他们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庆贺胜利的好去处。学生们找了一个最大最美丽的池塘,围起来,先用枪朝池塘里射击,射了半天,没见浮起一条鱼,先还拿相互的臭枪法取笑,后来发现这和枪法没关系。那池塘水深,子弹泼雨似的往水里一打,把水面打烂了,鱼知道了危险,都潜入深处去藏了起来,子弹在深水处就跟鱼饵似的胡漂,哪里还有威胁?一个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学生收了枪,气馁地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鱼翔浅底,百舸争流,这水这么深,到哪儿打去?另一个剃了光头的学生,看样子是这一队学生的领袖,气得脸都红了,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宜将剩勇追穷寇,天翻地覆慨而慷!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我人都对付了,鱼就对付不了!光头说罢收了枪,从腰间解下一枚手榴弹,揭了盖,捅开油封,勾出拉环,小拇指套了,喊了声趴下,扑通一声就丢进池塘里。少顷,手榴弹在水里爆炸了,闷闷地掀起一股水花,池塘里立时浮起一片白花花的鱼来。学生们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战果辉煌,都乐了,说,这办法好,早该想到了,刚怎么就没想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将革命进行到底!于是他们纷纷收了枪,去腰间摸手榴弹,准备好好将战果扩大一下。

  枪响的时候关山林正在家里看报纸,枪声使他浑身机灵一下。关山林放下报纸,叫李部出去看看,看什么人在放枪。李部出去看了,回来说,是一些学生在那里放枪。关山林说,怎么回事?怎么打进来了?他们要打,叫他们出去打,吵得人家看报纸都没个清静,末了再丢两具尸首下来,谁替他们收去呀?李部 说,他们不是打仗,他们是打鱼。关山林一时没明白,问,打什么鱼?有什么鱼好打的?李部说,池塘里的鱼,他们拿枪打池塘里的鱼。关山林愣了一下,就笑,说,狗日的,一群傻兔子,鱼又不是山猪,鱼在水里待着,使枪能打上来吗?得炸,用炸弹炸,炸才管用,他们这点儿都不懂!关山林说罢挥挥手,重新拿起报纸来,准备不理这茬,继续往下读。正在这时,那枚手榴弹响了,轰的一声,震得窗玻璃铮铮发抖。关山林把耳朵支楞起来,有点儿恼了,说,怎么回事儿?还真使炸弹炸呀?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还有完没完?还让人看报不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把报纸丢到一边,大步朝外走去。(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关山林来到池塘边上的时候,那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两个休息干部比关山林早到了一步,正在那里阻止想往池塘里继续丢手榴弹的学生们。学生们当然不吃这一套,双方争执起来。都是拿枪的人,或者说一边是拿枪的人,一边是曾经拿过枪的人,火气都旺,谁怕谁?谁服谁?所以争执得很厉害。休干的家属远远的在树荫下着急地朝这边喊,回来!回来!别管那个闲事儿!他们要干啥就干啥,他们有枪!喊过又吼自己的孩子,你们往哪儿冲?你们往哪儿野?又浊放电影,见人家有枪呀?上去了一个还嫌不够呀?关山林就在这个时候大步走来了,关山林走得地皮蹬蹬作响,走近人群,伸手把外围的人拨拉到一边,自己直接进了中心。中心是那两个休干,很孤立地被拿枪的学生们围住。关山林说,干什么?你们要什么?你们要抢人不成?学生们一看进来一个大块头,一开口声音炸得人头皮都发麻,分明是个厉害角色,于是都停止了争吵,拿目光打量他。一个休干看关山林来了,气愤地说,他们炸鱼,拿枪打了不说还使手榴弹炸,老关你说这还了得!另一个休干也说,搞什么名堂,简直邪了!关山林听了,就拿凛凛的目光去点射那些学生。学生们都有点怵他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把眼睛躲开了。只有领头的光头不怵,仍用傲气的眼光看着关山林。光头说,炸鱼算什么事儿?炸鱼算事儿吗?关山林看出他是个头儿,就把喽罗们放了,只把目光对准了光头。关山林说,要说呢,不算事儿也就不算事儿,但得分个时间场合,当年我也炸过鱼,比你这厉害,是使旧炮弹炸的,那是肚里没食,饥了,为着填肚子,你们这一个个红头绿脑的,你们也不像是饿汉,干嘛炸?光头说,不干嘛,炸着玩。关山林说,就为这个?就为玩?光头说,那还为什么?关山林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这就是你们不懂事了,哪有这种玩法?哪有使手榴弹炸鱼这种玩法?这是多大的浪费!这是败家子!光头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是谁?关山林说,你别管我是谁,我说你是浪费你就是浪费,我说你是败家子你就是败家子,我这还没说完,我不仅说你们是败家子,我还说你们是散兵游勇,是流寇,你们拿着枪握着弹,怎么说也算是一支武装,既是武装,就得攘境安民,就得保护地方,秋毫不犯。过去年代,连大一点儿的土匪都明白这个,哪有像你们这样的,偷鸡摸狗,打家劫舍,这像什么样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散兵游勇,不是流寇又是什么?光头一听生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怎么说话的?关山林奇怪地问,我这话有什么不对吗?我这话很正确嘛。光头年轻气盛,受不得这个刺激,他说,你这样说,我还真不信邪,我还真做一回散兵游勇,我就再做一次给你看看!光头说着,就去一个伙伴手中抓过一枚手榴弹,摆出架势要往池塘里丢。关山林这下子恼了。他吼道,你敢!你小样儿!你再丢一个试试!你再丢一个,我立马楔了你!光头被关山林的吼声吓了一大跳,主要是没想到关山林的吼声会这么大,炸雷似的,连耳膜子都震疼了。分明是受了伤,人就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但一会儿又清醒过来了,这一清醒,脸就没处搁了,心里想,吼也不是不能吼,但得分个局势,我这手里捏着的是武器,武器不是玩具,不是吃素的,一个小时之前我还把对立派打得丢盔卸甲,屎滚尿流,你这里也就三个老头,就算浑身是铁,你能打出多少子弹头来?凭什么就该你来吼我?这么一想,光头就恼羞成怒了,也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人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枪栓哗啦一拉,枪口抬起来,笔直地戳住了关山林的胸口。其他的学生一看自己的首领操家伙了,都往后跳开,把手中的枪举了起来,对准了人群中的三个老兵。
捣儿 - 2002/9/9 18:59:00
这一招非同小可,站在远处观察敌情的家属们一下子就炸了,也有往前扑的,要替自己的老伴挡住枪口,也有往后跑的,急着要去叫警卫排的战士来救命,哭喊声响作一片。关山林在人群之中却很镇定,没事一样,看了看光头指向自己的枪口,觉得事情演义到这个份上,就有些好和好了,他还真的咧开大嘴笑了一下。关山林说,怎么的?还真的打算玩一把呀?还真的操上家伙啦?要真玩,小子你可要吃亏了!关山林说着朝前迈了一步,同时疾利地出手,也不知使了一个什么招数,只一眨眼工夫,光头手中的枪就落到他手里了。这一招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但是没等光头和那些学生们反应过来,他已经在那里十分内行地摆弄起那支战利品来。关山林一边摆弄一边啧啧有声地说,好枪!好枪!可惜保养太差,糟踏了!光头先是吓了一跳,出了一身冷汗,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看见关山林一门心思全在那支枪上,而把他和他的伙伴全丢在一边,其实不是威胁,就喘出一口长气,小心翼翼走过去,说,你也知道这枪?关山林抬起头来看着光头,脸上是不快的神色,说,什么意思?光头连忙解释说,你别误会,我知道你过去玩过枪,这我看得出来,我是说,你们过去打仗,使的都是汉阳造呀毛瑟呀三八大盖呀什么的,不会见过这种新式武器吧?关山林在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颠了颠手中的枪,说,五六式冲锋,根据苏式AK47突击步枪仿制,7.62毫米口径,发射中间型步枪弹,枪口动能1990焦耳,初速每秒710~730米,有四条右旋膛线,弹匣容量三十发,采用枪机回转式闭锁方式,击发装置采用击锤回转、击锤簧能量击发的方式。怎么样,不错吧?光头明显地吃了一惊,说,不错!一点儿不错!关山林说,这是其一,想你也该知道的,还有其二,未必你就知道了。光头很感兴趣地问,什么是其二?关山林说,五六式冲锋枪还有两种改进型,一种是五六-Ⅰ式7.62毫米冲锋枪,一种是五六-Ⅱ式7.62毫米冲锋枪,这两种枪型比制式型小巧轻便,战斗性能丝毫不低于制式型,这两种枪产量极少,用于特种部队的装备,我想,你怕连见都没见到过。光头有些羞涩地抠了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真没见过,听还是头一回听说。关山林点点头,说,这就对了,你这样说还是比较谦虚的。光头这时已和关山林没有多少隔阂了,他极佩服地说,老同志,你对武器这么熟,看来不比一般人,你是打哪儿知道这些的?关山林伸出一只手,拍了一下光头的肩,差一点儿把光头拍得歪到地上。关山林说,娃娃,我搞了几十年军火,我搞军火那会儿,你爹怕还在穿开裆裤呢,要论玩枪,我是不和你说,要说还真怕把你吓住。光头瞪大眼睛说,吓,敢情你是《把一切献给党》呀?敢情你是吴运铎呀?关山林说,差不多吧。关山林说着,将手中的枪关好保险,还给光头,说,好了,娃娃,把枪收好,该哪儿玩哪儿玩去,别在这儿撵狗打鸭子的,别在这儿犯愣,那不是事儿。关山林说罢,转身分开人群,走了。

  光头一帮学生后来也走了,但走后不久,他们又回来了,是当天晚上来的,这回没带枪,带的是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张罗着要给干休所的老兵们慰问演出一场,算是压惊。学生们热情极高,挨家挨户把老兵和他们的家属请到操场上,在那里为他们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和《金珠玛米亚古都》,唱《长征组歌》和《八角楼的灯光》。台上的学生们都穿军装,台下的老兵们反而不穿,但不管穿军装的还是不穿军装的,双方气氛一律都很融洽。学生们跳得极卖力,跳得一头大汗,观众们也给捧场,一遍一遍地鼓掌。这时,就有一个学生借着这热烈的场面跳到台上,举着手臂挣红了脖子领呼口号,喊,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只有一个人没呼口号,这个人就是光头。打节目一开始,光头就在人群中转来转去的找人,后来光头找到休干所一位管理员,问,那个老同志怎么没见到?管理员不知道光头问的是谁,就说,你说的是哪个老同志?我们这里的同志个个都不年轻。光头说,就是那个大块头,白天在池塘边下了我的枪那个。管理员后来明白了,就笑,说,你说的是他呀,他才不会来呢。光头问,为什么他不来?他还在生我们的气呀?管理员说,他不来,和你们没关系,他从来不看文艺表演,他连电影都不看,他是对蹦呀跳吁的事不感兴趣。光头听罢大失所望,说,那我们还慰问个什么劲儿?我们慰问,就是冲着他来的,我们是想请他给我们做军事顾问呢!管理员说,这你没错,你请他做军事顾问没错,这想法是个好想法,他一准能教你们不少东西。管理员说罢就不理光头了,扭过头去继续看演出,管理员在心里想,这些娃娃妹子正经八百跳得不赖呢!



在乌云养伤的这两个月时间里,工厂里的运动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先掌权的一派受到了另一派的威胁,另一派不断发展自己的实力,他们终于攻进了工厂,并占领了工厂的一部分,双方经过数次的拉锯战后,都不能击垮对方,形成一种对峙的胶着状态。先前势力强大的这一方见武力一时无法攻下对方,就采取宣传战,他们宣布对方为保皇党,而掌握在他们手中的一大批走资派则是保皇党的代理人物。这一招果然奏效,被宣布为保皇党的那一派立刻有不少人带着武器投奔到造反派一边来,给原来效忠的那个组织一记响亮的耳光。保皇党气得直吐血,但是很快的,他们找到一个报复的机会,这个机会是由白淑芬提供的。白淑芬先前是造反派一方的领袖之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是大红人,但是,自从武并开始后,她的地位受到了挑战。造反组织的领袖当然需要头脑和资历,但在武力面前,大脑和历史就相形见绌了,不少亡命之徒后来者居上,成了组织新的领导人,白淑芬就算当过兵,不怕死,四十多岁的女人,若动起武来,攻守都不方便,眼睁睁看着原来自己那些五大三粗的部下一个个成了自己的上级,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实际上,白淑芬在组织中的地位已经完全失去了,她更多的只是一个后勤人员,管管高音喇叭,管管宣传品的印刷,管管伤员,管管俘虏或者是准备军粮,想到自己失去的威风,白淑芬恨得直咬牙。白淑芬采取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措施,她带着一大批组织的秘密文件和情报反戈一击,投奔到那个叫猛虎造反兵团的对立派组织里去了。对猛虎来说,白淑芬的投奔不啻是一个大胜仗,对立派前任领袖反水,且带来大量情报,这难道不能说明对立派的大失人心吗?猛虎的司令高过立即委任弃暗投明的白淑芬为猛虎兵团的副政委。白副政委上任后给高过献上了她第一个计谋——采取偷袭方式,将集中关押在工厂医院的那些走资派劫过来,让对方失去攻击猛虎兵团的政治资本。这个计谋令高过大喜过望,直夸白淑芬谋略过人。高过当即组织干练队伍,在某个下雨的夜晚突袭医院,果然就将关押在那里的走资派掳出七个来,乌云也是其中的一个。

  乌云没想到运动会发展到这一步,她是自投罗网,但是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高过把人抓到手后就不知下步该如何了。高过这人没有多少脑子,过去在机修车间当钣金工,划得一手好样,当过厂里的劳模,除此之外也没有出过什么头。高过就找白淑芬商量。高过说,要不,我们也宣传一气,说他们的代理人现在成了我们的俘虏?白淑芬说,那没用,该宣传的人家都宣传了,你能宣传到哪儿去?你就是捅娘骂老子,你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比不出个高低来。高过说,那咱们先把人关起来?白淑芬说,你把人捉了来,人家的战斗小报今天就满街飞了,谁都知道你捉了人家的人,你把人关起来,人家就会说,瞧,说中了吧,他把走资派抢去保护起来了,他不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又是什么?高过犯难了,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出馊主意抓他们干什么?你不是拿糖让我坐吗?白淑芬冷冷一笑,说,我用了这个计谋,我当然自有主张。高过连忙问,什么主张?快说来听呀?白淑芬咬牙切齿地说,把捉来的这些人都毙掉!高过吓了一跳,说,你没犯病吧?我捉这些人,我丢了好几个战士,人捉来了,你让毙掉,我不是空忙一场吗?白淑芬说,怎么是空忙一场呢?你想想,人家攻击你,说这些人是你的代理人,好,我就把人捉了来。你们拿这些人不就是斗一斗吗?我斗都懒得斗,我把他们给毙了,看谁更绝,看谁更革命,这样一来,那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高过一想,对呀,怎么自己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儿呢,人家说头发长见识短,白副政委头发够长的,见识也没短到哪儿去,倒是合了那句话,最毒不过妇人心。高过也不是手软的,若手软也做不到司令这个位置上,高过往下布置,枪决那七个掳来的走资派。但是在乌云的问题上,高过有些犹豫。高过犹豫的原因是因为乌云救过自己的老婆。高过的老婆是总装车间的工人,有一次被葫芦吊上的铁勾砸了,砸了个大出血,是乌云组织医院的大夫抢救,乌云自己还为高过老婆输了两百CC血,这个高过忘不了。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高过知道白淑芬和乌云的关系。她们是老同学、老同事,白淑芬进厂,工作还是乌云给联系的,白淑芬为猛虎立了那么大的功,高过有心给白淑芬一个人情,就对白淑芬说,乌云的问题你处置,关起来也行,放了也行,总之你一句话。

  白淑芬没有想到高过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没有想到高过会把乌云交给她来处理,实际上,白淑芬甚至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准备,由她来决定乌云的命运。白淑芬反戈一击,本是出于不甘冷落和另辟蹊径的目的,她向高过献计劫掳关押在医院的走资派,自然有深谋远虑,绝非冲着乌云去的,乌云是命里注定做了这一网中的鱼儿,这不是白淑芬的本意。可现在,高过却将乌云交给白淑芬来发落,由白淑芬来决定乌云的命运。乌云的性命就落到了白淑芬手中,把乌云放掉,还是把乌云关起来,让乌云活着,还是让乌云死,全在白淑芬的一句话。白淑芬沉默了。最开始,白淑芬对高过的信任、大度和宽宏感到高兴,感到欣慰,不管这是一种奖励或施舍,它都证明了高过对自己是器重的,这里面甚至有一种讨好的意味。但接下来,白淑芬心里就涌出一股复杂的快意。她们是老同学、老战友,她白淑芬和乌云,从一开始就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在落难之前一直做乌云的领导和大姐,她曾经真心地喜欢过乌云,爱护过乌云,帮助过乌云,可乌云很快就超过了她,不是某一个方面,差不多是在每一个地方都超过了她。乌云的学习是最好的,乌云的工作是最好的,乌云的人品相貌是最好的,乌云的性格和人际关系是最好的,甚至乌云的男人和孩子都是最好的,而这恰恰是白淑芬所欠缺的。和乌云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白淑芬永远不可能成为中心,成为众人的注目所在,永远都站在一尊美丽圣洁的女神的阴影之下,这对争强好胜的白淑芬来说,无疑是刻骨铭心之痛。都是同学,都是战友,都是女人,凭什么乌云就该比她白淑芬生活得好呢?老天爷的不公平,也不该绝到如此程度!如果她们不是同学、不是战友,白淑芬也许就不会有那么深刻的妒意了,但她们是;如果她们昔日没有那么真诚的友谊,白淑芬也许就不会妒嫉得刻骨铭心了,但是她们有,这就使白淑芬欲忍而不能了。三反五反时,白淑芬出卖过乌云,使乌云的心灵蒙受了无可弥补的痛苦,白淑芬有过一时的痛快,但事过之后,也有过一时的忏悔,特别当她事后知道了那个难产生下的孩子是个痴呆儿时。这以后白淑芬自己的生活也出现了厄运,因为丈夫的事,她受到了不公平的牵连,连工作都找不到,是乌云帮了她,使她在危难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白淑芬为此而感激乌云,由衷地感激乌云。同时,她对乌云的负疚感也再一次加重了法码,她欠乌云的,欠得太多,太重,她已经不可能再超越乌云了,她们这一生如果始终在一起——假使命运是这样安排的话——那么她就注定得一辈子背着这沉重的负疚感,一辈子承受一个被拯救的弱者的名份,一辈子抬起头来仰视乌云的美丽、圣洁和善良、大度。这是一个怎样的心灵重负呵!这是一个怎样的漫长耻辱啊!她白淑芬难道真的必须永远承受这样的心灵重负吗?真的必须永远接受这样的漫长耻辱吗?不!她不!

  现在,白淑芬有了一个机会了,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这也许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机会,她几乎是本能地把这个机会紧紧地捏住了,她不会再放弃它,她要有所作为!白淑芬拿眼睛看高过。白淑芬的眼睛深如古井,冷冰冰地放着寒光,高过被看得有些发毛,就说,你看我干什么?人我已经交给你了,你要放,找个黑天,弄辆车,别让人看见,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了,这个未必还要我教?白淑芬说,不,不要你教,这个我会,我有主意。高过说,什么主意?白淑芬说,也不放,也不关。高过说,那你要怎么样?白淑芬轻轻说出两个字来,这两个字把高过吓了一跳,高过事后想,这个女人,真是绝到了极点,一番苦心,实在是男人都算计不到的,分明是干大事业的材料,像这样的女人,全世界又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出来?也合该她生在这乱世之中做一个枭雌了。高过这么一想就有些敬佩,又有些后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日后倒是要防她一手呢。

  白淑芬说的那两个字是:毙了。

  那个夏天重庆一直出现着一种奇怪的现象,天气反复无常。一会儿出太阳,一会儿下雨,中间还有过一场七月雪子,老重庆人都说,几十年没见天有这么燥过。李部听人说七月的雪子是自然界罕见的现象,他很兴奋,看着一地乱滚的雪珠子都化了后,就跑回屋里去翻关山林的书架,想知道这些雪珠子是怎么结成的。李部找了半天没找着他要找的书。关山林倒是有一柜子的书,关山林还在书上做眉批,用粗粗的红蓝铅笔在书上气宇轩昂地写上一气,把书写得面目全非,但那些书中没有自然。李部又到乌云的房间去找。乌云也有不少书,乌云的书比关山林的还多,一本本的都很漂亮,只是那里面同样没有李部需要的。李部后来找到一册厚厚的《人体解剖学》,里面有许多彩色的画片儿,李部很快就被那些画片吸引了,忘了有关雪珠子的事。李部在那里看得面红耳赤,看过之后就发呆,然后忍不住又往前翻回去。李部有一个问题始终搞不懂,李部搞不懂的问题是,看着一张皮裹着的人,平常也就那么简单,怎么切梨似的一切开,就变得那么精细,那么复杂了?这个问题使年轻的李部困扰不休。他想,如果阿姨在家,问题就好办了,可是阿姨不在家。李部想去问问首长,他拿着那本《人体解剖学》往首长的房间走,走到首长房间门口时他站住了,他听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李部想,首长有客人,首长在谈话,等首长的客人走了,首长的话谈完了,我再向首长讨教。李部这么想,就转身回到客厅,泡了一杯茶。他端着那杯茶走到首长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进去,把茶杯放到客人面前。客人他见过,是个女的,是乌阿姨那个医院的护士,到家里来过,姓刘,或者是牛,要么是柳,李部忘了。李部为自己的忘性感到脸红。李部就在脸红的时候,听到客人嘴里说出的那两个字:枪毙。

  关山林始终是很冷静的,当那个叫柳兰芳的护士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他既没表现出震惊,也没表现得急躁,他只是用一双豹眼盯着惊慌失措的柳兰芳,似乎是在分辨她的话有多少真实之处。柳兰芳是猛虎兵团的成员,她得知猛虎兵团要枪毙从对立派手中夺到手的七个走资派,其中一个是乌云。柳兰芳对走资派没有好感,即使她不喜欢杀人这种方式,她也不会对走资派表示出同情。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乌云。柳兰芳是党员,柳兰芳入党乌云是介绍人,问题就在这里。柳兰芳可以蔑视走资派,但柳兰芳却不能对枪毙自己的入党介绍人无动于衷,就算乌云犯了错误,但她不是坏人,她要是坏人,怎么能够介绍自己入党呢?这就是柳兰芳的看法,所以柳兰芳决定来给关山林送信,她的意思十分明显,她希望关山林能把乌云解救出来。关山林的表现令柳兰芳很有些失望。他一点儿也不焦急,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坐在那里,目光尖锐地看着她,如果不是这样,她甚至会怀疑他是否在听她说话。他只问了她一句话,他们什么时候干?然后他就站起身来送客了。柳兰芳在走出院子的时候有些迷惑,她弄不明白,也许这个上了年纪的退役军人是给吓坏了,要么他根本就不在乎枪毙人这种事。

  柳兰芳走后关山林立即操起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给我派辆车,要个不怕死的司机。放下电话后他就坐在那里等。几分钟后,一辆华沙牌小轿车开到门口停住,开车的是个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战士。在途中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但是在一六一厂的厂区内,那个战士在架着机枪的戒严工事前丝毫不减速,并冲着朝他们拉枪栓的造反派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这个动作令关山林十分满意。(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关山林从车上下来后,没有问任何人就径直大步地走进了地下室,你说这是军人的嗅觉也好素质也好,反正他是直截了当地踏进了猛虎兵团的指挥部。猛虎兵团的司令高过正在干涩地啃一块面包,他啃得很艰难,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面容疲惫,他试过,但毫无希望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一口水让他把面包送下肚子去。他被闯进来的关山林吓了一跳,以至他都忘了去抓放在桌子上顶满子弹的手枪。他呆呆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剽悍的老军人,嘴边沾着一圈可笑的面包渣。很快,他发现他用不着担心什么,因为那个老军人的眼神十分平静,一点儿也不像要动手的样子,对于一个眼神平静没有任何威胁的人,你用不着寻求手枪的保护。

关山林看着高过,说,你是这里管事儿的?高过盯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下意识地点头的。关山林说,你给我把乌云放出来,我的车在下面,我现在要带她走。高过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关山林盯着高过,说,有一个名字叫乌云的人,她现在在你手里,我要她。高过这回听懂了。高过说,你是谁?关山林说,我是谁你用不着问,你把人交出来就完事了。高过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凭什么要把人交给你?关山林说,因为她是我老婆。高过说,哦。高过很感兴趣地说,原来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关主任。高过觉得这很有意思,他很早就听说过他,因为他是整个西南地区军事工业的军方总代表,是个大人物,说起来自己曾经还是他管辖下的一个小工人,关于这一点儿他几乎忘记了,甚至在决定枪毙乌云的时候他都没能想起来,现在他居然撞到他的指挥部里来了。高过把手中的半块面包丢在桌子上,抓起一块满是枪油的擦枪布擦了擦嘴,饶有兴致地问,听说,你当年爬过雪山,过过草地,有这事吗?关山林说,准确地说,是爬过两次雪山。过过两次草地。高过说,那你一定打过不少仗?关山林没有回答他,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当过兵吧,是步兵?高过蹊跷,说,你怎么知道?关山林说,你的腰杆很直,能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大热的天不摘帽子,不是一个训练过的老兵做不到这一点儿;还有,你的右手食指和虎口都有老茧,只有长期练过瞄准击发的步兵才会这样。高过佩服得五体投地,高过说,你说的一点儿没错!我当过五年兵,是二十军的。关山林想了想,说,二十军,你们的军长是不是叫秦勇?高过说,是叫秦勇,先是副军长,后来当了军长。关山林笑笑说,那小子,打了半辈子仗没过上正职的瘾,没仗打了他倒捞上了。高过有些遗憾,说,可惜我没见过秦军长,看样子你和我们军长熟悉?关山林没有回答他的话,关山林瞄了一眼桌上的手枪,他走过去,把枪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

那是一支新出厂的五四式,枪体的烤兰闪着幽光,仿佛还闻得到一缕淡淡的枪油味。是支好枪,关山林欣赏地说,他利索地哗啦一声拉开枪机,抬手将检举了起来,枪口瞄准了高过的眉心,他那个动作果断而干净,高过吓得差点儿大叫起来,背上汗如泉涌。但是关山林立刻将枪收了回去,他将枪颠了个个儿,枪柄朝外,轻轻地放回原处,然后抬头平静地对目瞪口呆的高过说,一个军人,武器就是他的生命,不能随处放,要让它和你寸步不离。当然,你并不是军人,至少你现在不是。没等高过反应过来,关山林又说,好了,我得回去听新闻联播了,告诉我到什么地方去领人?高过这才缓过劲来。高过缓过劲来后有些生气,他觉得刚才关山林那个举动实在有些过份了。高过说,什么领人?领什么人?关山林说,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要把我老婆带走。高过说,你是说过,我也听见了,但是我并没有答应一定要把人给你。关山林平静地说,你是没有答应,但是人我一定得带走。高过觉得他简直太盛气凌人了。太傲慢了,高过本来是对他有好感的,他甚至已经在心里同意他把人带走了,但是现在高过不这么想了。高过挑衅地说,你一定要带走人,我要一定不让你带走呢?高过说这话时朝前走了两步,这样他离桌上那支五四式手枪的距离就比关山林近了。这个小动作关山林看出来了,他似乎是用嘴角笑了笑。他看着高过,他的目光中有一种东西在流动。关山林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的车进你的防区的时候,我估计了一下你的兵力,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你在这个防区内的兵力不足五百人,没有太多的重武器,要对付这种训练元素的部队,我看有一个连就足够了。当然,你可以听听我的劝告,尽快修正你的错误,比如,叫你那些士兵别站出工事来大喊大叫,在正式的炮火之前,你要想保住性命就把你的屁股埋进沙包里;比如,你可以把你的一道防线和二道防线再拉开一百公尺,这样,对方在攻下你的第一道防线后,你既可以有机会收复失地,又有了足够的开阔地做退守的屏障,否则,人家一个冲锋,后脚踏着你的第一道防线,前脚就能迈进你的第二道防线,你连退守的机会都没有;比如,把你的重火力都从高楼上撤下来,高楼上倒是视野开阔,打起来也威风,可你同时也暴露在对方的重火力覆盖网下,如果真要打你,我看用不着进行第二轮炮火射击,假使对方采用偷袭或突袭的方式进攻,只要冲到高楼的死角下,就算人家不解决你的重火力,它们也和一堆废铁没有什么两样了;再比如——听着,这是至关重要的——把你的指挥部从地下室里搬出去,地下室挨不着炮弹枪子儿,倒是安全得很,但你却离你的士兵太远,你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战况,你无法尽快地拿出对策,你的士兵,你的阵地,它们都因为你的指挥失度处在不安全的状态下,记住,指挥官不是老鼠,用不着钻地洞,他必须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把握战情,指挥作战。如果你能听我的劝,把你的阵地和兵力重新布置一番,我敢保证那要好得多,至少你的作战能力会增加三成。不过即使这样,要吃掉你也并非难事儿,我看再加上一个工兵排,多带点儿炸药包就足够了。关山林说这番话时极其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他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轻蔑,就像一个老猎人看着一个还没有走进森林就走火打伤了自己脚背的年轻猎人的目光,他的那番话令高过目瞪口呆,羞愧难当。

但是关山林一点儿也不顾忌高过的表情,他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1947年春天的时候,我在东北集贤和土匪打了一仗,那支土匪有六百多人,都操双家伙,他们把机枪和小钢炮架在屯子里,想和我较量一番。我带一个营加一个连,也就六百来号人吧,我捎信给那土匪头子,说你投降吧,你投降我优待俘虏,我让人给你用大肉炖粉条吃,那土匪头子让人捎信回来,说我就不投降,你还能把我的吊咬了?我说那好,那咱们就打吧。我的部下半个钟头以后就冲进了屯子,那个土匪头子真还实现了他的诺言,没投降,让我手下的一个班长用刺刀挑死在马厩里了,我当然也不能违背诺言,我对手下的人说,把他的裤子扒了,咬他的吊。我这人就这样,说话算话。关山林说到这里哈哈大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和恶作剧,他朝门口走去,走了一半他停下来,回过头对阉割了睾丸似的高过说,你要是爱听故事,这样的故事我还有不少,但你现在得带我去领人,我真的得走了,要不我就赶不上中午的新闻联播了。关山林说罢大步走出地下室的门。高过像个木偶似的愣愣地跟在他身后。有一段路没灯,高过绊了一跤,他骂了一句。高过想,这家伙说得对,我立刻就要人把指挥部搬出地下室去!
捣儿 - 2002/9/9 19:00:00
第七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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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深秋,身穿一套洗得略微发白的干部服的关路阳突然回到了家里。

  关路阳的回来使这个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显得过分沉闷的家庭有了一次意外的节日气氛。

  乌云有一刻没有认出这个高大英俊、威风凛凛、目光中充满了机敏和自信的青年军官,他简直都让她认不出来了。她叫了一声,手中的锅铲失手落到地上。她扑过去抱住儿子,而个头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的儿子却张开双臂,把她的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母子俩在十月的阳光下像风叶草那么快乐地转个不停。乌云高兴极了,她擦拭着脸上的眼泪,把陆续接回家来的孩子们哄开,让他们别缠着他们的大哥,让他们风尘仆仆的大哥坐下来喘口气。她手忙脚乱地在洗澡间里放了整整一池子水,从箱子里找出新毛巾,又把关山林的干净军装找出一套来。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的大儿子已经完全能够穿她丈夫的军装了。路阳非常孝顺地听从着母亲的安排,她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当她来来回回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柔情和温顺。吃饭的时候,他把第一筷子菜拈进了乌云碗里,这使乌云差一点儿又流出了眼泪。他很亲热地搂住妈妈的肩头,给她讲了一个又一个笑话,逗得她把勺子里的汤都泼洒到身上了。乌云说起他小时候调皮的事时,他则哈哈大笑,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乌云发现他太像他的父亲了,他的一投足一颦眉简直就和他的父亲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比他父亲更加富有头脑和智慧,这一点儿乌云也看出来了。在整整一天时间里乌云几乎不让自己离开儿子一步,她也同样这么要求他。他是她的,她要痛痛快快补偿一次母亲的饥渴。路阳自然心领神会,他果然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母亲,像一只母鹿身后紧紧跟随着的年轻的糜鹿。只是有一点,他不允许任何人动他的手枪和一只赭红色牛皮公文包,包括他的母亲在内,即使在他进卫生间洗澡和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也把它们放在他随手可以够到的地方。这一点关山林不经意地观察到了,关山林对此十分满意。儿子无疑是个合格的军人,关山林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关山林对儿子的突然回来表现出一种尽量克制的高兴,他没让自己脸上的神情流露出什么,只是当儿子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叫他爸爸的时候他才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了片刻,冲儿子点了点头。他的表情甚至有些太冷漠了。实际上在整个白天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机会和儿子接触,先是乌云,她把她的大儿子像个婴儿似的搂在怀里不放手,她就差一点儿没表现出对所有接近她大儿子的人的那种强烈的嫉妒了。接下来是那些孩子们,他们像一群蚂蚁似的把他们的大哥团团围住,簇拥着他从这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甚至簇拥着他去上厕所。他们要看他的肌肉,要看他的枪,他们要他讲故事,对他带给他们的那些糖果他们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想知道他是不是打过仗,他会开坦克和飞机吗?关山林被冷落在一边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儿子的观察,他始终在观察着儿子,他发现儿子成熟了,他的肌肉富有弹性和韧力,筋骨结实,眉宇间正气勃勃,他站立或坐着都自然保持着一种军人的标准,说话声音不高却底蕴十足,反应灵敏快捷,在一只手把小妹湘月举到空中逗她格格大笑的时候,另一只手仍能疾速抓住躲在一边的湘阳朝他投来的飞镖。他具有同情心,他在和每一个弟妹拥抱的时候没有忘记躲在墙角的大弟会阳,他把剥好糖纸的糖块放进会阳嘴里让他吃,这个动作让关山林怦然心动。但最让关山林满意的还不是这些,是路阳对他的态度。吃晚饭时路阳给乌云拈了菜,但他没有给关山林拈,他知道他的父亲不需要这种太富温情的动作。晚上他们父子俩坐在关山林的房间里谈话,关山林夹在书里的红蓝铅笔掉到地上了,关山林勾着身子在地上找,他够了一下那支笔,笔离他稍远了点儿,他伸长了手臂,把笔抓在手中,直起腰来,在这个过程中路阳一直坐在那里没动,没有去帮助他的父亲,他似乎对他的父亲拾笔这个细节毫不在意,因为他的父亲还没有老得需要人帮助父子俩实际上是在拾笔这个动作中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沟通。关山林心里多了一分对儿子的感激。

  关路阳在1969年秋天刚刚由排级提升为连职,并调至总参所属的一个机关工作。关山林对儿子优秀的军人素质是丝毫不予怀疑的,他知道儿子是最好的军人,但对儿子在短短时间的迅速提升仍然感到一种吃惊。关山林在儿子面前没有表露出这种吃惊,甚至他也不去打听儿子新调任的那个部门的情况,儿子做的是什么工作。凭直感他知道儿子供职的部门具有一定的保密性。儿子佩带的是一支警卫型的五九式连发手枪,即便是在与自己谈话时也须臾不离身;他闭口不谈自己的工作,他只告诉他,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了,这一切都说明,儿子是成熟了,成熟的儿子是在受着重用。

  于是秋天的晚上,父子俩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散步。他们差不多一般高,身材同样魁梧,步伐同样有力。金龙菊和残桂在夜晚传送着暗暗的芬芳,大团大团的美人蕉静静地匍匐在院子的角落里,像内热外冷的火把,轻轻地一口气就能将这些火把吹燃,几星流萤从他们脸前飞过的时候,他们都久久地沉默着。关路阳在黑暗中打量父亲,他发现父亲老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在关路阳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不属于衰老这个词,他是多么地有力量,多么地充满活力呀!当他站立起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天空一下子变得低矮了;当他大步向前跨动的时候你会觉得整个地球都在震颤;当他哈哈大笑的时候你会觉得全世界都受到了感染,这才是父亲,这才是他的父亲!关路阳崇拜他的父亲,就像崇拜太阳一样崇拜他,他迷恋他日日新鲜的光明和热能,迷恋那种永不停息的升腾,甚至,在关路阳心里还埋藏着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是在他少年时期就滋生了的,关路阳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父亲比试一下掰手腕。他们各据一方,彼此伸出手来,从容握住,他们脸色平静地盯着对方的眸子,无需口令,他们开始用力,用力,再用力,他们的指关节咔嚓作响,他们全身的骨头咔嚓作响,支撑着他们那两只手的石桌轰然塌坍,化作尘末,但他们的手没有松开,他们的手不会松开,它们仍然牢不可分地焊接在一起,较劲,整个地球都在他们的较劲中咔嚓作响!这是少年关路阳的一个梦,他知道那个时候他没有资格向父亲伸出手去,他没有资格。现在他行了,现在他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他有了这个资格,他可以向父亲伸出他的手去了。可是,父亲却老了。对于离家三年的关路阳来说,这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不近情理,但它却是事实。父亲鬓角上的白发使关路阳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和伤害,有一刹那关路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接受那些该死的白发!他只想没有任何障碍地向父亲伸出手去!但是父亲老了。朱妈养的那只名叫上尉的猫在黑暗中从他们的脚边蹿过的时候父亲犹豫了一下。勤务员李部在他们身后招呼首长接电话的时候父亲又犹豫了一下。父亲这是怎么了?他真的老了吗?

  金龙菊和残桂的暗香在整个夜晚都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关山林在接过电话之后父子俩又继续他们的散步,这回他们走得很远,一直走到围墙边。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城市的高处。山城重庆的夜景暧昧而不真实。1969年的秋天重庆的大多数地区仍处在灯火管制阶段,整个下半城都是黑黢黢的,一片死寂,偶尔有亮着夜间行驶灯的车辆惊慌失措地从他们脚下驶过,灯光被山风吹得忽明忽灭,远处有零星的枪声,这也让人感到不真实。嘉陵江灰灰白白地卧在那里,没有船的灯火,你无法弄清它仍旧在流淌着还是已经死去了。父子俩站在那里,有一刻他们都看到了一颗流星,它从东边的最黑寂中出现,摇摇晃晃飞到他们头顶上,似乎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疾速划过夜空朝西边坠落下去。关山林开口打破沉寂。关山林说,北边一直在吃紧?关路阳说,嗯。他没有问父亲是打哪儿探听到这个消息的。父亲是一个军人,即便他已经失去了军职但他还是军人,一个好军人哪怕只靠鼻子也能闻出硝烟味来。关山林说,他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关路阳说,在北线和西线,他们一共有一百二十四个步兵师,全是一流装备。关山林说,我们呢?关路阳说,一线上有三十六个野战师,还有一些边防部队,你知道,我们的装备很糟糕。关山林沉默了一会儿。关路阳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他不该提到装备,父亲干了十一年军事工业,他和他们曾经是伙伴又是对手,你提彼此装备的优劣无疑是在责备他。关路阳在黑暗中看了一眼父亲,他发现父亲这个时候正把目光对着北边,他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他觉得他那个样子有一种饿豹似的渴望和向往。关山林站在那里默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他问儿子,你说,要打起来,我们能赢吗?关路阳迟疑了一下,说,我们不会输。关路阳极谨慎地选择了一个字眼,作为军人他无权盲目乐观,作为儿子他又不能伤害父亲,这个字眼无疑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关山林却根本没有留心儿子这个微妙的心理活动,他叹了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句,这一仗,我是没有希望了。说完这句话,他把身子再度转过去,面向北方,在黑夜中肃然遥望。关路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感情,他觉得鼻子涩涩地发酸,他站在那里,无言以对。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轻轻地说,爸爸,我们回去吧,天冷了。

  关路阳在家里只待了十天,十天之后他就返回部队去了。临走的时候关路阳挨个儿地和弟弟妹妹们告别,他和他们告别的方式是拍他们的脸蛋儿,这使乌云想起小时候大哥巴托尔对她也是这样。关路阳像待家人那样谢了朱妈,他说朱妈烧的红烧肘子非常好吃,因为这道菜他简直就不想走了。他像对待另一个亲兄弟一样在李部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他说他会给李部寄回一大包山东苔县的大蒜,他知道那种大蒜的膜衣是一种最上乘的笛膜。他朝乌云走去,他把母亲拥住,轻轻地一使劲,就把她抱了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就以这种方式站在那里。他在她的耳边小声地对她说,妈妈,你要保重。然后他把她放下来,松开了手臂。乌云掩饰着去为儿子整理风纪扣,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几乎古今中外所有军人的母亲或者妻子都做过这个动作。他当然用不着她来整理,他服装严整,一丝不苟,但是他不动,就那么笔直地站立着任母亲把他轻轻地摸索了一遍。现在,他和所有人的告别都完成了。他转过身去,面对关山林。关山林站在台阶上,下颔微扬,目光平静。关路阳朝父亲走过去,他在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看着父亲。那天有风,院子里,所有的植物的枝叶都在摇曳着,显得匆匆忙忙的,恍惚之间有如干军万马在穿梭奔跑着,这就让那两个彼此相望着的兵有了一种雕塑的感觉,有了一种永恒观照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关路阳像一个士兵似的开口对父亲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可以出发吗?关山林则像一个指挥官,他点了点头,严肃地说,好好干。关路阳还有一句话想要说,他差一点儿就大声说出来了,他想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能够和你掰掰手腕吗?!那句话就在他的嘴边上了,但是他没有说,他把它们咽了回去。他挺了挺胸,啪地一个立正,朝关山林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然后他放下手臂,转身,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离开了台阶,大步走出了院子。没有人送行,全家人都站在院子里目送着关路阳高大的身躯消失在大门外。他始终没有回头,而他们也始终没有动一下。这是一种默契,一种职业军人家庭的默契,一种近似于残酷的默契,乌云太熟悉这种默契了,如果不算上她和关山林新婚分别的话,她还记得在大凌河边的那个黎明,她还记得在沈阳他伤愈归队时的那个雪地,她还记得在武汉他大发脾气的那个早晨。军人以一种固执的偏见对待分别,他们反感送行这种方式,他们甚至反感家庭这种方式,无论出发或是战斗,无论生或是死,他们期待的都是一种从容不迫,一种征伐天涯若闲庭信步,而所有的叮咛和泪水只能使他们的腿上缠裹上铅衣。乌云有一段时间怀疑那是不是军人特有的忌讳,但后来她接受了这种方式,当她接受了这种方式以后,她就体验到另一种感受,那是自信、坚定和充满信心。作为一个常为出征人壮行的家人,她在每一次都能百倍笃信他的凯旋而归,就像他只是去后院的小河边提一桶水,或是去村前集镇的铁匠铺里取一柄加钢的锄头,用不着惊诈,他前脚出去,后脚就会回来的。现在,乌云就是以这样的心理,目送着她的大儿子走出了她的视线。

  老大关路阳走后不到两个月,冬季征兵开始了,十五岁的老三关京阳被五十四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看中,作为文艺兵招进了部队。

  先是一男一女两个军人到学校里,他们考核了学校推荐的几十名孩子,从唱歌跳舞到检查肌肉骨胳,考核得十分挑剔。关京阳走进考场的时候两个严肃的考官不由得会心地相视一笑。这孩子生得太清秀太水灵了,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俊俏的女孩子,连他脸红的样子都像。他们先要他跳个舞。跳个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或者跳个北京的金山上,如果这些不会,你随便摆两个动作就行,比如说,亚克西这个动作你会吧?京阳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懂了,他很秀气地说,那我跳一段红色娘子军,就是洪常青就义那一段吧!你们能帮我哼一下曲子吗?他说这句话时红了一下脸。他们点头,他们当然能,他们当中有一个就是前任吴琼花呢。他们开始哼,他开始跳。他吸腿、展臂、大跨。他一开始跳他们就不笑了。他跳得太棒了,他的动作、表情,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受过专业芭蕾训练,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当他跳完那一段舞蹈后,他们发现他大大的眼睛中竟溢满了泪水。他们被他的舞蹈天赋征服了。那么,能再唱一首歌吗?你能唱首歌给我们听吗?他点头,轻轻说,你们想听哪首歌呢?这回他们可是震惊了,你瞧他是怎么说的,你们想听哪首歌呢?想听哪首歌,也就是说,只要是想听的,他都能唱出来。那就唱一首颂歌吧,胡松华唱的那首,听嗓音你能高上去。他点点头,开始唱。啊哈嘿依哟嗬嘿,啊嗬嘿依哟嗬嘿。他一开口就把他们迷住了。天哪!他的嗓子好极了!他是那种极富魅力的抒情高音,他在高音上能让自己像只云雀似的直插云霄,让他的歌喉在那里久久地、久久地环绕。他们给他鼓掌,拼命鼓掌,完全忘记了自己考官的身份。他们要他唱乌苏里江船歌,或者唱二郎山。他唱了,不是一曲,而是两曲。但他们还没有够。现在他们可知道他能唱什么了,他们想知道他能不能唱俄罗斯民歌,不是苏修的歌,是俄罗斯民歌。当然,这个他也能。那就给你们唱一首顿河我亲爱的母亲吧。他站在那里,丁步侧身,微收下颔,双手交握。他们的脸上立刻有轻柔的河风徐徐地吹过。他那个样子就像一个真正的顿河的儿子。他们被他的歌声、被他的抒情陶醉了,很久以后他们才睁开了眼睛。这首歌是谁教你的?我妈妈,是她教的。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她是艺术家吗?不,她不是艺术家,但是她比歌唱演员唱得更好。这回他们才算真正找到原因了。一只雌百灵生下了一只小百灵,她告诉他用什么来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这就是原因。好了,现在他们用不着再考核下去了。他们没有像对别的孩子那样对他说,你可以走了,而是微笑地对他说,再见。当他走出去的时候,他们在名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关京阳。他们在那三个字下面用红笔重重地划了三道横杠。

  关山林对京阳当文艺兵这件事丝毫不感兴趣,他毫不掩饰 对文艺兵的不屑一顾。当兵为什么?当兵为打仗!打仗靠什么?打仗靠的是真刀真枪!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一仗是靠蹦蹦跳跳、拉拉胡琴唱唱歌打下来的!关山林这么对前来家访的招兵干部说。倒是乌云帮着招兵的说话。乌云说,战争年代也不是没有宣传队,什么时候都有。辽沈战役的时候,你忘啦?那些宣传队的人站在路边打着快板唱,同志们,往前走,前面就是张家口。是英雄,是好汉,战斗打响比比看。这个我都还记得,你怎么会忘了?关山林望着天花板干巴巴地说,我忘了,我不记得有这种事。乌云说,你不是不记得,你是不承认,你不承认,你就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关山林生气地说,谁说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我不是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未必我还是唯心主义不成?扯淡!乌云毫不退缩,说,你要承认你是唯物主义,你就得承认事实,你为什么不承认事实?关山林说,谁说我不承认事实?你把事实拿来!乌云说,事实就是宣传队也是鼓舞士气,打击敌人的战斗队伍,有本事你就承认这一点儿。关山林说,战斗队伍就战斗队伍,承认这一点儿就承认这一点儿,有什么了不起!乌云说,既然你承认了,你就应该让京阳去宣传队。关山林说,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整天在女孩子堆里蹦呀跳的,他能跳出什么名堂来!

  关京阳第二天穿上了军装离开了家,当上了一名文艺兵。

  关京阳虽说离开了家,但他离家并不远。五十四军军部在鹅龄公园路,离干休所所在的大坪路只有三站路,他实际上是在家门口当的兵。关京阳被分在学员队,和他一起招进宣传队的还有十七八个兵,年龄都差不多,他们经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的新兵操练,后来军首长说,算了,我又不要他们去走正步,我要他们唱歌跳舞,搞那些八股文干什么?这样他们就回到宣传队,开始了正规的艺术训练。(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关京阳的艺术天赋很出色,他被任命为学员队的副队长。但是他太腼腆,太不爱出众,他心肠柔弱,副队长这个角色对他来说形同虚设,完全帮不上队长的忙。队领导找他谈过几次话,他也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队领导恨铁不成钢,只好把他撤了,另换了一个。这样反而帮了他,他是个喜欢静处的孩子,除了练功和政治思想学习之外,他总喜欢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看书。他看的多是一些文艺书,他一边看着那些书一边默默地流泪。他的感情太丰富、太脆弱了。他老是把蚊帐放下来,掖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躺在里面呆呆地遐想。学员队的小女兵们都很喜欢他,总爱来找他说话,她们总能找到很多的借口。在他当着学员队副队长的时候,她们可以找他汇报思想活动,谈谈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一般的情况下他总是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安静地听,偶尔说一句赞同的话或是不赞同的话。在他不当学员队副队长的时候,她们也可以来找他,要他去看看她们的腰下得合不合标准,一字劈得直不直,他不是队里的尖子吗,他当然有资格指导她们。他确实也尽量这么做着,他对她们的请求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予满足,他总是累得满头大汗,这样花枝招展天真烂漫的小女兵们就能争着给他拿来自己的毛巾揩汗,端来自己的杯子让他喝口水。她们全都很喜欢他,不仅仅因为他人长得俊气清秀,不仅仅因为他的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不仅仅因为他性格温柔安静如兔,还因为他会讲故事,会背诗。他会讲很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是他自己编的,你在任何一本书中都找不到它们,他能随着自己的想象让那些故事任意地发展,故事里大多有一两个美好的人物,他们几乎与世隔绝,更多的时候故事有一个悲剧的结尾。在春天或夏天的傍晚,那些小女兵们搬来小板凳,在宣传队宿舍旁边的那块草地上围着他团团坐拢,听他讲故事。他讲着故事的时候双眼朦胧,目光越过她们的头顶飞去了不知道的地方,所有开端、发展和结局全都随着一个不在躯壳中的灵魂心驰神往着。她们听他的故事,她们手托着腮,美丽的大眼睛痴迷地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嘴多好看哪!它的线条是那么地柔和,就像一朵娇艳的豆寇,它花瓣似的翕动着,流淌出那些动人的故事,她们全都为它和它们流下了少女的眼泪。他还会背诗,背歌德、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海伦,我,受尽了赞扬和毁谤/刚从海滨登岸来到这方/我还感到水背高拱,风涛簸荡/化险为夷多亏得海神的思光/谢东风帮助我一帆力量/从佛利基平原回到海湾故乡。他站在那里,背着手,挺着胸,不是大声地,而是轻轻地念着他们的诗。他的记忆力好极了,仿佛那些诗全是他自己写出来的。这个时候他的听众们就会热烈地为他鼓掌,而鼓得最卖劲的则是小女兵季洁。

季洁比关京阳小一岁,一张还没长开的娃娃脸十分可爱,小鼻子小嘴,外加一对小辫,更使她像个孩子。季洁的父亲是前中央乐团的弦乐演奏员,文革期间回家养病,她的母亲是重庆乐团的小提琴手,她在她父亲和母亲的熏陶下从小就弹得一手好琵琶,她是作为乐队演奏员招进宣传队来的。季洁天性快乐好动,小女兵中顶属她最爱来找关京阳。她蹦蹦跳跳地来到男兵宿舍,人够不着,就踮起脚尖朝窗户里喊,关京阳!关京阳!你快来呀,她们叫你去看她们把杆!有一回关京阳和季洁开了一次玩笑。关京阳说,季洁,今天什么天气?季洁抬头看看天,犹豫地说,不知道,阴转晴吧?没听早上的预报,干嘛?关京阳说,你不是叫季节吗,没听预报你也该知道的呀!季洁睁着眼睛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明白过来后就哭了。关京阳吓坏了,连忙上去劝哄她,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她哄住。季洁恨恨地咬牙说,谁叫你拿人家来开玩笑,你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就哭给你看!关京阳双腿发软地说,我再不跟你开玩笑了,我再不敢了。过了几天,季洁找关京阳谈话,季洁把关京阳约到琴房,那里没有别人,季洁没说话先就哭。关京阳又吓了一跳,说季洁你怎么啦?这回我可没拿你开玩笑呀!季洁一边抽搭一边说,谁叫你不拿人家开玩笑来着?你不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就哭给你看!关京阳这才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让开玩笑的是你,不让不开玩笑的也是你,你这个样子,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关京阳在学员队待了半年时间,那是一整个冬天和一整个春天的时间。到夏天的时候,学员队解散,除了少数几个学员兵被几个师的宣传队要走之外,学员队的那些男女少年兵们大部分进了军部宣传队。

  这是关京阳盼望已久的事。

  谁也没留意,少年关京阳的心早在夏天到来之前就偷偷飞往宣传队了。那里有一个让关京阳敬佩和仰慕的人,她叫余兴无,比关京阳大两岁,是舞蹈队的女主角,宣传队演《白毛女》她就是喜儿,宣传队若演(红色娘子军)她就是吴琼花,总之,她是舞蹈队的台柱子。她人长得很美,身材苗条,脸蛋迷人,嗓音甜润。关京阳看过她演的一场《白毛女》,他被舞台上一袭白衫一头银丝的她迷住了,他的一颗心被舞台上的她扮演的形象碾碎了。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他始终在暗地里注意着她。她曾为他们辅导过舞蹈基本功训练,她手把手地教他们,她蹲在软垫边护着他们翻小翻,她做了一个漂亮的倒踢紫金冠的芭蕾动作给他们看,她告诉他们,舞蹈是形、意、情的完美结合,比如喜儿从山神庙逃回山洞那一场独舞,她示范着,脸上渗透似的流露出阴悒和悲枪的神色,那是一种高贵的气质。他的心被她的那种高贵的气质刺痛了,收缩成一团,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能忘记她的样子。可惜的是他们不能经常见面,宣传队和学员队不住在一起,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操场,宣传队又有很多演出任务,他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可能见到她一次。有一段时间他很忧郁,不大开口说话,更不讲故事,就连季洁来找他,他也打不起精神来应酬。他整天躺在蚊帐里情绪低落地翻着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后来他听说宣传队下部队演出回来了,他一轱辘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打定主意去找她,也许和她说一句话,也许什么也不说,反正他想见见她。他真的去了。他看到了她。她在水池边洗衣服。她洗一套军装外套,一件粉红色的的确凉衬衣,一件白色的衬衣。那件白色的衬衣雪白雪白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洗它。她把衣袖卷到手肘上,手臂光滑圆润,透着细磁似的光泽。她用力地揉着衣服,揉得肥皂泡溢了满满一盆子。他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颈处。他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他说,我能给你帮帮忙吗?她听见有人说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脸来看着他,一绺散乱的长发从她的眉心垂挂下来。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她说。她的嗓音好听极了,清亮清亮的像百灵。他说,是的。他有些心慌意乱,差一点儿就逃开了。她说,你是谁?是俱乐部来的新兵吗?他愣住了。她不可能不认识他,她不是给他们做过舞蹈基本功辅导吗?他说,我叫关京阳,我是学员队的。学员队的?她好看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迷惑,我想想,我好像是见过你,我想起来了,你是跳洪常青的那一个小兵,对吧?她的眸子一亮,她真的想起来了,她冲他粲然一笑,可是他却生气了。她简直太目中无人了,她只记得那个跳洪常青的小兵,却不记得他,难道他不是学员队舞蹈组最出色的学员吗?难道他在她眼里仅仅是一部剧中的人物吗?他扭身就走了,连头也没有回一下,留下她一个人在哗哗作响的水龙头边摸不着头脑。

  在整个冬天和春天,关京阳再也没有越过操场到宣传队的驻地去。他当然会去的,但不是作为一个想讨好女主角的小兵,而是作为宣传队正式的一员,他会让那个叫余兴无的女兵看到,他不是什么你是谁,不是什么俱乐部的新兵,他是他,他就是他。

  现在,他在夏天到来的日子里等到了这个机会,他会做给她看的。
捣儿 - 2002/9/9 19:02:00
第八章  不打仗不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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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句没有什么诗意但却实实在在的话所说的,日月如河流。关山林一家人的生活,一直像河流那样流淌着,终日不曾停顿。在路阳重返部队和京阳当兵离家之后,这个大家庭有过一段时间的失落,但很快就恢复到它原来的轨道上来了。

  1969年冬天的时候,一六一厂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军队进入工厂实行再度的军管制,革委会主任由军代表担任,从各派组织的领导人当中选举出革委会成员,同时也解放了一批问题不大、表现较好的走资派,结合进革委会班子,工厂的生产开始逐步恢复。乌云属于问题不严重,过去工作中有过一些政绩,群众愿意原谅的当权者之一,所以,当职工医院成立革命领导小组的时候,乌云就被解放出来,成了领导小组有名无权的一名成员。

  乌云回厂上班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胡祥年被猛虎兵团枪毙的消息。

  乌云回家后断绝了和工厂的一切联系,关山林根本就没有告诉她差一点儿就成了人家枪下的靶子这件事,当时关山林把乌云带上华沙牌小轿车后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回家待着去,这个革命咱们不闹了。

  乌云是被关山林硬从家里撵走的,又是被关山林硬从猛虎兵团的死牢里抢回来的。乌云在家一待就是一年多,乌云不知道工厂里发生的事。

  胡样年要求造反派最后一个打死他。和胡祥年一同被打死的还有他的妻子储云芳。储云芳是一六一厂厂俱乐部主任,是十三军文工团转业到地方的干部,人长得漂亮,能歌善舞,工作认真,待人热情,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就被揪了出来,理由是她爱臭美,是资产阶级的狐狸精。储云芳本该不死的,猛虎兵团去掳走资派那天雨夜,在一片混战中他们夫妻俩分开了,猛虎兵团害怕吃包抄,在黑暗中掳了几个人就走,储云芳本来没被掳走,但她发现丈夫不在了,她在黑灯瞎火中到处找胡祥年,她摸了一手的血,她喊,胡祥年正被推操上已经发动了的卡车,他听到了大楼里妻子的呼喊声,他回应了一声,储云芳跌跌撞撞地从大楼里跑出来,有个受了伤的造反派躺在地上冲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她,她奔到了已经启动的卡车边,朝丈夫伸出手去,胡祥年拽住了她,她在车后被拖了十几公尺远才被丈夫拉上了车,他们在颠簸的卡车上紧紧地搂抱着,浑身发抖,同时又为着不曾分开而感到庆幸。储云芳那时已经怀孕五个月了,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胡祥年知道他们将要被猛虎兵团枪毙的消息时差一点儿就要发疯了。胡祥年希望妻子能够活下来,储云芳却不。储云芳说,我不想做一个寡妇,我不想我的孩子做一个孤儿。胡祥年还是背着储云芳找了高过。胡祥年要高过放了他的妻子。高过说这不可能。胡祥年说他们可以在他身上打一百个窟窿,直到把他打得稀烂,如果他们愿意他们甚至可以用炸药包来炸他,那种方法很解恨,但是请留下他的妻子。高过说我又没疯,我费那个事干什么!胡祥年说既然这样,我的妻子已经怀孕五个月了,你们能不能等她生了孩子再枪毙她?高过瞪眼道,你这人烦不烦!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枪毙他们那天,在去刑场的路上,胡祥年不顾造反派雨点似的枪托挤到了储云芳身边。胡祥年把妻子搂在怀里,像搂着一只可怜的小鸟似的。他们的身边有个总厂的副厂长在哭,还有个老工程师一遍又一遍地在念叨着冤枉,一个对立派造反组织的头头在跳着脚破口大骂。他们对此毫不在意。他们一边被人推操着一边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后来他们决定给孩子取名叫胡同。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他们都觉得这个名字不错,这名字真好。储云芳伸出一只手给丈夫轻轻地揉被枪托打肿了的额头,当造反派把她拉走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在丈夫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她回过头来流着泪大声朝他喊,我已经在你身上留下记号了,我在那边能够找到你的!胡祥年在最后的时刻说服了高过,他要高过第一个处死他的妻子。高过同意了,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之一,他把胡祥年安排到最后一个,他认为这样做才显得公平合理。他们把储云芳第一个押了过去,枪响的时候这个美丽的舞蹈演员是斜着身子倒下去的,她怕压着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其实她这样做是徒劳的。他们使用的是一种被造反派命名为八·一五式的试验型冲锋枪,这种枪是大名鼎鼎的苏式AK47型冲锋枪的改装型,使用由N·M·耶里萨罗夫和B·W·瑟明发明的7.62x39毫米中间型全金属被甲枪弹,这种不符合日内瓦条约精神的枪弹威力极大,在两千米处还有杀伤有生目标的性能,在贯通处能产生一个巨大的撕裂面,由于火力的作用它能使人的整个内脏器官都受到强烈破损,包括子宫。好在他们枪法很准,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当过兵,他们只用了一个点射就结束了她的生命。接下来是另外的人。胡祥年是最后一个,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他妻子那姿势优美的尸首。他们一共枪毙了七个人。六个成年人,一个孩子。

  乌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为胡祥年的死伤感着。他们是同事,他们相处得一直很好。她忘不了胡祥年的快人快语和连篇笑话,他总是不分场合地开玩笑,现在她听不到他的笑话了。乌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胡祥年和他那个美丽而又忠贞不渝的妻子,尽量不让自己的感情长久地纠缠在这种噩梦之中。有人死了,有人活着,她是活着的人中的一个,她还得继续活下去。

  乌云在职工医院革委会领导小组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领导小组开会她参加,决定或不决定什么,没人征求她的意见,她只用举手就行了。平时没有给她布置别的工作,她就自己到药房去帮忙。她是学药剂的,在充满普鲁卡因和氨基比林混合味的药房里她显得更自在一些。

  医院领导小组的负责人是白淑芬。白淑芬是一六一厂最早的造反派之一,为一六一厂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也有人提到过她反水的问题,但是对立两派都是军管会承认的革命组织,都是结合对象。高过是在一次紧急集合出发攻打对立派的时候被炸死的。高过当时正在吆喝人上车,从院墙外飞来一枚木柄手榴弹,手榴弹砸在高过的屁股上,掉在他脚下,高过以为谁的枪托撞着了他尊贵的屁股,他想破口大骂,但没等到他骂出来,手榴弹就爆炸了,高过当场被炸成一堆烂肉。关于劫掳和枪毙走资派的事,只有高过和白淑芬两人知道它是怎么动意和被决定的,高过一死,天地都被蒙在鼓里了,这样,白淑芬担任职工医院领导小组负责人就不存在任何疑义了。(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乌云回工厂上班的第一天,她在办公楼的楼梯口和白淑芬撞上了。她们两个人都有些发呆,都有点儿尴尬,或者说,都在心里有了一种下意识的惊悚和发毛。白淑芬救过乌云,乌云对此感激不尽,后来白淑芬撒手不管身处困境的乌云,对此乌云也能够理解,毕竟她们俩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造反派,水乳不相容。白淑芬没有剪乌云的头发,打乌云的耳光,冲乌云吐口水,这就足够了,这就相当不错了。乌云甚至还庆幸自己当时原谅了白淑芬,帮她调动了工作。但是不知为什么,乌云在楼梯口再度见到白淑芬时,她有一种强烈的隔膜感,一种发自灵魂的战栗。她打了一个寒战。白淑芬首先从发呆中缓挣出来,她热情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拉住乌云的手,她说,哎呀,你总算回来了,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她说;为了结合你的事,我和厂革委会那班人吵了几架,吵得天昏地暗,最后还是我吵赢了。她说,你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他们要说让他们说去,你只管抬头工作,什么也不要想,我相信你,我支持你,看他们能把你怎么样,我就不信他们能把你怎么样!她附在乌云的耳边说,我们的战斗友谊万古长青。然后她笑着拍了拍乌云的手说,你找吴组长先谈工作,谈完以后你到我的办公室去——就是原来你的那间办公室,我们好好聊聊。然后她匆匆走了,去别处布置工作去了。乌云等她走了很远还站在那里发呆。她问一个从旁边走过的医生,吴组长办公室在哪里?那个医生说,乌书……,乌云,你刚才是在和谁讲话?乌云说,是和白淑芬呀,怎么了?那个医生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三楼左手第二间,挂了牌子的——我说的是吴组长,不是白组长。医生说罢就走掉了,留下乌云在云里雾里。

  乌云回厂上班,关山林既没有表示出高兴又没有表示出不高兴。在这个问题上他有过两次表态,两次都阴阳怪气的,令人无法理解。一次他说,结个什么合,不就是想吃狗肉吗?吃不上新鲜的吃腊的,总是一个吃,你也愿让他吃你?另一次他说,总有一天,逼上梁山,一把火烧了草场,大家都落个痛快!两次关山林说话,乌云都没有弄懂,狗肉的比喻她不懂,梁山的比喻她也不懂,不是不懂狗肉和梁山,光这两个词她是知道的,就是不明白他拿这两个词比的是什么。她知道关山林那段时间热衷于读书,关山林找了很多书来看,政治的、哲学的、历史的、文艺的、军事的、自然科学的,他把那些书都堆在自己的屋里,堆得乱七八糟,他整天躲在房间里读那些书,读得昏天黑地,自然也就读出了很多怪名词和怪念头。

  关于读书,乌云也被关山林弄得头疼,倒不是读书本身,是读书带来的一些其它问题。关山林读书是不让人打搅的,朱妈有时候进他的房间打扫卫生,动了他那些书,他就闹。他说,你出去你出去!我这里不用打扫!我不打扫!朱妈被撵出来,很生气地对乌云说,休息就休息,休息就好好休息,安心休息,又不让他教书,他把那么多书弄到房子里,脚都下不去。乌云说,他想读书,你就让他读,房间不打扫脏一点儿不要紧。朱妈说,怎么是脏一点儿?是脏得没有王法了,他不爱洗脚,又不肯换衬衣,被窝里子得两天一换,再加上这一屋的书,这是脏一点儿的事吗?乌云拿认真较劲的朱妈没有办法,就说,好了朱妈,洗脚和换衬衣的事情我来办,他那个房间你若要打扫,就趁他出门的时间打扫,他在家时你就不进去,就当没他那个房间,好不好?

  吃了晚饭后乌云就叫关山林洗脚,关山林不洗。乌云叫李部端一盆水到关山林的屋里去,关山林发火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又没行军打仗,我洗个什么脚?你们真是乱弹琴!李部连忙把水端了出来。乌云对朱妈说,朱妈朱妈,你不要生气,他不洗,我洗,反正这盆水是不会浪费的。朱妈说,我生什么气?我一个当保姆的,主人爱怎么都不该我来说,我也没有说的资格,我就是不明白,他首长当到那么大,却总是和人拧着来,未必做大事的都是拧出来的?我看毛主席就很和蔼嘛。李部在一边说,谁说首长不和蔼?首长也和蔼,首长高兴的时候还和我下象棋。朱妈转向李部说,别提你们下象棋的事了好不好?你们不下棋的时候,家里安静得像座庙,你们一下棋,又是喊又是叫,好像屋里生出一支军队似的,吵死人。李部说,首长说了,象棋就是战场,下棋就是打仗,楚河为界,两军相争,冲锋的时候就得喊叫,不喊不叫,那像什么战场的样子?朱妈说,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他为什么不洗脚不换衬衣?李部说,谁说首长不洗脚不换衬衣了?朱妈说,倒是也洗也换,就像过节似的。李部得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军人就拿这当过节,你想呀,行军打仗后烫个脚,打了胜仗后洗澡换血衣,不是过节又是什么?朱妈说,你这么说,你不也是当兵的吗?你怎么就天天洗脚,隔天往澡堂子里冲呢?李部听了朱妈这话,一下子就灰心丧气了,说,我倒是恨不得那样,可我生不逢时,既捞不着军行,又捞不着仗打,我连不洗脚不换衬衣的资格都没有,你说这话,我还抱屈呢!乌云见他们一老一小争个没完,就在一旁说,好了好了,你们就别再争了,这事咱们就到此为止。朱妈说,别到此为止,我想出一个好办法,包老关能天天洗脚——李部你不是说下棋就和打仗一样吗?既然是打仗,你就多输几盘给你首长。李部说,干嘛要我输棋?朱妈说,你输了棋,你首长就打了胜仗,你首长打了胜仗,还不该洗脚换衬衣过节吗?李部说,凭什么?哦,就为了首长的臭脚丫子,我就该输棋给他呀?我不干!朱妈说,你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的首长吗!你们下棋的人怎么说?叫丢车保帅吧?你要能让你首长洗脚,我让你们天天在屋里喊个痛快。李部凛然道,想得美!要我自己承认输就是让我投降,别说首长那里不答应,我自己首先就第一个不答应!朱妈气得跺脚道,你个小王八犊刊你也这么犟!好,好,不洗算了,你们都不洗才好,你们都不洗,我拿节约下来的水养鱼喂猫!正闹着,关山林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关山林手里拿着一本《三国志》,说,你们闹什么?什么养鱼?什么喂猫?朱妈和李部一看见关山林,立刻蔫了,什么话也不说,轻手轻脚地走掉了。关山林奇怪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正打算回房间时他又站住了,他朝着朱妈的房间大声说,朱妈,家里有一只“上尉”就够了,你别给我再养什么鱼呀猫的,把我这家里弄得像个动物园。说完,他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继续看他的书。

  关山林看书看出了什么名堂,别人不得而知,只有乌云知道那是一种化解,一种梦游。他卸了职,解甲归田了,但他不能无所作为,他即便不可能真刀真枪去干点儿什么,也能在想象中化解思想和体力的精力,有那些书,他在梦游中就能够干得酣畅淋漓。乌云不会阻止关山林的梦游。自从休息后关山林衰老得非常快,他的头发在两年之中就全部白了,他似乎是在赌气,是在发狠地老下去,任何人和任何方式的阻止都会遭到他的鄙视。乌云从来不在生活习惯上对关山林做出什么要求和限制,她知道战胜他的唯一办法就是任他为所欲为。让他攀上万仞绝壁上的那方高地吧,当他发现在那个战场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胜还是败,对他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段时间乌云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了。偏头疼差不多隔几天就发一次;支气管哮喘一年年地严重,一到春秋两季就犯得厉害;风湿性关节炎已经影响到心脏,她的心脏已经能听到二级杂音了;左腿胫骨摔断的地方时常骤然作疼,医生说可能是复原期刺激太过,生了骨刺。冬天的时候鸟云感觉到下腹隐隐作疼,先没在意,后来在一次洗澡的时候摸到了一个硬块,到医院一检查,是卵巢瘤,因为长得太大,压迫了腹部附件,所以才有疼痛感。这一回的检查结果连关山林都急了。关山林问是良性瘤还是恶性瘤?医生说手术前没法确定。关山林说,你不会把瘤子拿出来吗?你拿出来不就确定了吗?乌云悄悄拿手肘拐关山林,说,你冲人家大夫发什么火?瘤子是我自己长的,又不是人家大夫让长的。关山林说,长是你长的,拿不是该他拿吗?他不拿要他这个大夫干什么?手术在关山林的一再坚持下很快就作了,连瘤子带卵巢附件全部从腹腔中拿了出来,差不多有一公斤左右,术后立即做了切片化验,结果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瘤子是良性的,但是乌云却伤了元气,很长一段时间身体都没有恢复过来。关山林让朱妈多弄点儿营养品给乌云吃。朱妈弄不到。那段时间重庆的副食品供应紧张,在商店里买水果糖都限量,每人每月二两,白糖则是产妇才能享受,凭医院证明每位产妇两斤,居民凭食品券和工业票购买食品和生活日用品,水果是常年累月看不到。朱妈急得跳脚,关山林反而不急,他去捉了一窝小鸡来养,说小鸡长大了就可以杀了煨汤给乌云喝。小鸡有二十来只,个个绒球似的十分可爱,关山林怕别人养不好,决定自己养,下了个命令家里人谁都不准动那群小鸡娃。从此以后关山林除了看书之外又多了一项事,喂鸡。关山林先用碎米粒喂鸡,有时在碎米粒里掺一点儿剁碎的菜叶子,菜青米白,刹是好看。等小鸡长得大了些,关山林就扛一柄锄头到院子里去挖蚯蚓,用蚯蚓来喂小鸡。关山林说凡是肉食动物个都大,说不定喂出的鸡个个长得赛过鹅,杀一只,到时乌云一个人吃不了,湘月、湘阳都可以沾点儿光。
关山林对此信心十足。这点果然被他说中了,那些小鸡吃了蚯蚓后确实长得很快,吹气球似的就长起来了,两个月后肥得都走不动了,完全可以杀了煨汤了。不过有一点儿关山林却没有想到,就是乌云没有耐心地等他,等那些鸡长到可以杀了煨汤的时候,乌云早已拆线下地了。
捣儿 - 2002/9/9 19:03:00
第九章  六九式自动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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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9月13日零晨32分,一架编号为二五六号的空军三叉戟飞机在没有副驾驶员、领航员、通讯报务员和机场紧急关闭了一切通讯设施、导航设施、夜航灯的情况下,从山海关机场的夜幕中强行起飞。飞机拉上夜空后就朝北边飞去。

与此同时,一条命令自中央的最高层发出:关闭全国机场,所有飞机停飞,空军开动全部雷达监视二五六号飞机。空军司令部调度指挥室奉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命令用无线电向二五六号飞机不停地呼叫。周恩来得到的答复是,二五六号飞机开着机器,但不回答。周恩来对调度员说,那就请你向二五六号发出呼叫,希望他们飞回来,不论在北京东郊机场或西郊机场降落、我周恩来都到机场去接。二五六号飞机仍然缄口不语。飞机先向北,再向西,在内蒙古西部上空突然改变航向,再向北飞去。凌晨1时50分,飞机穿过一段积雨云,越出中国国境,进入蒙古人民共和国领空。凌晨2时30分左右,二五六号飞机突然下坠,地点是蒙古人民共和国温都尔汗地区,机上八男一女,包括国防部部长林彪、林办主任叶群、空军作战部副部长林立果、空军司令部办公室处长刘沛丰、二五六号飞机机长潘景寅在内全部死亡。现场勘查的情况是,飞机摔得粉碎,附近的大片野草全部被烧焦了,遍地是飞机的残骸,地上有一道被右机翼擦磨出的几米长的沟痕,一只飞机轮胎飞出数百米远,林彪等人的尸体被抛离飞机残骸十数米,横七竖八地躺在荒野里。林彪的左腿摔断了,叶群的左臂摔断了,林立果身体扭曲,表情痛苦万状,他的腰间还系着手枪,身边散落着印有他姓名、年龄的工作证。9月16日11时,距二五六号飞机失事大约八十小时后,林彪等人的尸体被分别装入简陋的木棺,并排埋在离出事地点约一公里外的一个无名高地东坡,墓穴前插着小木牌,上面分别写有一号尸体、二号尸体、三号尸体,直至九号尸体的字样。

  9月15日夜熄灯的时候,一队全副武装的陆军乘着十轮卡车冲进了空军第二教导学校,将学校里所有的空军军官都逮捕了,集体关进了五号营房。四个月前调往空军进行技侦训练的正营职军官关路阳也被逮捕了。当三个士兵冲进他的寝室时他还没有睡,凭经验和预感他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迅速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那三个兵都端着56式冲锋枪,一个直接冲进了盥洗室,一个冲他而来,另一个守在门口。他知道凭着自己的身手,只需一秒钟他就能把面前这个士兵解决掉,门口那个也不在话下,盥洗室里的那个对他根本不构成威胁,如果自己干得干净利索一点儿,甚至还没等那个士兵从沐浴帘后钻出来,自己就会冲出屋去。外面一片混乱,附近到处是吆喝、踢门、厮打的声音,只要他能穿过宿舍前的那片操场,从花坛边走到通讯大楼下,再从通讯大楼后面走到车库,设法点着车库旁边的那两座大油罐,趁乱弄一辆车把自己送到三号楼后面,弃车下湖,泅过两百公尺长的湖面,登上附近生产队的田埂,他就会消失在黑夜之中。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他们都是新兵,没有什么临战能力,这个可以从他们涨得通红的脸上看出来。但是关路阳并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看着冲他走来的那个士兵从墙上摘下他的手枪,然后冲进盥洗室里的那个士兵出来了,他们把他推出了房间。

  在五号楼里关路阳先是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三天之后他们让他换了个房间。警戒仍然很严,但是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四个人被关在一起。也许他不在联合舰队和小舰队的名单上,也许他们认为他是刚从陆军调来的,总之他们对他的兴趣已经减低了很多。每天仍然要被提出去进行两次审训,但程序和口气已经比头三天要松懈多了。他和同房间的另三名空军军官彼此都不作交谈,在其它的时间里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盯着天花板出神,反复读一张过了期的《人民日报》,或者躺在床上蒙头从早睡到晚。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他们仍然是军人,严格地按照军人的标准作息起居,没有一个人在着装内务方面有什么变化。

  一个月后一批军官被宣布撤销隔离审查,组织办学习班,也就是说,他们的问题不在等级内并且已经明朗化了,他们可以取得半自由生活了。

  关路阳也在这一批军官之内。

  关路阳是在走出五号楼的第二天听到有关二五六号飞机事件的消息的,在此之前他对这一事件一无所知。那天他被学习班负责的军官叫到办公室谈话,谈话结束后他离开负责军官的办公室。在走过另一间办公室的时候他听到另两个陆军军官的交谈。他们谈到二五六号飞机坠毁的事,谈到国防部长和空军作战部副部长,谈到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温都尔汗,他们提到了投敌叛国这个字眼。他很快走过那道门,中途没有停留,但这些字眼已经深深刻入他的脑子里了。他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同时他有着一副计算机似的大脑,联系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征兆和他们提审他时的那些问题,他立刻就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一架空军价值几千万的飞机坠毁在别的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摔死了,他是在投奔别的国家的途中摔死的,情况就是这样。关路阳杰出的头脑里立刻出现了障碍,它们有些怪异但图像清晰。作为一个军人他一直被要求忠实于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以指挥官的命令为天职,以指挥官的荣誉为荣誉,他一直是这么做的,并且以此为自豪,为此他被作为军队的优秀分子迅速地提拔起来,并被送进了这个教导学校。关于这所教导学校,在军队中有着一种神秘的传说,人们普遍认为解放军军事学院和南京高级指挥学院并非中国的西点军校,中国真正的西点军校是这里,这所在军事院校中根本没有挂名的兵种下属的教导学校才是未来军队高级将领的摇篮,它通过各种渠道秘密地在军队中挑选优秀的青年军官,把他们送到这里,经过严格的培训和考察,然后再把他们安排到军队的各个要害部门,不合格者成为中下级军官的中坚,合格者则进入一份绝密名单,这份名单能保证合格者在军队中的稳步上升,在适当的时候,合格者就会成为他所在部门的实际指挥官。这是一个对军队进行改革和终极统领的计划,这个计划经过了长久的研究、论证和修改,并且已经开始启动。但是现在,军队的统帅死了,计划的操纵者死了,好比一个设计严谨的计算机中心突然出现了故障,作为终端之一的关路阳的脑子立刻就出现了障碍。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关路阳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他神色平静,心态从容,一如既往,该政治学习的时候政治学习,该熄灯睡觉的时候熄灯睡觉,轮到他在学习班上念报的时候,他仍用他那中气十足的音调不温不火地念,其间不会有一次错误的停顿或误念的字,不过这中间有苦苦的思索,这些苦苦的思索除了关路阳,别的人一点儿也不知道。

  到了那个星期六的时候,关路阳在晚集合后找到学习班负责人,向他提出了几条请求,第一条是希望准许他给家里写一封报平安的信,他有好几个月没给家里写信了。这一条没有被批准,学习班有规定,所有人都不得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第二条是希望批准他每天早晨例行的锻炼。这一条仍然没有得到批准,学习班有同样的规定,任何人不得从事规定之外的活动。关路阳很失望,这点负责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其实负责人很同情这位年轻的军人,他的素质很好,他是那种最优秀的军人,可惜他把自己搅进这种麻烦事里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有明确的规定,负责人真的想给他一些关照。那么,关路阳用一种不抱任何希望的口气提出了他的最后一个请求,我能不能回办公室取一些东西呢?一套马列著作、一支钢笔,学习的时候我用得着它们。负责人犹豫了一下,关于这个没有明确的规定。他需要一些学习用品,这是合理的。好吧,负责人说,你可以去取,你确实应该加强学习,实际上,有一句话我不该对你说,但说了也无妨,你在学习班里的表现一直不错,你的问题也很清楚,最近正在考虑恢复一批人的工作,我想,这里面应该有你一个,你不要辜负组织上的信任,你要再接再厉。负责人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关路阳。关路阳平静地点点头,说,谢谢首长的关心。然后他立正,敬礼,一百八十度后转,步子沉着有力地朝宿舍走去。

  关路阳的脑子出了毛病。

  关路阳的思维出现了混乱和障碍。

  不是生理上的,在生理上他没有问题,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它们像往常那样十分正常。没有人看出他和平常有什么两样,甚至在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的清晰和谋略都能足以证明这一点。他对学习班的负责军官提出那些请求,实际上只有最后那一条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前面的两条,他知道它们不可能被允许,他只不过是拿它们作为一种试探,一种掩护,一种屏障,他是要对方事先在心理上欠他的情,以便答应他最后的一条。他果然奏效了。

  但这并不说明他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恰恰相反,他走进了死胡同。

  关路阳是一名正统军人,他是为做一名职业军人出生的,他的素质和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军队由三种人组成,一种军人是靠着力量和技能存在的,一种军人是靠着思想和智慧存在的,剩下的一种,是两者的素质皆而有之,同时还具有着信仰,这三种军人中,前两者是军队中的大多数,后一种是军队中的位使者,而关路阳就是佼佼者中的一个。关路阳是军人中的优秀一员,他具有着一名军人应该具备的优秀素质,正因为这个,他在短短几年时间内,由一名新兵迅速地被提升到营级军官的位置上,同时被军队从几百万成员里选中,挑选出来作为军队未来的高级指挥人员进行考验和培养,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出现军队内部的问题,关路阳在今后的日子里仍将会迅速地提升上去,他的面前将是坦途一片。但是问题出了。问题不是出在别人身上,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的荣誉感上。关路阳太看重他的荣誉感,在荣誉感的问题上他一向没有调和的余地,别人也有荣誉感,别人的荣誉感是生命花园中的花朵,是生命天空中的云彩,他不,他的荣誉感是生命的基础,是生命的支援,换言之,他的荣誉感就是生命,比生命还要重要,他的作为一名优秀军人的优秀品质和素质全都源于此。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看重军队,看重自己效忠的这架庞大的国家机器,他为自己作为这架庞大机器中的一员,而且是优秀的一员而骄傲,他的忠诚是不容动摇分毫的,他的信念是不容动摇分毫的,他鄙视那种投机的、见风使舵的、谄媚的行为,他坚定地认为一名军人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改变自己的初衷,于是,他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把他的思维程序锁死了,他认定了他的选择,从而也认定了由这一选择决定下来的解决方式。
捣儿 - 2002/9/9 19:03:00
星期天一大早,关路阳待着负责人写给他的通行令走进了办公大楼。一个陆军士兵拦住了他。关路阳把通行令交给那个士兵看。士兵叫来自己的班长,班长正光着上身在刷牙,一嘴的泡沫。班长看了看便条,挥了挥拿牙刷的那只手,意思是关路阳可以进去了。关路阳上了三楼,他的办公室在顶头的一间,他走过去,推开门。门没锁,屋里乱七八糟的,一股粉尘味,几张桌子上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片,文件柜大敞着,呕吐似的倾倒出一堆文件档案,这显然是搜查造成的。关路阳迅速地朝南边的那个窗户的窗帘盒上方瞟了一眼,他发现那里没有什么异样,他放心了。他开始按计划行动。他先关上门,把门从里面别上。他走过去,搬起一张桌子,那种桌子是枣木做的,四屉两柜,庞大而笨重,是军队里常见的那一种。他只轻轻一用力就将它搬起来了。他把它放到门边,用它抵住门,再搬来另一张桌子,桌面朝下,把它架在第一张桌子上,这样,门就完全被顶死了。他在做所有这些事时都很轻松,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接着,他朝南边的那扇窗户走去。他用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搭脚,站了上去。房子是老式的苏式建筑,空径足有四公尺高,但是桌子有九十公分,椅子有四十公分,关路阳高一百八十一公分,再伸出手臂,这样他就完全能够到窗帘盒上的一个角落了。他在那个角落里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个纸包。他下到地面来,把椅子和桌子都搬回原处,擦掉上面的鞋印,直到他认为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时,他才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把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到一边,在桌前坐下。(M&M长篇连载 www.WARMUD.com)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他听出是办公大楼门口站岗的那个士兵的声音。士兵问,喂,你完了没有?他没有回答,坐在那里没动。士兵想推门进来,门是反锁着的,他进不来。士兵提高声音大声问,喂,你在干什么?你把门打开!他仍然没理他。士兵踹了门一脚,门很结实,顶着门的那两张军队的桌子同样很结实,士兵没法把它们踹开。士兵朝楼梯跑去,一边大声喊,班长!班长快来!关路阳坐在那里,听见士兵的脚步声奔下楼去,他打开桌上的那个油纸包,包里是一个黑色的防潮套,他把防潮套的套口撕开,从里面取出一支枪和一匣子弹来。这是一支崭新的六九式7.62毫米军用手枪,枪还没有使用过,枪体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保护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棉布手绢,开始擦拭那支枪。这种手枪有六十一种通用零部件,十五种专业零部件,三种改制零部件,全部拆卸开来擦拭十分麻烦,但他是老手,他知道怎么对付它们,他干得从容不迫。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直奔三楼尽头的这间办公室而来。从脚步声中他分辨出至少有四个人。他们急促地敲门命令他把门打开。他没理他们。他开始迅速地将拆卸开的枪装起来,套筒、螺纹枪管、复进簧导杆和缓冲器、套筒座、铰链锁和弹匣。他们开始撞门,用脚,用肩膀,还有枪托。又有几个人朝走廊这边奔来。他听到有人在喊,上天窗!他已经将那支六九式重新装好了,现在它就握在他手掌里,枪显得有点儿小巧,沉甸甸的,让人感到一种磁力。他拉动了一下枪栓,扣动了扳机。他听出撞针击发的声音很正常。门被巨烈撞击着,这回他们找到正确的方式了,几个人同时用肩膀冲击门,这种办法很奏效,门开始发出艰难的呻唤声,顶着门的桌子也开始摇动。他没有回头,从油包里拿出那匣子弹。子弹一共六发,浅黄座深黄头,是那种钢套的巴拉贝鲁姆手枪子弹。他很满意这种子弹.这种子弹穿透力足,同时又不含特种弹药,产生的永久性弹道远小于5.56口径与7.62口径的步枪弹,击中目标后前后创口都能保持得很秀气,没有太大反作力。他听到头顶上什么地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没分散注意力,他把那六发子弹从弹匣里退出来,倒在桌子上,它们像六个孪生兄弟似的精巧地躺在那里。他机敏地抬起头,同时把手中的空枪迅速地举起来对准了天花板天窗揭开了,一个士兵的头从那里探出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接着天花板上传来笨重的跌倒的声音。他收回伸出的手臂。现在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将一发子弹装进空弹匣,把弹匣装入手枪。呯——,半截军帽全被灼糊了,那中间出现了一个蚕豆大的枪眼。过了一会儿,有一汪鲜血从那里流淌出来,顺着他的鬓角滴滴达达地落到地板上。他的右手右臂慢慢地滑落下来,在空中荡了一下,手中的那支自动手枪仍然紧握着。他坐在那里,没有倒下,胸膛挺得笔直,至少当那些士兵冲到他的面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时,他还没有倒下。

  11月底时关山林的家里来了两名军人,两名军人是由当地保卫部门的干部陪同来的,他们只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关山林和乌云有关他们的大儿子关路阳的情况。关山林和乌云只能说出一些儿子小时候的事情,至于儿子在部队的事,他们所知甚微。儿子也许从事的是一项保密级的工作,他们都是军人,他们知道不该打听的事情决不打听。两个军人要提取关路阳在家里的一切寄存物品,他们出示了证件和命令。关山林要乌云带他们去找他们要找的东西。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关路阳没有任何物品寄存在家里。实际上关路阳到部队后只回家过一次,住了十天,他回来的时候只带了一支手枪和一个公文包,他走的时候原样把它们带走了。正像一个最典型的军人应当做的那样,关路阳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两个军人后来走了,什么有价值的话也没说,但是关山林和乌云已经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他们预感到儿子关路阳出了什么事,而且是非同一般的事。

  1972年春天的时候关山林和乌云才知道儿子关路阳死亡的消息。

  消息跚跚来迟,但死神的消息在任何时候都具有它无可抵御的打击力量。

  那天家里接到一封黄色封皮的军邮编码公函。李部将这封信交给了乌云,乌云正在厨房里帮助朱妈收拾年货。灶台上堆满了朱妈去采买来的鸡鸭肉蛋,一群鱼在水盆里活蹦乱跳,把水溅得到处都是。乌云在围裙上揩干了手,拆开了那封公函,里面有薄薄一张纸,是用打字机打的,盖有公章,署有日期,那实际上是一份死亡通知书。通知书通知死者家属,原空军第二教导学校技侦组营职侦察参谋关路阳于1971年11月2日突然死亡,死亡原因自杀。也许因为这份公函太短,几乎一口气就看完了,乌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大叫了一声往后倒去,昏厥在那盆长须红鳞的大鲤鱼旁边。朱妈吓坏了,她丢下手中的酒瓶子跑过去搀扶乌云,离开厨房朝外面走去的李部听到动静也朝回跑,帮助朱妈把乌云抬进她的房间。朱妈用力掐乌云的人中穴,点了一把铁扫帚草在她鼻子边熏,李部则跑去给卫生所打电话。医生很快赶到了,他们给乌云注射了一针肾上腺激素。乌云醒过来之后就开始流泪,她是默默流泪的,泪水涟涟下淌,但她却一声不吭,不哭出声来,她那个样子把朱妈和孩子们都吓坏了。湘阳躲了出去。湘月抱着一个布娃娃站得远远地朝她看,她看妈妈靠在床上,脸上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她忍不住丢了娃娃,扭头冲进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哇哇大哭起来。

  关山林是在家中一片混乱的时候读完那份已经被脏水弄湿了的公函的。关山林读了一遍,回过头来又读了一遍,然后把公函放到了桌子上,用一枚六零迫击炮弹弹头做的镇纸压住它。关山林读这份公函时李部在场,李部看见首长全身巨烈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挨了重重的一击。他背对着李部,李部觉得他肯定是痛苦地阖上了眼睛。好半天他才转过身来,他没有说话,嘴唇紧紧咬合着,一直到晚上,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朝李部挥了挥手,意思是要李部离开。李部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不该坚持留下来,留在首长身边。但是李部最终还是出去了。关山林走过来关上了房门,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整整一天他都没有离开那个房间。中午的时候李部叫他吃饭,他摆了摆手,他仍然紧阖着嘴唇,没有说话。下午他还是没有走出房间。李部有些担心了。不管这种担心是不是多余的,他还是有些担心,到点灯时分,李部再次推开关山林的房间,他要首长出来吃饭。关山林摆了摆手。关山林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李部这回决定不离开,除非首长出去吃饭,李部说,您都两顿没吃饭了,朱妈熬了粥,您喝点儿粥吧。关山林开口了。关山林说,我不想吃。关山林是想这么说的,实际上他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刚刚启开紧合的嘴唇,一大口鲜红的血就从那里喷了出来,一直溅到了几尺之外的白墙上。

  关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从老大关路阳的死亡阴影中摆脱出来。这个阴影十分固执地笼罩着这个家庭。不管谁失口提到路阳的名字,乌云立刻就会流下泪来。路阳的名字在这个家庭里已经成了一种忌讳。但即便所有的人都不提及路阳的名字,也不能把乌云从痛楚中拯救出来,因为别人不提,乌云仍然要自己去想,既然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她的脑子和心,那么同样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她的眼泪。相比之下,关山林的痛苦比乌云来得更甚,这个打击就好像有谁用一把大刀拦腰将他一截两段似的,他几乎要垮下去了!路阳是他最喜欢的孩子,谁都知道,家里五个孩子中,做父亲的真正宠爱的只有路阳。他是关家的老大,他给关山林带来了做父亲的权利。他像他的父亲,他们同样的勇敢无畏、充满力量、顽强自信、渴望一个真正军人的生涯。他是那么高大魁梧、信心十足、充满智慧、忠贞不渝,在关山林眼里他几乎就是自己的化身,不,他比自己更强,更优秀!可是他却死了,在他刚刚度过二十二周岁的时候,他选择了自杀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结束了他优秀军人的生涯,这不能不令关山林肝胆俱裂、五内如碾,关山林在这样的打击下就像自己死去了一样。

  有一段时间关山林和乌云一直回避着提起路阳的事,这段时间里整个家庭都像死去了似的,忧郁得让人感到一种窒息。这段日子也许有一百天,也许有一百年。但是有那么一天,他们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错误,他们突然觉得他们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儿子死了,但他们还活着,他们不能让儿子的阴影就这么永远地笼罩着他们,主宰着他们。他们自己本人就是军人,就是战士,他们不能因为目睹了死亡就害怕了,就打出了白旗,就在投降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躺了下去。不,他们不会害怕的,不会打出白旗的,不会在投降书上签上自己名字的,不会躺下去的!他们决不会的!他们不是军人吗?不是战士吗?他们知道怎么去面对死神。它翩翩飞来了,它盘旋在他们头顶上,它把它黑色的巨大的翅膀扑扇得哗哗作响,它想威胁他们,吓倒他们,就像它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是它找错了对手,他们不怕它,他们觉得把胸挺起来是个好办法,把腰直起来也是个好办法,他们就这么做了,于是他们感到一股从信念流淌出的勇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的身体铮铮作响,百折不挠。他们依然是痛苦的,他们正在日复一日地经受着这种痛苦,但是他们不会让自己倒下去!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的时候,关山林突然在饭桌上说,你们记不记得,路阳小时候玩过一个沙盘,老乌你记不记得?吃过饭后你们在储藏室里找一找,你们把它给我找出来。全家人都停下了筷子,朱妈和李部用一种惊愕的神情看着关山林,然后他们又用一种担忧的目光转过来看乌云。这是一次未曾预告的地震,或者说这是一枚被突然引爆了的定时炸弹,它将把所有的人在假想的平静中炸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乌云的脸色很平静。他们没有交谈过,但她似乎知道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她和他想的是一样。乌云很镇定地把手中的筷子放下,用手绢揩了揩嘴,说,我还记得,就是那些飞机坦克大炮和小锡兵模型吧?你和路阳不是还在一起玩过吗?是我把它们收起来了,我怕别的孩子把它们弄坏了,等吃过饭我就去把它们找出来。说完这句话她没动。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隔着饭桌,他们互相对视着。他提到了儿子的名字,她也提到了儿子的名字,他们都提到了他,他们都迈出了那一步!没有什么垮下来,没有什么轰然倒下。他们战胜了那对蝙蝠似的黑色翅膀,他们听见它胆怯而失望地从他们身边悄然飞走。他们互相对视着,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那天晚上他们走出了院子,沿着院子里的林荫小道去散步。

  春天已经很浓了,浓得已经能闻到夏天的味道了,院子里到处开着花,开着烂漫的月季和累累的串红。他们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一直走到了围墙边。两年以前路阳回家的时候,关山林和儿子到这里来过,父子俩谈到了一场战争,那场战争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生。现在他们就站在那里,站在儿子曾经站过的地方。夜晚,清风徐徐,整个山城一片悠悠飘飘的灯火,他们就像站在灯火丛中似的。嘉陵江从他们的脚下流过,江面上船灯点点,顺水而下或者而上,隐隐有轮机声传来,近了又远了,一艘船拉了一声笛,其它的船也相跟鸣笛,笛鸣声在两岸回荡,经久不息。他们都被这种生动的回声震动了。

  她突然开口道,你说,他怎么这么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提到儿子的名字,但他知道她说的是谁。他说,不,我们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去做呢?值得吗?

  他说,那要看是为什么了,这才是重要的,可是我们不知道。

  她说,就算这样,他为什么非要选择自杀这种方式?他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你说,他真的没有了吗?

  他说,我想是的,如果有,他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既然他这么做了,那这就是他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理由,他不是那种糊涂的孩子,从来都不是。

  她说,是他太自信了?他发现他的自信骗了他?是他忽略了?有一道坎他过不去?是他太优秀了?他受不了什么羞辱?还是一次意外?

  他说,不,自信不是理由,忽略不是理由,优秀更不是理由,如果有什么坎,只有自信和优秀能帮助他通过,别的只能是侥幸和巧合,也不是意外,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一个优秀的军人没有意外!

  她抬起脸来看着他,她说,你就这么相信他?

  他在黑夜中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相信。

  他们并排站在那里,靠得很近。他感到她在硬噎。他伸出一只手臂去将她搂住。她软弱地把头靠在他的臂膀上。她说,他才二十二岁,他才二十二岁,他还是孩子。她哭了。她说,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他把她搂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眼角也湿润了。他张开鼻翼,让自己的整个肺叶、整个胸腔都灌满清冷的空气,这样他就镇定多了。他说,我知道他才二十二岁,我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我们的大儿子,是吧?他再一次张开鼻翼,让自己的整个肺叶,整个胸腔都灌满冷空气。他说,但是,你不要哭,我也不要哭,我们都不要哭,我们为什么要哭呢?我们还有会阳、京阳、湘阳、湘月,我们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少了一个,我们还有四个,我们还有四个孩子,干嘛要哭呢?

  他这么说,她听着,她觉得他的话说得多么好啊!她从他臂膀里挣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她说,你说的对,我们还有会阳、京阳、湘阳、湘月,我们还有四个孩子,我不该哭,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她这么说,他听了以后笑了,她也笑了,他们都笑了。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笑脸,但是他们能感到。

  他们感到了。

  他们就是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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